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寧夏(3)(3 / 3)

韋娘進來輕聲喚道:“皇後娘娘,太後傳您去用膳。”

夕蓮忽然心慌起來,上次太後說的話她還沒消化,今日不知又要拿什麼來嚇她。她看了眼琴兒,有些不放心,便叫她先別寫了。

“琴兒,你也去用膳,韋娘在這陪著你,我一會就回來。”

夕蓮交代了幾句,稍作打扮便前去太後殿赴宴。不知為何忐忑,每次在見到太後的時候總是很緊張,即便是笑都不敢太真實。尤其是西太後仙逝之後,夕蓮好害怕得知她們的恩怨,害怕聽說那些殘酷的爭鬥,她隻想靜靜在宮裏度過這一年、不,隻有九個月了,然後和予淳恩愛地過一生。

盧予淳在水榭一方撫琴,依舊是那樣的風度翩翩、氣質悠然,卻如明珠蒙塵般被憂鬱籠罩著。夕蓮遠遠立著,脈脈的目光貪戀著他每一刻的姿態。

盧太後放下半攏綃帳,溫柔笑道:“放心吧,韋娘不行,她藏不住心事極易被發現;夕蓮就不同了,司馬昭顏絕對相信她。”

她自是有一種成熟的風韻,淡淡的、卻很迷人,依舊窈窕的身子微微往後一靠,被一大片熾熱包裹住隔著薄紗的肌膚。她微微眯起眼睛喚了聲:“離晟……”

這樣的嬌醉無限,唯有她了。他狂吻上她的耳垂,一麵輕聲說:“玉嬋,你還真舍得……夕蓮,可是你和歐敬之的寶貝嗬……”

盧太後背對著他擠出滿臉陰邪的笑,“那還不都是為了你麼……”話音未落,她被他迫不及待撲倒在窗邊的榻上,一陣假意承歡的嬌聲隱隱泄出。

盧予淳手下一曲終了,夕蓮眼中已然濕潤,撞上他隱含悲憤的目光,心像裂了條縫隙般溢出疼痛。她知道太後為了讓他們相見,已經遣去所有下人,她想衝過去撲到熟悉的懷抱裏大哭,卻又時時銘記著自己的身份,她不能……起碼現在不能……

盧予淳一步步走近,夕蓮雙眼已經被淚水迷蒙,隻是小步朝後退著一麵輕聲啜泣,“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予淳猛然箭步衝了上去,將她緊緊摟在懷裏,用力親吻她的臉頰,一陣耳鬢廝磨中,夕蓮拚命躲開他的吻,驚恐叫道:“不要,這是宮裏!予淳……放開我!”

“夕蓮,我想你……夕蓮!”予淳將她緊緊箍住,冰涼的淚蹭在她額上,“都怪我,讓你受委屈了!若不是我帶你去扁州,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你不會被他搶走……他這個白癡,他玷汙了你……他日夜都將你困在身邊、折磨你……”

夕蓮驀然停止了掙紮,原來她的予淳這樣脆弱、原來他的愛和自己一樣濃烈,他還會嫉妒、會吃醋……夕蓮笑了,輕輕撫摸他的發,柔聲道:“沒有,我沒有……予淳,我依舊是你一個人的……”

盧予淳欣喜捧起她的臉,不可置信問道:“真的?可太後說……”

“你相信我,皇上對我很好,從沒碰過我,是太後誤會了。”她羞澀低下頭,嬌柔淺笑,盧予淳如釋重負般將她攏在懷中。

“他還答應我,一年之後就放我出宮,現在已經過了三個月呢!”

盧予淳一怔,“他親口答應?”

“嗯,予淳,隻要等九個月、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予淳輕輕摩挲著她的手心,說:“九個月?這幾個月,我怎麼熬過來的?夕蓮……他要出去好一陣,我可以經常來看你麼?”

“不!”夕蓮脫口而出,仰頭望著他說,“若是被人發現……”

話未出口,予淳的吻落了下來,那樣狂熱地席卷了她所有的意誌,他擁有世上無雙的俊美容顏,連手指都散發著都迷人氣息,他一麵吻著她一麵含糊道:“隻是見見麵而已……”

夕蓮身心俱軟,迷糊應了聲:“嗯……”

盧予淳強壓住炙熱的欲火,將夕蓮往外一推,歉意道:“對不起,夕蓮,我……”似乎他們這樣相對隻會燃起更多的欲望,他狠狠一咬牙轉身說:“我先走了!”

夕蓮恍惚靠在欄杆上,低頭喘氣,她又一次為自己感到羞恥,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

回到文陽宮,夕蓮失魂落魄的樣子讓韋娘憂煩不已。她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夕蓮正慢慢被牽扯進那些無法辨清是非的恩怨中。她現在甚至懷疑,盧予淳究竟值不值得夕蓮托付終生,盡管他曾信誓旦旦,可關於愛情的誓言,連自己都不信,如何叫他們堅守?

連著一段時間,太後幾乎隔兩日就召皇後去,韋娘幾乎每次都告誡夕蓮千萬不能在宮中亂了分寸,而夕蓮總是惶惶不可終日。

琴兒微微挺著肚子在回廊上走著,手裏拿著皇上派人傳回的信件,遠遠見皇後倚在欄杆上遙望西天,那絢爛的晚霞,耀人眼目;緩緩降落的夕陽,是淡淡的橙色,襯在景色的最底層,和她的側影渾然一體。從前,皇上也喜歡站在那看夕陽、看晚霞。

“皇後娘娘,皇上來信了。”琴兒朝她燦爛笑著,多想知道信上寫了什麼,可惜自己識字不多。夕蓮心裏納悶,都快回來了怎麼反倒來信了?看過之後,她驚訝說:“還要一個月呢!皇上再過一個月才回來!”

琴兒隱隱有一絲失落,輕聲問:“還說什麼了?”

“叫你好生養胎!”夕蓮邊看邊說,“還說給我們運了荔枝來,還有叫我……叫我回家看看?”夕蓮驚喜歡呼道,“韋娘,我可以回家了!我可以回去看我的蓮花了!”

韋娘在不遠處問道:“那琴妃怎麼辦?”

夕蓮咯咯笑著說:“我隻回家一天,他才不會那麼大方呢!韋娘就要守著琴妃娘娘和小皇子了喲!”

韋娘焦慮不安,夕蓮一個人回家,她不放心。可是琴兒這邊更加危險……她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麼,隻盼著司馬昭顏早日回朝。

夕蓮照看琴兒還真盡職盡責,吃飯睡覺散步整日地陪下來。琴兒在小憩,夕蓮便貼在她肚子上認真聽著動靜,雖然太醫說再過一個月才有動靜呢,可她卻總是很心急。聽了半晌,她滿足笑笑,直起腰來對韋娘輕聲說:“我明日就回來,韋娘好好照看她。”

12、

夕蓮回到相府,卻遠遠沒想象中親切,因為她現在不是相府的千金小姐,而是大褚國的皇後。所有人都退避三舍,連父親與她說話都畢恭畢敬,夕蓮賭氣把自己關在房裏。是不是沒有韋娘在,連家都不像家了?

她對著菱花鏡發愣,忽然冒出個主意,翻箱倒櫃找了身從前的舊衣裳,鵝黃的長裙配著腰間背後幾道淺綠絲絛,像俏皮的仙子。將長發隨意挽起,烏黑的雲髻上任何點飾都沒有。她對著自己笑了笑,很滿意。

邁出房門,丫鬟們都愣了一下,才忙不迭俯身行禮。夕蓮拎起裙角飛快跑起來,一麵朝她們喊:“你們別跟著我!都別跟著哦!”

池邊的柳樹垂著長長的枝條,有的都觸到地麵了,夕蓮在池邊的白玉階梯坐下,望著滿池妖冶的蓮花。父親對母親的愛,都傾注在這裏了,那樣濃烈的色彩,或許讓人一生都難以忘卻。

夕蓮找了根樹枝,撥過來一朵蓮花,從莖處掐下。小小夕蓮和她的巴掌差不多大,散發出清幽的香氣。她的眼睛微微眯了下,笑容尚未展開,眼睛忽然被蒙住了,陷入駭人的黑暗。她知道是誰,可是她無法像從前一樣雀躍呼喚著他的名字。自從在宮裏見了幾麵,夕蓮心裏總是惶惶不安,她應該避免見到他的。

“夕蓮,你不高興?”盧予淳在她身旁坐下,望著她那雙惑人心誌的丹鳳眼,情不自禁吻了上去,吻在她眉間。有人說,眉間是通往心脈的地方,夕蓮心中一動,紅了臉撇過頭去:“你不該來的。”

盧予淳將她攬在懷裏,從她手心拈起那朵嬌嫩的蓮花,別在她烏雲般的發髻上,這才是她的夕蓮,嬌俏可愛。不可否認她的皇後裝扮另有一種讓人莫敢仰視的肅然,讓他愈發湧起征服的欲望。

他將她的素手捂在胸前,沉吟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夕蓮靜靜靠在他懷裏,感到他的氣息炙熱,猛地彈開了,她緊張對上予淳溫情的目光,低聲說:“我們不該這樣的……”

予淳歎了口氣,望著眼前一片開的熱鬧的蓮花,心底卻落寞極了。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精美的荷囊,巴掌大,散發出一種薄涼的氣味,夕蓮拾起來聞了聞,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聽說皇上咳嗽劇烈,一直未見好轉,這是我父親從南離尋來的配方,時常聞一聞,能活血醒神、止咳化痰。”

夕蓮又使勁嗅了嗅,予淳擋住說:“你不能嗅,這是給男人的。就說是韋娘替你做的吧,別讓他懷疑到我們……放他枕下,你千萬別拿著玩,對女子身體不好。”

夕蓮喏喏應著:“他都歇在文陽宮裏了,可能等琴兒生產之後才搬回德陽宮。”

“那等他回來,給他隨身帶著,能聞見就好。”

夕蓮點點頭,也不知司馬昭顏的咳嗽怎麼樣了?南方濕氣重,希望他無恙吧……

靜謐的深夜,夕蓮躺在床上卻總是左顧右盼,似是哪裏不對勁又說不出來。叫丫鬟上來點了三次燈、吹了三次燈,她發覺不關燈的事。難道自己睡了十幾年的床還比不過德陽宮那張龍床?她懊惱閉上眼,卻怎麼也不能入睡,眼前忽而是司馬昭顏癡癡的笑顏、忽而是予淳哥哥溫情的麵容。閉上眼再睜開眼,她似乎覺得四周的紗帳應該是明黃的,而不是淡粉。折騰到子時,她終於跳下床大喊:“來人!起駕回宮!”

權相也被驚動了,披起衣服匆匆趕到輦車前,夕蓮滿臉倦色解釋道:“父親,我睡不著,我還是回宮去找韋娘好了。”

權相遲疑上前握住夕蓮的手:“孩子,在宮裏,萬事小心……”

那話中似有千萬句隱含的意義,夕蓮猜不透也看不破,她還是喜歡從前的父親。或許,等自己從宮裏回來了,不當皇後了,父親能像從前那樣寵愛她罷。

韋娘在見到夕蓮的那一刻,懸著的心才落了地,她總是做些讓人膽戰心驚的事。琴兒已經熟睡,夕蓮躡手躡腳在屋裏轉了一圈,才放心舒了口氣。

韋娘埋怨道:“半夜跑回來做什麼?你太任性了。”

夕蓮緊緊挽著韋娘的胳膊撅著嘴說:“我想你嘛!沒有韋娘,夕蓮什麼也幹不了……”

韋娘止不住笑了,摟著夕蓮說:“那先湊合在這睡會,現在回德陽宮太晚了。”

夕蓮應了,隨手脫去外衣,那隻荷囊掉了出來。韋娘拾起一看,繡工精美,用的絲線都是貢品,一看便是皇家之物。夕蓮忙奪了過來藏在首飾盒裏,說:“這是予淳哥哥叫我給皇上的,可以治咳嗽!但是他說女子不能用,對身體不好。”

韋娘感覺太陽穴像被針紮了一般,默默看著那首飾盒也不說話,隻是幫夕蓮梳頭、換衫。

夕蓮沒一會便沉沉睡著了,韋娘輕手輕腳走去從首飾盒裏取出荷囊,一股薄薄涼涼的氣息鑽入鼻孔,直接竄入胸腔。真是用來活血通絡的藥材,她將荷囊打開,拈了一小撮出來用手絹包好,再將荷囊放回原處。

酷暑難耐,夕蓮整個身子都貼在玉簟上,“啊”地張開嘴,韋娘喂她一片蜜糖紅藕,一麵對她耳語道:“少和盧將軍見麵,皇上沒幾日回朝了。”

夕蓮心裏一沉,悶悶答道:“我沒有……”

“今日還去看琴妃嗎?”

夕蓮皺著眉頭看外頭一片金燦燦的世界,有些發愁。現在文陽宮是密不透風,應該沒事吧。她是真熱怕了。琴兒有孕不能受涼,因此文陽宮裏連塊冰都沒有。

忽然有一名太醫求見,夕蓮覺得莫名其妙,問:“太醫來做什麼?”

韋娘忙搪塞道:“我有些不舒服找太醫問了問,你先在這歇著,我去去就來。”

夕蓮沒來得及問她哪裏不舒服,韋娘匆忙出去了。她趕緊穿好衣服,躡手躡腳走到偏殿,躲在粗圓的柱子後偷看。

殿裏沒有燈火,隻有窗戶和宮門透進微弱的光亮,人影模糊,不過聲音卻很清晰。

“確實對咳嗽病有很好的療效。”

“那麼,這就是您重新配的藥材嗎?”

“是,都可以縫在香囊中給皇上佩戴,真是不錯的辦法!老夫從前怎麼沒想到……”

“多謝太醫了。”

韋娘揣著那包藥材匆匆穿過側門,被躲在柱子後的夕蓮嚇了一跳,懷中的紙包啪地一聲落地,夕蓮眼疾手快撿了起來,揚聲問:“韋娘,這是做什麼?”

韋娘怔住了,沒想到,她竟然會跟來。夕蓮聞了聞,狐疑問:“這是荷囊裏的藥材?”

韋娘垂目解釋道:“是,我叫太醫瞧瞧皇上能不能用,然後重新配了一次。”

“為什麼?”夕蓮眉毛一挑質問道,“為什麼要換掉?你懷疑予淳哥哥要害皇上?”

韋娘嘴唇顫了兩下,目光中有不可思議的心痛,她不明白,夕蓮一向對自己乖順有加,竟會為了盧予淳……夕蓮緊接著冷冷說了句:“太醫說了,這配方沒問題,又不是吃的,不過聞一下,能害人麼?”

韋娘低下頭去,夕蓮嗓子眼堵的慌,轉身就走,韋娘看著他們長大的,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自從進了宮,她就疑神疑鬼的,難道予淳哥哥的為人她還不了解麼?越想越氣,夕蓮轉身喊:“韋娘!韋娘!”

可是身後無人,唯有她的聲音在殿內回蕩。她慌了神,衝到宮門外,隻見韋娘端麗的背影,從白玉石階緩緩滑下,在一望無際的青磚地麵上漸行漸遠。她忽然就害怕了,害怕韋娘就這樣從她生命中消失,她方才是怎麼了?怎麼可以對韋娘那樣說話!可是,韋娘怎麼可以丟下她就那樣走了呢?她無緣無故覺得委屈,坐在門檻上嗚咽起來。

一旁的宮女都不知所措,因為這個皇後的心思實在難琢磨。一個膽大點的上前輕聲勸道:“皇後娘娘,不如回房歇會,此處陽光刺眼。”

夕蓮猛地一起身,淚水漣漣朝她喝道:“要你管?去把韋娘給我找回來!”

幾個宮女嚇得趕緊應道:“是,奴婢遵命!”然後匆匆跑走了。

水榭前方搭了個台子,絲竹班子在豔陽高照下蔫了一般,曲調低迷。夕蓮陪太後聽曲,卻時不時朝拱門瞟去,太後輕微的話語飄來:“皇上都快回朝了,你還敢約他進宮。”

夕蓮回頭看太後,卻見她眉眼含笑,指尖輕輕在胳膊上點著節拍,純然一副陶醉的表情。讓人懷疑方才的話究竟是不是她說的。一個青色的身影輕快走近了,夕蓮回身一看,匆匆迎上去劈頭蓋臉問道:“你給我的荷囊究竟是什麼東西?”

予淳眉尖縈繞著淡淡的慍氣,反問道:“你認為是什麼?”

夕蓮理直氣壯說:“我知道是藥,不過韋娘去查了,她從來不做無謂的猜疑,一定是你藏了什麼心思!”

盧予淳不可置信問:“韋娘?她查我?”

夕蓮有些不悅,說:“她查你自是有她的理由。”

“那你呢?找我來就是問這個?”

夕蓮一時語塞,忽然一聲驚雷響起,眾人才發覺烏雲不知何時已遮天,張狂了多日的太陽終於隱了去,此時樂班子忽然奏入了佳境,曲子淒迷高揚起來。夕蓮驀然發現在回廊的盡頭,有一名身形窈窕的女子眉眼盈盈望著這邊。不像是妃嬪,她想想還是先與太後告辭了,盧予淳抓住她胳膊問:“叫我進宮,就與我說這幾句話?夕蓮,你究竟怎麼了?”

夕蓮輕聲說句:“小心點,這四處都是人。改日再談。”

沿著池邊的回廊行至拱門處,那女子俯身行禮,夕蓮淡淡從她麵龐上掃過一眼,也是溫婉賢淑的模樣。出了宮門,她隨口問旁邊的侍婢:“方才還進了名女子是何人?”

“娘娘進去後,盧將軍攜夫人進去給太後請安了。”

夕蓮納悶了,問:“哪個盧將軍?他有夫人?”

“回皇後娘娘,當然是盧予淳將軍,他的大婚可是轟動金陵的喜事啊,兩個月前那夜裏的煙花,娘娘也看到了,真是美極了。”

夕蓮怔住了,盧將軍大婚?予淳大婚?兩個月前的煙花……她雙眼發昏,幾乎站立不住,一旁侍婢急忙扶住她:“娘娘這是怎麼了?”

又是一聲驚雷,大雨就那麼下起來,瓢潑一般。

青磚地麵被衝刷得太過幹淨,隻剩她零碎的悲哀和著雨水一股股滲入道道磚縫中。

幸好下雨了,不然,她要如何掩飾哭泣的麵龐。

宮女侍婢紛紛上前攙扶著她上了輦車,心急火燎往回趕。但凡宮裏的人都清楚,皇後是太後和皇上同時寵愛至極的人,這樣淋了雨,恐怕人人都逃不過罪責。

她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隻是靜靜走著,如遊魂一般。那些淚水和雨水在蒼白的臉上肆意縱橫,任誰也看不出。韋娘急忙叫人準備了熱水,輕輕捧起她的臉,“夕蓮,怎麼了?”

“他成婚了?”夕蓮的眼光波瀾不驚,出奇的平靜。

韋娘心口一緊,摟住她說:“時勢所迫,夕蓮,別擔心,他是喜歡你的……”

夕蓮一閉上眼,就能看見予淳魅惑的笑靨,他是喜歡自己,可是他不能喜歡別人,她不允許。難怪那女子給她一種怪異的感覺,原來竟是在旁觀自己的丈夫與別人幽會……

韋娘替她脫去濕透的衣服,一麵說,“皇上明日就回朝了,夕蓮,別再這樣!”

夕蓮狠狠咽下淚水,她能怎樣?曾經以為彼此都是唯一,現在竟然各自成家。她想知道,待她出宮之後,要以什麼身份與盧予淳在一起?看來,是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她徹底暈迷,宛若身在雲裏霧裏,隻是伸手緊緊攀住韋娘的肩,怕自己要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司馬昭顏回朝那夜裏,雨下得尤其大,沒人迎接他,整個金陵陰霾而寂寥。

他心一急,就止不住咳嗽,本來打算第二日啟程,但接到夕蓮生病的消息,他迫不及待要回宮了。福公公在旁勸道:“應該沒事的,不過是受了涼。”

昭顏口裏一直隻念著一個字:“快!”

馬蹄在空曠的禦道踏起朵朵銀色的水花,除了天上厚重的烏雲,可能沒人知道他心裏的陰雲有多重。他離開的這兩個月,卻有兩輩子那麼長。從來不知道,在午夜夢回時,她眼角斜挑含笑的模樣居然清晰得沒有一絲紊亂,原來這就是沒有盡頭的思念,和夜一樣深遠。

琴兒挺著肚子在德陽宮門守候張望,遠遠聽見車輪滾滾的聲音,朝內殿大喊:“皇上回來了!”

司馬昭顏顧不得打傘徑直跑上階梯衝了進去,匆匆對琴兒說了聲:“你歇著。”爾後脫去濕透的外袍,進內殿更衣。他怕更多的冰涼雨水打濕了床邊空氣,從頭到腳擦一遍,換上幹溫的衣物,才在床邊坐下,握住她滾燙的手。

韋娘朝後退了退,將那一方天地留給他們。

怎麼淋了雨,就病成這樣?昭顏自從八歲那年,就懼怕發熱。他現在好怕夕蓮病過之後和自己一樣,變成一副白癡模樣。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說:“夕蓮,我……回來了。”

她懵懵的睫毛動了動,張開、又合了下去,喃喃說:“我好熱。”

韋娘擰了條濕涼帕子進來蓋住她的額,司馬昭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壓低聲音問:“隻問一句話……我、和夕蓮……究竟是不是……是不是姐弟?”

韋娘驚詫抬頭對上昭顏淩厲的目光,遲疑道:“皇上怎會這樣認為?”

司馬昭顏認真看著她問:“我喜歡她,可以嗎?”

韋娘的麵容恢複慣有的慈祥和藹之色,頷首道:“可以。”她決定做一回叛徒,不管這答案是否會掀起更大的風波,現在卻隻想看他們好好在一起。縱使明知道未來好不了……

胸中巨石緩緩落地,司馬昭顏長鬆了口氣,臉上又現出了癡傻的笑意,真是東太後騙他的……夕蓮是誰的女兒,已經不重要了。他命人放下簾幔,準備就寢,福公公愣了一下,趕忙說:“皇上,不能同寢啊!皇後玉體違和,若傳染給皇上,可就大大不妙了!”

不妙?昭顏朝他笑了笑,他覺得很妙,即使一起生病了,那也算同甘共苦。

福公公苦笑,在對皇後的問題上,皇上從來都這樣,那麼,也隻好罷了。

他將她滾燙的身軀擁在自己懷裏,就這樣實現了多年的願望。

她的腰身纖細,不盈一握。

睫毛蓋住了狡黠的眼睛,連表情都嬌弱無力。她似是感受到這個懷抱的溫度,能為自己滾燙的身體尋到一絲淡如泉水的清涼,於是拚命往裏鑽,臉頰緊緊貼在他胸膛。

司馬昭顏聞著她的發香,心神蕩漾。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聲音小一陣、大一陣,遠一陣、近一陣。就如明黃帳中的昭顏細數著八年來淅瀝的心緒,纏綿悱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