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傷秋(1)(1 / 3)

第二卷 傷秋

1、悵然

清晨,雨小了些,不過還未下盡興。想來是南方的烏雲都跟著他北上了,司馬昭顏側頭看著窗外的朦朧景致,期盼這雨能緩解北方的旱情。懷裏的人兒動了動,昭顏嗓子一陣難受,撇開頭去咳了幾聲。

夕蓮感受到劇烈的震動,忽的就睜開了眼,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說:“還在咳嗽?要不,試試韋娘做的荷囊,裏麵裝了些藥材,太醫說對止咳化痰很有好處。”

當她發現自己正躺在司馬昭顏懷裏,怔住了,難道生一場病,連腦子都糊塗了嗎?怎麼可以和他越界相擁……她立即往裏側縮了去,帶有幾分敵意問:“楚河漢界呢?”

昭顏緩了緩氣息答道:“你生病呢……”

他的褻衣熨帖著身子,似乎那上麵還有隱約的淚痕。夕蓮一陣心悸,想起來自己的病因,嘴裏泛苦。予淳哥哥已經有了妻子,那自己又算什麼?即使將來出了宮,也不能和他相互依偎一輩子……

她轉頭看司馬昭顏問:“我睡了很久嗎?”

“我回來、兩天,你……一直睡。”

她的眼睛好像恢複了靈氣,眯起來問:“那我睡覺的時候哭了嗎?說了什麼嗎?”

昭顏搖頭,傻傻對她笑著說:“沒有。”

他當然不能說自己趁她脆弱無助的時候,偷偷吻了她通紅的雙眼。當聽見她在夢囈中念著盧予淳的負心、看見她為那份逝去的愛痛苦流淚時,他的心像針紮一樣疼,疼過之後卻是別樣的幸福。或許從此之後,她會一心一意做他的皇後。

夕蓮狐疑盯著他癡癡的笑臉,指著他胸襟問:“那……這一大片是什麼?”

昭顏深思一番,認真答道:“口水。”

夕蓮的臉唰一下通紅,低垂著頭囁聲道:“你胡說……”雖然自己睡覺有時流口水,可怎麼會流到他身上去了呢?真是羞死人了……

極少見她如此嬌羞難堪的模樣,昭顏臉上浮現一絲戲謔之色。

司馬昭顏接過韋娘遞上的荷囊,一種薄涼的氣息沁入肺腑,頓時覺得胸中舒暢不少。

夕蓮淺淺笑著對他說:“以後就放一個在枕下,帶一個在身上。”

她笑容裏藏了些憂鬱,眼波蕩漾,昭顏聽話地將荷囊收好,內心是如獲至寶般的欣喜。

夕蓮手裏捏著予淳送的那隻癟塌的荷囊,心裏也是空落落的,隨口問了句:“這幾日你都沒去看琴兒呢?我們去看看吧?”

福公公在一旁插嘴答:“文陽宮有禦前高手保護,很安全。”

司馬昭顏想想說:“晚上去。”

一想起東太後說的那些黝黯肮髒的往事,他絲毫沒有安全感。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害怕母後曾經害死的那些嬰兒的鬼魂會來報仇,一報還一報是冥冥中有定數的。

眼看著窗外烏雲散去,夕蓮的心情卻沉重得難以負荷,她必須找點事情做來填充苦悶的思緒。

韋娘見狀,上前說:“雨停了,不如去走走。去荷塘那邊吧,荷花不久便要敗了呢,還能開幾日。”

夕蓮淡淡答道:“好。”

亭子周圍的荷花,開得眼花繚亂、妖媚動人,夕蓮穿著淡綠薄衫,幽幽立在亭邊。司馬昭顏靜靜陪在一旁,看雨後荷葉上的水珠被風吹得四處滾動,有的“嘀嗒”一聲落入水中,有的會被彈到另一片荷葉上。

夕蓮忽然想起某日,予淳就坐在池邊,別了一朵小巧的蓮花在她烏黑的雲髻。她心血來潮指著一朵玲瓏的小荷花說:“我想要那朵花。”

福公公正想吩咐侍衛,司馬昭顏卻毫不猶豫趴在池邊,吃力撥過那花莖,右手使勁一掐,卻被莖上的倒刺刺破了手掌,鮮紅的血珠在荷葉上滾了一路,“噗通”落入水裏,卻未在綠葉上留下任何痕跡。

福公公看著心疼,卻不敢聲張。

司馬昭顏將花莖在池水裏涮了涮,拾了片葉子將莖上的刺都打磨掉,才遞給夕蓮。她定定望著巴掌大的荷花,語氣狡黠說:“你幫我戴上。”說著,側了臉將頭往昭顏那邊靠了靠。

司馬昭顏愣了半晌,幾乎覺得這一切都是夢境,他親手在她發髻上插上了第一朵花。

“好看嗎?”她巧笑倩兮,如和煦的陽光一般,照在他身上,溫柔綿軟。

他望著她癡癡笑了,他的狐狸精,能不好看麼?任憑皇宮裏多少的嫵媚女子在身邊流連,他卻永遠隻記得遙遠的八年前,綻放在夕陽中飛揚的眼角眉梢和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在德陽宮用了晚膳,司馬昭顏正要往文陽宮去,夕蓮忽然提出要去觀星台,支支吾吾解釋說:“中秋時我在生病,都錯過了,現在去看看罷?而且,你要在琴兒那住好幾個月……”

昭顏似乎從她話裏聽出一絲醋意,滿心歡喜點點頭。

夜空沒有雲霧的遮蓋,星辰都無比清晰。

月華如水瀉滿平整的青磚地,遠遠望去竟如湖水一般,仿佛風一吹,地麵都要皺起漣漪來。

夕蓮仰望著深藍天幕,眼神空洞,或許隻有那彎狡黠的月才明白她的心事。

昭顏調準了位置,將夕蓮拉過來。

他給她看的不是星座,而是月亮,彎彎的、淡黃色,四周攏了圈朦朧的光暈。她笑笑說:“中秋的月才好看呢。”

昭顏吃力答道:“再看、看,它在笑。”

夕蓮又湊上去仔細看了看,驚訝道:“真的,就像嘴角彎彎翹起!”

昭顏咧開嘴笑了,忽然又背過身去咳嗽。夕蓮從他腰間摘下荷囊,司馬昭顏也剛好伸手去。她被他柔和的手掌握住了,似乎有那麼一瞬停滯,他迅速鬆了手,夕蓮卻感到他手心裏有道粗糙的口子,連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對著月光仔細瞧了會,問:“是結痂了嗎?你傷著了?”

昭顏搖搖頭,說:“沒關係。”

夕蓮瞪他一眼,“怎麼沒關係?怎麼會傷到手心嘛?”

昭顏撒謊說:“剪指甲、指甲劃的……”

夕蓮心中忽然一陣悸動,她的手心曾經在那迷亂的夜裏被指甲刺破了幾處,那是印記、是一種甜蜜的苦楚,證明她是他唯一的女人……可是現在,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抬起含淚的雙眸,對上司馬昭顏癡迷的目光,聞著他身上那種讓人安神的氣息,宛若一瞬間就找到了新的依賴,撲在他懷裏嚶嚶哭起來。

司馬昭顏深深吸口氣,他不知道為了得到她而傷害她,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錯了?誰讓他喜歡她呢,這就是人的欲望,即使不擇手段也要心安理得。或許以愛之名,所有的不可理喻都有了托詞。他輕輕告訴她:“夕蓮,我喜歡你……”

夕蓮抽泣的聲音驟然停歇了,懵懂看著他嘴角暈開一個溫情的弧度,眼睛彎彎閃著月一般的光輝。她呆住了,他的笑容何時變得清澈若此,不帶絲毫雜質?

他漸漸低下頭,用鼻尖觸碰她濕潤的臉頰,若即若離。

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柔軟傳遍全身,就像被蠱惑了般神智不清,無力合上眼睛。

昭顏抬起顫抖的手托住了她尖削的下頜。他的唇,試探性的在她唇上輕點了一下,而後是兩下、三下……最終,緊緊吻住再也不願意放開。

他們將身外的一切都擲入虛無的秋夜,在幽秘芳華的氣息中下沉、下沉,仿佛連大地都在下沉。唯有彼此鮮明而具體地停留在浮生中,除去對方,別無他物。

他的手掌溫柔而有力地撫上她的鎖骨,手心結了痂的傷疤擦過吹彈可破的肌膚,褪開輕薄的紗衣,握住她圓潤的肩。早在八歲時,他就想親吻她的肩。夙願達成的這一刻,他緊閉雙眼,用舌尖記憶下她的觸感和味道。

一陣強烈的戰栗,夕蓮忽然驚恐地睜開雙眼,她似乎憶起了一種身體被撕裂的疼痛,害怕得將他推開,聲音顫抖道:“不要……”

司馬昭顏身體一僵,然後聽話地將她外衣拉上,他臉上發燙,羞澀低著頭躺回自己的位置,幾乎不敢正視她。

夕蓮渾渾噩噩,也不知這一切是如何發生,隻是心裏極度恐慌,心虛得厲害。方才她好像忘記了自己是予淳的女人、忘記了明年春天她就要出宮了,與司馬昭顏再無瓜葛。

“該回去了。”她強作鎮定說,“你快去陪琴兒吧……”

昭顏應了,起身離開,一麵走一麵傻笑,笑得都合不攏嘴。福公公扶他上了車,表情也是格外的愉悅。

到達文陽宮時,琴兒已然安睡,司馬昭顏掏出精繡的荷囊,藏在枕下,這是她體貼的心意啊,他會時時刻刻帶著、時時刻刻記著。

正打算躺下,福公公忽然輕聲來傳,一名禦前侍衛有事稟報。

昏暗,所有的宮殿都不外如此,即便是點了燈,也逃不過昏暗的本質。

司馬昭顏漏夜坐在書房的桌前,耳畔一直回響著悚然的話語。

“皇上離宮六十二日,期間,盧元帥父子進宮覲見太後七次,盧將軍夫婦進宮覲見太後兩次,每次太後都傳了皇後娘娘前去用膳。太後殿過於嚴密,其中發生何事都探聽不到。”

蟬鳴聲徹夜未消,一陣強、一陣弱,漸漸好似都化作了西風的嗚咽,一浪一浪朝他襲來。他不願意相信,她居然背著自己在宮中與盧予淳私會……這是諷刺,還是羞辱?

福公公為他披上薄衾,“皇上,秋風起了。”

司馬昭顏黯淡的眸子凝視著天邊的魚肚白,聲音沙啞:“她心裏,隻有他。”

其實他一直知道,她的快樂悲傷全都來自盧予淳,與自己沒有絲毫幹係。他的喉結動了動,一年已經過了半年,明年春天,他要用什麼理由留住她?昨夜在觀星台亂了分寸的情動,讓他第一次體驗到麵對愛情時的羞澀,那樣的甜蜜或許再也不會有了罷……

殿門映出模糊的光亮,一名婢女慌張跑了進來,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說:“皇上,快去看看琴妃娘娘,她流了好多血!”

司馬昭顏頓時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擔心的事終於要發生了嗎?為什麼他們在自己回宮之後才下手?!他疾步衝入內殿朝滿室的人大吼:“太醫呢?!”

“已經去催了!”

福公公急著直跺腳,“這時辰恐怕還在睡覺!”

琴兒麵色慘白,氣若遊絲,身下已是一大片汪洋的血水。司馬昭顏緊緊握住她的手,額上青筋盡顯,他細吻著她手上冰涼的血脈,希望可以暖回她來。琴兒一直沒出聲,隻是隱忍地發出粗重的喘息,渾身止不住顫抖。她想知道,床前的男子究竟是更擔心孩子還是更擔心自己,她好想自私一次,舍棄孩子,好讓自己多活幾年,陪在他身邊。可她說出口的卻是:“皇上,一定要保住孩子……”

太醫擦擦滿額的汗珠,急切道:“才七個月,即使生下來了也難以存活,況且,娘娘身子孱弱,恐怕……恐怕……”

福公公喝道:“恐怕什麼?!”

太醫趴在地上帶著哭腔說:“怕一屍兩命啊……”

“你們之前怎麼照料的?七個月都過來了,突然出這麼大的事?等著吧,別說一屍兩命,沒了一個,都要你們抵命!”

“事出突然,必有原因。目前最迫切的是需要皇上拿主意,剖腹取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不然,娘娘也是熬不過去的……”

司馬昭顏麵無表情,麻木應付著眼前的時光,心裏毫無知覺,就是胸口冰涼涼一大塊。

良久,琴兒發出平生唯一一次嘶吼:“救孩子!不然來不及了!”

司馬昭顏鬆開了她的手,背過身一步步朝外走去。殺雞取卵,真的有生機?他明知道沒有,還讓她承受非人能忍的痛苦。他驀然發現,自己與母後一樣,天生長了副狠心腸。

手心結的痂被他用力摳了下來,鮮血染紅了指甲,順著指尖滴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零星點點,凝固成濃鬱的暗色。

琴兒望著熟悉的輪廓漸漸被昏暗吞噬,在心中默默祈禱。此生注定不能伴他終老,至少,讓她為他留下一條血脈,迫使他在對著歐夕蓮癡笑時,偶爾會想起她模糊的麵容來,隻是偶爾就好……

萬丈光芒自厚重的雲朵後迸射,肆意鋪陳在清冷寂寥的每一個角落。皇後的輦車叮當響著急促朝文陽宮駛去,在金色光潔的地麵上拖曳出斜長的影子。

夕蓮接到消息前,做了一個噩夢,全然忘記了夢中的內容,隻剩下猙獰的模糊印象和滿麵淚痕。她下了車便從台階一路小跑上去,宮外已跪了一大片人,神情悲痛。他們不是在哀悼逝去的人,而是在為自己即將奔赴死亡的生命感到不幸。

夕蓮衝了進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鑽入肺腑,司馬昭顏就背著手站在窗前,通往內殿的長廊被簾幔遮蓋得嚴實。她想進去看琴兒最後一眼,可昭顏抓住了她的胳膊,聲音沙啞說:“別去……”

他眼窩有深深的黑暈,讓人看不清眸子裏的悲哀。夕蓮聽說了,為了留一線生機給孩子,琴兒選擇剖腹了,她不敢想象簾幔後麵是如何的猙獰,或許和她的夢境一樣。也不知為何會有心碎的感覺,夕蓮忽然落淚了,上前抱住他,輕聲安慰:“不要自責,這不怪你,琴兒不會怪你的。”

司馬昭顏也漸漸擁住她,一種漫無邊際的孤獨感將他侵蝕。縱然現在她在他懷裏,但始終不會停留太久。他對未來的所有信心,在見到那具幼小屍首的一刹那灰飛湮滅,他知道注定逃不過,逃不過的……

西風蕭蕭,將天空的雲撥得一層層如海浪般延綿不絕,這樣舒爽的好天氣,正陽宮前卻是一派肅穆。

盧太後穿了身素白的衣衫,眉目清冷,貼著高高的宮牆邊,一麵走一麵對身旁的夕蓮說:“真可惜了,本來還盼著大褚國能誕生一位儲君,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還在查呢,之前一直安然無恙。”夕蓮小心回著話,她對太後遠沒有最初的親切感。

盧太後漫不經心說:“皇後,你先去,哀家有話和韋娘說。”

夕蓮狐疑看了韋娘一眼,自己先往前走了。

琴兒被火化了,棺木裏裝著她和孩子的骨灰。她依然是冷寂的,任憑肆虐的風一層層襲來,也不會反抗。

靈堂一側的偏殿,窗戶緊閉,隻從縫隙中透進陰森慘白的光線。司馬昭顏接過太醫遞上的荷囊,渾身就像被灌了鉛一般沉重,耳旁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和嗡嗡的鳴響。

“皇上,這是太醫院出庫的藥材沒錯,配方也是老臣查過的,確是能治療皇上的咳嗽病。可是,這陰涼至極的配方,其中一味主藥是麝香,過量的話會有催產功效……皇上怎會將荷囊放置在琴妃娘娘枕下?也怪老臣,沒顧慮到這點。可也明確交代過韋娘,這是女子忌用的啊……”

太醫的聲音聽起來那般遙遠,好似隔了一個蒼穹的距離。司馬昭顏用力捏住荷囊,幾乎要將那些邪惡的氣息全都揉進手心裏。是他,親手害死了琴兒母子……

福公公臉色凝重在一旁說:“皇上,或許,她們被人利用了。皇後不是有這樣心機的人。”

她究竟有沒有心機?為什麼突然關心起他的身體?為什麼心血來潮叫韋娘為他繡荷囊?為什麼叫他將荷囊放在枕下?因為她對他了如指掌罷……曾經那樣歡天喜地收下她的心意,怎料背後卻藏著險惡的心機!他怎會愛上這樣一個女子?像狐狸一樣奸詐狡猾的女子!

2、

也不知怎麼忽然間刮來一陣沙塵,夕蓮被吹得迷了眼睛,幾乎要掉下淚來,便躲在屋簷底下避一避。她嘀咕了句:“金陵怎麼會起沙塵?”

一名宮女輕聲詢問:“皇後娘娘,往偏殿進去吧?外頭風大了。”

夕蓮點點頭,邁入幽暗的殿內,吩咐宮女都在側門候著,自己穿過回廊朝靈堂去了。司馬昭顏幾日未眠,她有幾分擔心,腳步匆匆,裙擺自地麵逶迤滑過,悄無聲息。

忽然一個人影迎麵而來,夕蓮幾乎懷疑是自己的幻覺,予淳怎麼會在這?可容不得她多想,盧予淳已經一把將她推入旁邊一間昏暗的房,直勾勾盯著她問:“我給你那荷囊呢?”

夕蓮愣愣看著他說:“在我寢宮。”

“毀了它,知道嗎?”

夕蓮似乎沒聽見這句話,匆匆推開他:“你怎會在這裏?大臣都在正陽宮外候著,你怎麼能跑後妃靈堂裏來?快些走罷!”

盧予淳噓了聲,擁住她悄悄說:“記住把那荷囊毀了,不然你會有麻煩。”

夕蓮鼻子一酸,囁聲道:“有什麼麻煩也無所謂,反正,你心裏早已沒了我!”

予淳臉色大變:“何出此言?夕蓮,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我得走了!”

夕蓮拖住他的寬袖,委屈喊道:“你都成親了!卻從未與我提過!”

盧予淳驚訝回頭凝視她問:“皇上賜的婚,你不知道?我想娶她嗎?君命難違!夕蓮,今生今世,我唯一想娶的女人是你,永遠不會變!”

賜婚?皇上賜婚?夕蓮踉蹌往後退了幾步,司馬昭顏,究竟是對他太仁慈了!他明知道自己和予淳兩情相悅,卻一次次破壞!先立了自己當皇後,百般討好,然後給予淳賜婚,叫她斷了念頭!

側邊的門,吱悠一聲開了。慘白的光,映著昭顏的臉孔,陰森無比。

盧予淳表情僵住了,半晌,慢慢朝他跪下。

夕蓮忽然笑起來,聲音還是那樣清明悅耳,在寂靜的大殿裏,回聲卻是悚人的。她朝司馬昭顏步步逼近,唇貼著他的頸窩幽幽說:“一年之後放我走?你真會哄我開心啊……當初我怎麼沒看出來,你是這樣有手段的人?或許,我八年前就不該救你,讓你腐爛在蓮花池裏,給我的夕蓮當肥料!”

司馬昭顏麵部抽搐了一下,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節泛著青白的顏色。他不過是想得到她,僅此而已!一個皇帝,要得到一個女人何需耍手段、找借口?他拖著她往靈堂走去,胸中隻有一腔洶湧沸騰的熱血,似是要從七竅噴出來,將眼前所有用來祭奠的白都染成刺眼的紅。

夕蓮也不反抗,被他拽著跌跌撞撞往前走,隻是擔心跪在身後的予淳會是什麼下場,他們私自見麵,無論怎樣都是重罪……

司馬昭顏將夕蓮狠狠推到琴兒的靈柩前,嘶聲咆哮:“跪下!”

夕蓮冷冷盯著他反問:“憑什麼?”

昭顏抑製不住內心的狂怒,押著她的胳膊將她按了下去,抬腳死死踩住她的小腿。夕蓮驚呼了一聲,雙膝發麻,咬牙切齒朝他嚷道:“隨你處置,反正今生,我都是予淳的女人,永遠也不會屈從你、永遠不會!”

昭顏怔住了,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他在她光潔的手臂上一遍遍找尋,守宮砂呢?她的守宮砂呢?!她是盧予淳的女人,她是盧予淳的女人了……仿佛聽見心髒爆裂的聲音,他的唇驟然失去了血色,為什麼對她的尊重竟成了縱容?為什麼給她的真心就這樣被利用?原來所有的一切都隻是他一相情願而已!

他靜靜凝視著琴兒的靈柩,喉嚨裏發出沉沉的聲音:“都下去……”

福公公渾身一激靈,輕聲招呼內侍都退了出去,宮門緊緊閉上,隻剩下最原始的黝黯。

夕蓮嚇得大聲哭喊:“你要幹什麼?韋娘!韋娘救救我!韋娘……”

他閉上眼,再一次看見了遙遠的八歲,一隻狡黠的小狐狸救了他一命、給了他溫暖,卻取走了他的心。他要將心找回來、將溫暖也一並找回,可惜,終究是徒勞,就算剝了狐狸的皮毛,她也不會再施舍絲毫的溫暖,而那顆心……已經被踩的粉碎了。

他怕今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憤怒和勇氣,於是將她死死攥在手中,體會她在掙紮反抗中帶給他的細微幸福。他以為,隻要得到她,他便幸福了。於是在這樣誘人的黝黯中,暴發出最原始的狂野和欲望。他為琴兒報仇了,用世上最邪惡的匕首刺破她的身心,將她打入永劫的地獄。如果這就是愛情的話,那麼他就快得到了……

一聲淒絕的慘叫之後,她再無動響。眼角滑落最後一滴淚,然後,目光如沙漠般貧瘠幹澀。滿天星光,紛紛墜落;一池嬌豔的蓮花,全都枯萎……她斜挑的眼角漸漸萎靡,直到失去意識,如死了一般。

他一直是背對著她的,這樣也好,讓她無法看到自己醜惡猙獰的臉孔。

可是心為什麼痛得難以忍受?

他在黑暗中細細回想她的神采飛揚的眉眼,任憑年少無知的愛戀在律動中逐漸腐壞,他們未來所有美好的結局,都被他自己踐踏。

黃濁的眼淚,淌在她優雅的背上,肆無忌憚。

一切都結束了,他知道,再也沒有未來、再也沒有愛情、再也沒有夕蓮……他哭著,將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縫間,十指糾纏,最後一次感受狐狸的溫暖。

他輕聲告訴她:“夕蓮,我喜歡你……”

她微微開啟嘴唇,聲音虛弱:“司馬昭顏,當年,我為何要救你……”

他止住了抽泣,慢慢離開她的身子,肌膚相接的觸感,縱然讓他心中生出萬分不舍,也再沒有退路。

他替她悉心整理了衣物,慢慢拭幹眼角,打開宮門對福公公說:“送,烏……鏡台。”

福公公凜然跪倒在地,低聲道:“皇上三思……”

司馬昭顏麵無表情說:“盧予淳,革職、發配……南洋。”

韋娘靠在不遠處的宮牆,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滑,烏鏡台……比冷宮還可怕的地方,她的夕蓮,要怎麼活下去?她絕望的眼神投向司馬昭顏,可他的麵容,冷得讓人心驚。她似乎意識到了,夏日已過,夕蓮的燦爛開到了盡頭,往後,隻有頹敗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