韋娘催促夕蓮起床,“昨夜裏雨就停了,難得天氣好,出去走走,你都憋在這裏半個月了。”
她轉頭問道:“皇上呢?”
“上朝了呀,你平日起來的時候他都下朝了。”
今日破例,夕蓮挑了身素雅的衣裳。聽說桃花都開了,她可不想和桃花去爭奇鬥妍。
越是往園子裏走,桃花越是開得濃烈,沒想到一場春雨,催生了如此多情妖嬈的花朵。花瓣上還掛著晶瑩的水滴,也不知是露珠還是殘留的雨珠。夕蓮命人剪了幾枝開得漂亮的,花枝一顫,零星的花瓣在氣流中輕慢流轉著撲在她懷中,袍袖一動,它們又追逐著落到泥土裏。
“娘娘,走累了嗎?前方有處歇息的涼亭。”一名麵生的宮女指了個方向對她說。
前方被層層花枝擋住了,不過依稀能看見涼亭的一抹朱紅色,夕蓮稍稍拎了裙擺朝那走去,一手還揣著花枝。她沿著彎曲的石子路走了去,涼亭躍然眼前,盧太後端坐在正前方,似乎預料到了夕蓮的出現,嘴角含笑。
夕蓮命宮女都在外候著,獨自邁上階梯去了。
“太後金安!”
她心裏隱隱還記得大婚那幾日太後慍怒的神情,這會又和從前一樣淡定。
盧太後慢條斯理說:“夕蓮,哀家看這桃花開得極好,教人煮了清酒,賞花、品酒、聽曲。”
夕蓮在她身旁的紅木椅子坐下。輕風吹起紗簾,拂在頸上癢癢的,她無意撥開它,驀然看見飛揚的紗簾後麵,一襲青袍的盧予淳,席地撫琴。他修長的指尖在琴弦上抹了一下,《梅花三弄》的旋律清幽而出,夕蓮怔怔望著他低垂憂鬱的眼神,手上一鬆、桃花枝散落一地,韋娘匆匆拾了起來,擱在石桌上。
盧太後依舊操著不急不緩的口吻說:“盧將軍調回金陵了,皇後,來嚐嚐這酒。”
夕蓮失神地接過酒杯,淺嚐一口,酒香芳醇、餘味清爽柔順,可她心中卻是酸甜苦辣百味雜陳。太後忽然高聲問了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怎麼撫了梅花三弄呢?”
予淳抬眼看夕蓮,手上未停,答道:“梅花香自苦寒來。”
夕蓮垂下雙目,唯恐他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哪裏是在撫琴,分明是在彈撥她的心弦,原來清晨夢中的想念,此時竟成了真。她癡癡凝望著自己的裙角,一杯杯清酒不知不覺下了肚。
不遠處晃蕩著一個身影,踟躕不前,是福公公。韋娘小聲提醒道:“該用午膳了。”
夕蓮頭有些暈,眼中濕潤潤的,愴然從予淳身邊走過,隻留給他輕不勝風的衣裙廝磨。
到午膳時,司馬昭顏已經等了一個時辰,才見福公公將夕蓮尋來。
夕蓮麵色緋紅,笑眯眯衝他說:“皇上,桃花開的真好呢!”
可她斜挑的眼角裏有一種濕潤晶瑩的東西,福公公在旁低語說:“皇後飲酒了。”
韋娘解釋道:“是太後賞的酒。”
夕蓮隻覺得一片眼花繚亂,心緒也是紛亂無比。她懷裏還揣著方才剪下的幾枝桃花,許多花瓣都被蹭掉了,光剩了花苞和枝椏。她淺淺笑著,揮手說:“來人,把我的桃花插上,一定要擺放得美美的!”
司馬昭顏把一切看在眼裏,遲疑問了句:“要不……先歇會?”
她望著他,竟然柔情萬分,嬌聲道:“司馬昭顏,你是個好人……可惜……”
韋娘從後麵攙了她過去,匆匆說:“娘娘不勝酒力,胡言亂語,奴婢伺候娘娘先歇下吧。”
昭顏頷首應許了,夕蓮搖搖擺擺像跳舞一般翩然往內殿去。
“她怎麼了?”
福公公囁聲道:“東太後請皇後去賞花、品酒、聽曲,不過,那撫琴之人,是盧予淳將軍……”
盧予淳,司馬昭顏在心裏詛咒這名字。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呢?她與他日日相對,都比不過於盧予淳的匆匆一瞥。司馬昭顏沒心思用膳了,徑自朝內殿走去,層層簾幔後麵傳來隱忍的啜泣聲,他停住腳步,癡癡立在外麵。
直到哭聲漸漸消停,昭顏鬆了口氣,才發現站了許久不曾移動一下,兩腿發麻。韋娘麵色憂慮走出來,看見司馬昭顏時愣了一下。
司馬昭顏對她說:“朕要和皇後午睡。”
於是留下當值的宮女,其他人都退下了。
夕蓮的眼眶、鼻子、臉頰都是通紅的,像隻受了傷的小鹿,全身都窩了起來,弱不禁風。
司馬昭顏靜靜撫摸她的臉頰,他自知比不過盧予淳,即使他是個皇帝。但他愛她的心絕不輸給任何人,就算把胸膛剖開來給她看,她也是不屑一顧的吧。夕蓮,怎樣才能讓你愛上我?他心裏愈加糾結,愈加不甘,猛地在她薄嫩的唇間烙上一吻,吻下去,便再也放不開……
依舊是那樣的夢境,依舊是那蓮花池,清風徐來,舟上迎風而立的男子背著夕陽,看不清麵容,她揮著雙手朝他呼喊:“予淳哥哥——我在這裏呢!”
忽然“噗通”一聲,他落水了!夕蓮的心也像溺水了般沉悶掙紮,“予淳哥哥!”她驚呼著跳入水中,搜尋他的身影。被層層花葉遮住的水麵下,光線昏暗,她朝他遊去,卻忽然想起他也是會遊泳的呀!他轉身朝夕蓮遊來,依舊背著光,夕蓮不顧一切擁住他,卻冷不丁被他吻住了,她沒有掙紮,因為那是予淳的吻,那樣的柔情蜜意、悄然訴說著思念……
司馬昭顏正為自己的行徑感到羞愧,不料夕蓮此刻竟回應起來,唇瓣輕輕開啟,舌尖小心翼翼劃過他的齒縫,伸出纖纖手臂環住了他的腰。司馬昭顏渾身一僵,他怎能禁得住她這樣的誘惑?他隻能在她的回應下,一點點汲取她的馥鬱芬芳,一步步掠取她的意亂情迷。
他熾熱的吻,逐漸從她唇畔輾轉而下,在她頸側輕啄慢吮。夕蓮忍不住呻吟出聲,昭顏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他在還有一絲理智的時候必須思考:究竟能不能……就這樣要了她……
可是,夕蓮口中忽然呢喃出一個名字:“予淳……”
這聲風情萬種的呼喚,猶如春日驚雷,將一切的美好都破壞殆盡……司馬昭顏猛地推開她,疾步衝了出去,不知從何時開始,盧予淳已經成了他的心魔。
夕蓮背上吃痛,忽然醒了,周圍一切如常,她驚恐回覺剛才的夢境,如此真實……她雙頰緋紅,急忙跳下床大聲喚道:“韋娘!韋娘!”
她不要做那樣的夢,她為自己感到羞恥!即使那是予淳哥哥,她也不能這樣不知廉恥的!
韋娘慌忙跑進來,看見皇上才出去不久,難道出什麼事了?夕蓮撲到她懷裏嚶嚶哭訴:“我想他,韋娘……我今天看見他了,他不開心、我也是……”
韋娘鬆了口氣,輕輕拍著她後肩,“夕蓮,他們不是讓你等兩年麼?別怕……總是有辦法的。”
亥時到了,司馬昭顏望著沙漏發愣。平日亥時夕蓮都會來書房看看他,可今日沒來。她會記得今日的事麼?他的頭朝桌上重重磕了一下,心裏糾結的痛苦、再痛卻不能言。如果那濕熱纏綿的吻是真實的,上天為何不再施舍給他一點真實的情感?抑或是……叫她忘記盧予淳……
皇宮裏燈盞總是點那麼多,亮如白晝,絲毫沒有夜的感覺。所以在宮裏,連燈光都是假的。桌案上的書一晚都沒動,始終停留在那頁。福公公忽然走上前來,遲疑再三對司馬昭顏說道:“皇上,其實,盧將軍早已到了婚齡,可以婚配了。”
刹那間,昭顏陰鬱的心裏亮敞許多,賜婚、上次賜婚的折子還沒批!既然如此,就讓大褚國的皇帝為他重擇良偶賜婚罷。這可是盧家的榮耀啊……司馬昭顏覺得自己很邪惡,可是他沒辦法,他隻想除去心魔。
東太後從一扇素色的屏風後緩緩走出,眼神不屑。輕描淡寫說了句:“賜婚麼?事出突然,哀家還需考慮。”
司馬昭顏恭敬答道:“聖旨已頒,不容更改。”
“什麼?”東太後不可置信瞪著他,“這麼大的事!皇上都不與我商量?!”
司馬昭顏意料到她的反應,但是這次他不會退讓,聖旨他已經頒下去,皇榜也背著東太後出了,盧予淳的婚事已昭示天下。
東太後眼裏隻浮現一瞬的刀光劍影,隨後陰柔笑道:“皇上真是長大了,那麼,日後也用不著哀家輔政了。這幾年可真累壞了,終於可以好好歇下。福公公,今後,折子不用往我這送,一切由皇上定奪。”
福公公愣住了,司馬昭顏微笑著,真以為可以要挾他麼?這是回攬大權的絕佳機會,他絕不會退縮!
8、批奏
才晴朗了兩日,綿綿細雨又開始飄灑。這兩日司馬昭顏除了上朝就一直沒離開過書房。桌案上奏折堆得高高的,將座上的他都遮得嚴實。桌上橫七豎八鋪著宣紙,寫滿了字跡,右手還緊緊捏著一支筆,很吃力。
他不想醜陋的字跡寫滿大褚國的奏折,不想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話。唯有拚命練、拚了命也要寫到自己滿意為止。
夕蓮似乎覺得這兩日不同尋常,於是上書房找他。她滿身首飾的響聲清脆悅耳,昭顏聽見了,憔悴的麵龐上擠出一絲笑意。
夕蓮吃驚地繞到他身後,問:“為何這麼多奏折?”
司馬昭顏疲憊的神情閃出一絲得意說:“我……自己批。”
夕蓮深感意外,再看他寫的字,都是批示,但折子卻一個沒批。她朝旁邊的福公公問:“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攢了三日的折子了,皇上不滿意自己的字跡,便一直練……”
見他的午膳還在圓桌上沒動彈,隻怕這樣下去更加寫不好,夕蓮忽然又憐憫起他來,勸道:“皇上,不如先用膳,這樣寫下去隻會累壞自己。”
昭顏無力癱在座上喃喃念道:“難道始終、隻能做……傀儡?”
夕蓮鳳眼微微眯起,她不喜歡他這副樣子,帝王、就該有帝王的氣魄!夕蓮猛地上前奪過他的筆,厲聲道:“你甘心嗎?生為一個帝王,連權利都被人奪走?一切都受人操控?”
昭顏癡癡望著她淩厲的目光問:“那……怎麼辦?”
夕蓮在他身旁坐下,這龍椅寬敞得完全可以容下兩個人。福公公驚的跪了下去呼道:“皇後,這龍椅可不能隨便坐!”
夕蓮道了句平身,又轉頭對司馬昭顏說:“你念,我替你寫上去!”
昭顏目光詫異、卻驚喜萬分。福公公哀聲道:“那怎麼行?後宮不得幹政……”
夕蓮立馬打斷他問道:“那太後算不算後宮?她可以自作主張批閱,就不許皇上找人代筆麼?”
司馬昭顏頷首道:“準!”說著,他從桌上整理出一疊字跡較為工整的紙文,對應著旁邊的奏折依次擺好,吃力向解釋道,“按大臣名字,這些我批好的。”
夕蓮饒有信心應道:“皇上先用膳,臣妾會馬上抄好的!”
司馬昭顏終於吐了口氣,晦暗的表情有了幾分神采。福公公也無計可施,隻能應著,“那皇上先用膳吧。”
夕蓮撿了折子,筆蘸上墨,憑著自己從前臨帖練出來的筆鋒,認真在奏折上勾畫著撇捺,盡量斂去嬌柔之氣。司馬昭顏就坐在大圓桌前用膳,正對著她,邊吃邊笑。他當然高興了,不僅僅是夕蓮幫他解決了大難題,而是她又一次幫他……說明在她心裏,自己還是有一定分量的。
夕蓮一麵寫,一麵擔心東太後知道以後會怎樣?她給人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夕蓮覺得自己這麼做似乎要惹她不悅了,但是司馬昭顏真的很可憐,他想做個好皇帝,卻被她們狠狠壓製著。隻是幫他抄折子而已,不算過分罷……
窗外忽然吹來一陣風,夾雜著零星的雨點,吹亂了宣紙。夕蓮起身去關窗,發現河對岸的杏花在雨中紛揚飄落,雨季應該快結束了吧?
司馬昭顏忽然念了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
夕蓮驚疑轉身看他,卻見他漆黑的雙瞳中閃現出糾纏雜亂的情愫,仿佛流轉著鶯啼燕語、春雨繁花,隻有一刹那,之後又恢複了呆滯。她恍惚了,真正的白癡,不會有這樣清明的瞬間。
一整日,他們並排坐在龍椅上,司馬昭顏在左邊,看完折子之後遞給右邊夕蓮,嘴裏慢慢念著,夕蓮便照他念的寫上去。就這樣一直循環反複,直到眼前發昏,才驚覺到了晚膳時間。夕蓮甩了甩胳膊,她從來沒這麼寫過字,即使被父親罰抄《女則》也會偷懶的。
可是她忘了放下筆就甩胳膊,結果甩了一身墨汁。司馬昭顏望著她傻笑說:“換了……衣、再用膳。”
“不必了。”夕蓮放下筆朝他咧嘴一笑,“反正晚上還得寫的。”她的笑容恢複了親切,昭顏愉快極了,因為她是在乎他的。就像初遇時那般,她怕他冷所以握住他的手;後來,她見他被人欺負挺身而出;現在,她怕他累壞了便陪著他一起受累……
夕蓮見司馬昭顏又在發愣,也不管他,兀自起身大步出了書房,一麵大喊:“韋娘!我好餓呢!”
子時,前兩日的奏折都批好了,夕蓮卻是孜孜不倦、意猶未盡的樣子。司馬昭顏抽去她手中的筆時,蹭了她一手的墨跡。她便驚叫著往他身上擦了幾下,於是龍袍上多了兩道烏黑的印子,就像被頑劣的貓咪抓了。昭顏無奈搖搖頭,夕蓮咯咯笑著從桌上拈了塊糕點,悄聲說:“千萬別告訴韋娘……”然後迅速扔進嘴裏快快嚼了幾下,韋娘恰好進了書房,夕蓮眼疾手快,嚼也不嚼了便直接往下咽,一麵趕緊抿了口茶。韋娘狐疑看著她,她又機靈一動,拈了塊糕點塞到昭顏嘴裏,笑眯眯說:“皇上餓了!”
那樣狡黠的神情便是司馬昭顏的死穴,他心裏美滋滋的,含著她第一次喂他吃的糕點,舍不得吞。
韋娘一臉慈愛望著他們說:“該歇息了,皇上還能睡三個時辰。”
夕蓮頷首道:“嗯,還有最後一張。”她望著最後那張奏折發愁,那是右相和幾位大人聯名上疏彈劾刑部尚書,指責其行為貪贓枉法,收取賄賂後為死囚開脫罪責。問題在於,刑部尚書是辛太後後指派的官員,而且是辛家的族員。
昭顏想,要麼就先將折子壓下來,要麼就立即查辦,如果駁回去,隻會給右相大人平添麻煩。那一派三朝老臣可是先皇留給他最有價值的遺產了。遲疑再三,他對夕蓮說:“先壓下這份,日後再處理。”
夕蓮乖乖點頭,但是又不甘心,臨出門時,她還是下定主意,拉住司馬昭顏說:“國之興亡,多與貪官權貴的橫行有關,難道要眼看著他們違抗律法而不加製止嗎?”
昭顏意外看著她,饒有興致問:“治?”
“當然要治!”她堅定點頭,“而且必須嚴懲!”
司馬昭顏順著她堅毅的眼神似乎又感受到了溫暖。好,既然有她的支持,還有什麼可畏懼的呢?治貪官、振朝綱,他要讓朝廷恢複父皇在位時的清明。
這一覺司馬昭顏睡得很不安,因為預料到一場風暴的來臨,而他是風暴的引發者。他還從來沒有哪日上朝像現在這樣心情滂湃,自登基以來,第一次帶著親自批示的折子上朝,第一次公然打擊外戚的勢力。如果沒有夕蓮,他不敢。臨走時,她睡眼惺忪握住他的手說:“司馬昭顏,記住,你是皇上,大褚國最大的人啊……”
他記住了,他是皇上。
積攢了兩日的奏章在這個上午一一向朝臣展示著大褚皇帝應有的權利和智慧。在福公公的朗朗宣讀聲中,昭顏止不住一麵猜想東太後此刻的表情,一麵揣摩大臣們臉上的神色。
辛太後小聲說了句:“皇上,哀家真為你高興。”
司馬昭顏愣了一下,她一點是認為他將大權從東太後那奪過來了吧?恐怕一切不會盡如她意。
當福公公宣旨,責令右相大人將刑部尚書革職查辦,有人麵露驚喜、有人驚詫不已、還有人恐懼害怕。當然,最強烈的反應是憤怒,來自那些自以為可以擺布白癡皇帝的人。
盧太後在簾子後狠狠問:“折子是誰批的?!”
昭顏側頭看她答道:“朕。”然後他麵帶微笑對她說:“盧予淳將軍的婚事,勞煩太後操心了。”
她驚訝不已,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是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而且流暢到底。
辛太後的表情更加複雜,無法判斷喜怒。
司馬昭顏付之一笑,帶著一種勝利的喜悅大聲宣布:“退朝。”
福公公心情極好,他是先皇內侍,也是司馬昭顏唯一信任的人。回到德陽宮,剛好傳了膳來,福公公親自為皇後斟上杏汁,夕蓮很會察言觀色,看樣子,第一場較量勝利了。
昭顏身上沾染了雨水的味道,很新鮮,襯得人也精神抖擻。
夕蓮笑著舉杯說:“我喜歡這特別的杏汁,比家裏的好喝許多。謝皇上!”
韋娘一直擔心她喝多了杏汁會有不適,緊緊盯著。
昭顏也看出來了,想了想,問:“不如……喝酒?”
韋娘和夕蓮的臉色同時變得刷白,昭顏似乎也想起了前幾日夕蓮醉酒時與他的懵懂纏綿,臉頰飛掠過一絲尷尬。韋娘連忙說道:“還是杏汁好,杏汁好……”
夕蓮掩口而笑,心底卻對上次的夢境產生了畏懼。她不該做這樣的夢,或許是不該太過思念盧予淳,畢竟,她現在是司馬昭顏的皇後,離出宮的日子還有一年,她得保證這一年中得像個皇後的樣子。
用完膳,他們又開始在書房忙碌,每看一個奏折,司馬昭顏都會詢問夕蓮的意思。夕蓮見他凝眉深思的時候,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她要他反抗,要他像個皇帝的樣子,要讓天下人知道,他不是白癡。
夕蓮正批著奏章,東太後的人忽然有事稟告,她趕緊從龍椅上起身。
來人拖著盤子,上麵放置了幾個規整的小冊子和畫卷,隻聽得尖細的聲音說:“這是東太後娘娘為皇上選的後妃,暫時都收在合陽宮裏,希望皇上能廣施恩澤,讓皇室早日子嗣興旺。”
內侍走了之後,司馬昭顏眼也不抬,直接叫福公公將托盤給撤了下去。
夕蓮望著福公公將盤子收在一處毫不起眼的櫃子裏,關緊櫃門。這些女子一入宮門恐怕就再無出路,或許期盼一生到頭來隻有皇上在某個匆忙瞬間賜給她們的驚鴻一瞥。
雨又淅淅瀝瀝下了十多天,清明節快到了,夕蓮期盼著回家能多住一陣,卻又惦念著奏折,她走了的話,誰來幫他?可是總有一天她要走的呀,一年之後,她出宮了,司馬昭顏怎麼辦呢?聽說皇上曾經封過一個貴人,大概是他唯一的女人罷。夕蓮自進宮之後,也沒見他去別處就寢,她忽然想見那貴人一麵。
趙琴兒,一個平凡柔弱的女子,從普通宮女一躍坐上三品貴人。她規規矩矩行禮、答話,沒有貴人的氣質。夕蓮忽然發現了她和司馬昭顏的共同點,軟弱。他們受人欺負、任人擺布,所以走到了一起。
無端端的,她對趙琴兒心生好感,畢竟司馬昭顏在這宮裏還有一個自己人。她微笑著說:“琴貴人不必拘禮!今日找你來,是有點事問你。”
趙琴兒垂頭答:“皇後請問。”
“會寫字嗎?”
她搖頭,“臣妾出生貧寒,家中饑寒交迫,才送我進宮當差。”
夕蓮上前托起她的手看,十指修長有力,琴兒詫異抬頭對上她的目光。夕蓮認真對她說:“即日起,你得學習識字、寫字。”
“為何……皇後,臣妾愚笨,恐怕難以……”
“琴貴人!”夕蓮打斷她,“你是皇上信任的人,除了你,沒人幫他了。”
她表情緩和下來,垂目答道:“若是為了皇上,臣妾願意。”
“對,就是為了他。”夕蓮壓低聲音在她耳旁說,“皇上不能寫字,所以需要幫手。”
琴兒想了想問道:“聽說皇上開始批折子了?”
“他念,我寫的。”
她驚的瞪大眼望,“這可是……”
“但是一年之後,我要出宮,我想,你可以幫他!從現在起,你要學,臨摹我的字,大家都以為折子上的字體是皇上的,萬萬不能露餡……”
琴兒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慌張問:“皇後要去哪裏?”
夕蓮歡快說道:“皇上答應我一年之後放我出宮。當時立後也是權宜之計,皇上並不是真的想立我當皇後。”
琴兒有些惶恐,拉住夕蓮的手說:“千萬別讓人聽見,你是皇後,怎麼能出宮?就算是廢後,也會被貶去冷宮,娘娘,這些話,別與人說。”
夕蓮凝眉想了想,司馬昭顏答應她的,應當不會食言,他是皇上,有什麼不能呢?“琴貴人,多謝提醒。那麼,我會派人來教你,這合陽宮裏也來了不少新人,你就呆在自己殿裏學習,偷偷的哦……”說完,夕蓮眯起眼睛朝她笑,琴兒望著她神采飛揚的麵龐,恍然明白了皇上為何鍾情於她,多年放不下。
這日又忙過了子時,夕蓮入睡很快,司馬昭顏伸手越過那道紅綃,輕輕從她肩上拈取一縷發,發梢透著燈火呈現半透明的金色。這些日子,累壞她了。他不了解普通人的愛情是什麼樣的,可他的愛情就是自私的,他想要她、想將她禁錮在身邊,甚至寧願她累一點。隻有她在身邊,他才會覺得很幸福。
這場春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多月,終於放晴了。
他們躺在渾天儀裏看星星,今夜的月光格外亮,她的睫毛被打上一層淡藍的光輝,忽閃忽閃的像一對蝴蝶翅膀。他多想將她捧在手心裏,疼愛一生。
“司馬昭顏!”夕蓮驚叫指著天空,“掃帚星!我看見掃帚星了,怎麼辦?”
昭顏淡淡答道:“那怎麼了?”
“不吉祥呢,一定有壞事要發生……”她轉身看他,帶著蓮花香味的氣息噴在他臉上,“我快要回家了,是不是家裏有事?父親他好嗎?”
昭顏側過頭,與她四目相對,從她狐狸般狡黠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
他答道:“他很好。”
夕蓮忐忑不安,喃喃自語:“母親就是在清明之後過世的,父親每到這個季節,總會很憂傷……”
望著她濕潤的眼神,昭顏有些心疼。先皇也是在清明之後過世的,但是兩位太後從來不憂傷。
西邊的天空忽然升起絢爛的煙火,夕蓮興衝衝跑了過去,站在欄杆邊眺望。
“今天什麼節日?奇怪……”
司馬昭顏默默站在她身後,他知道,那是盧予淳在辦婚事。今夜,盧予淳就有屬於自己的女人了,而不是翹首企盼能從大褚皇帝手中搶走歐夕蓮。
那些亮白的光球衝上夜空,響起爆裂的聲音,光彩迸射,那些銀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亂地交織在空中……那些散開的花瓣帶著尖尖的刺,像怒放的菊花披散而下。
她的臉在光芒的映照下,蒙上五顏六色的光芒,像變幻的霞光一樣燦爛,如她的笑容一樣。
“你看,那些煙花好漂亮哦!”
昭顏微微笑著說:“和大婚那天一樣的。”和他們大婚那日的煙火一樣的,都是琴兒家做的。恐怕當時他們根本沒心情看煙火吧。或許,煙火就是給外人看的,當事人都沒心情,今晚的盧予淳也注定會錯過這般美麗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