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傷秋(1)(2 / 3)

盧太後走進偌大的靈堂,夕蓮就側躺在正中央,像隻瀕死的狐狸,連苟延殘喘都不會,隻是瞪著眼睛。她的眼神是凝固的,看不出絲毫生機,盧太後顫抖著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叫她落淚。

盧予淳被人押著往側門出去,即使這樣,氣質也永遠是那樣的溫雅,他隻是冷冷掃過司馬昭顏,隨即朝盧太後搖搖頭。

盧太後壓製著內心的憤怒,幾步上前對司馬昭顏低聲問:“你在做什麼?!”

司馬昭顏仰頭望著宮門對方冉冉升起的紅日,平靜答道:“淫亂……後宮,謀害、龍子!”

福公公解釋說:“這樣已是從輕發落,皇上會秘密處理,給盧家留下名聲。”

“那夕蓮呢?”盧太後激動指著殿內奄奄一息的嬌弱身軀,麵容都扭曲起來,“你不是喜歡她麼?怎麼舍得送她去烏鏡台?你根本不知道烏鏡台是什麼地方……”

盧太後語氣忽然一轉,哀求道:“你回頭看看她,冷宮不行麼?就算打入冷宮也好啊……”

昭顏心底猛地一抽,他不敢回頭看,不敢看……他又用力摳手心的傷痂,讓疼痛和鮮血刺激自己的意識。冷宮怎麼行?冷宮還是在宮裏,離他不過兩裏的距離,他會不由自主朝她走去、不由自主原諒她,就像被蠱惑了般……隻有烏鏡台,與世隔絕的地方,才能斷了他的念想。

盧太後絕望的神情閃過一瞬,之後又恢複平靜,她背過身稍作整理,與皇帝一同邁下了階梯。遺漏在靈堂的夕蓮,被人抬了起來,就像一具冰涼的屍體,隨琴妃的靈柩一起出殯,隻不過琴妃往正門出去,接受眾人跪拜;而她,沿著後殿的回廊繞了許久,才從一扇隱秘的宮門出來。

重新見到陽光的一刹那,她的眼睛被刺痛了,緊緊閉上,再也不願意睜開。

韋娘跪在陰冷的殿內,淚滴在大理石地麵,發出細微的聲響,每一響,都讓司馬昭顏心跳停止一拍。

昭顏坐在暗處,手指發顫捏著那朵黃玉蓮花,他後悔當時偷偷拽下了她頸上的掛墜,讓他日不能思、夜不能寐。與她的強行歡愛,絲絲觸感還遊走在身體的每一道血脈,繾卷了他原有的高貴血統。原來,隻要有她存在,他便一直卑微著。

韋娘跪了一整夜,紋絲不動,聲音微弱著重複一句話:“夕蓮真的不知情……”

福公公則不停地質問:“誰知情?究竟誰在背後操控?你說出來,夕蓮就可以擺脫謀害龍子的罪名!”

韋娘卻不回答,始終重複著那句話。

司馬昭顏疲倦地擺了擺手,叫人將韋娘拉走。即使這件事夕蓮不知情,但她和盧予淳的事,卻是不容置疑的罪狀,否則,他怎會送她去烏鏡台?

韋娘見侍衛上來了,忽然撲倒在地哭著懇求:“送我去烏鏡台!皇上,送我去吧,夕蓮在那裏會死的!她會死的!”

福公公歎道:“烏鏡台是皇家禁地,韋娘,不是誰都可以進去伺候的。”

“我知道!”韋娘抬頭盯著陰暗中讓人看不清麵容的司馬昭顏,一字一句說,“我願意失去所有的一切,隻要讓我陪著她!”

昭顏搖搖頭,侍衛將韋娘拖了出去,哭喊聲逐漸消失,大殿裏恢複了死寂的安靜,靜得讓人害怕。他覺得夕蓮說的沒錯,他是一個有手段的人,最終卻還是以強行的方式得到了她,他幸福了嗎?

他的指尖滑下一滴殷紅的血。福公公心驚,上前詢問:“皇上,怎麼傷口還不好?”

司馬昭顏攤開手心看,那處被荷花莖刺破的地方,已經潰爛了,就像他的初戀,永遠是心底一塊不會愈合的柔軟之傷。

他聲音沙啞,問:“我錯了嗎?”

福公公輕聲答道:“皇上怎麼會錯?”

他嘴角抽了抽,笑著說:“那她錯了嗎?”

福公公無言垂下頭。

司馬昭顏站起身來,踉蹌了幾步,喃喃道:“她錯了,是罪人……”說完,他朝內殿穩穩走去,該好好休息了,明日上朝。

寂寥的黑暗中,夕蓮睜著眼睛平躺在床上。隻要一閉上眼,那些來自體內深處的疼痛就會紛遝而來,讓她痛到感覺不到心跳。無法想象出司馬昭顏平日癡癡的笑顏,是怎樣變成邪惡猙獰的臉孔,她捂住雙眼,壓抑地哭了,因為在這個絕對安靜的地方,所有的聲響都是異物。

夕蓮幽幽下了床,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她徑自走出了空蕩蕩的宮殿。更深露重,夜風呼嘯著裹上她的身子,她腿一軟,隨風跌倒在地上。她從地上拈了根發黃的小草,冷笑,歐夕蓮從不是嬌弱女子,司馬昭顏,你且等著吧……

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侍婢,七手八腳將她抬進屋子裏去,她們安靜得隻有腳步聲,來去匆匆。夕蓮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直到望著天邊發白,抵擋不住疲倦,才漸漸入睡。

辰時,侍婢準時送來了膳食,然後退下了,絲毫未驚動熟睡的皇後。辰時一過,她們又撤下早膳,同樣的悄無聲息。

夕蓮睡醒時,侍婢剛好在收拾晚膳,一切仍舊沒有聲響,隻見夕陽籠罩在她們身上的光暈,如畫卷一般。夕蓮懷疑自己聽力是否出了問題,於是開口說了句:“我餓了。”

聲音雖然虛弱,卻很刺耳,沒人理會她,夕蓮下了床,搖搖晃晃走到桌邊,端起一大碗熱湯咕嚕咕嚕全灌下了肚,頓時覺得身子暖起來了。她曾經以為自己會死呢,結果這麼容易又活過來了。

她擦擦嘴,問:“這是什麼地方?”

沒有回答,那些侍女隻是靜靜站在一旁,垂著頭,眼中無光、表情木訥。夕蓮提高聲音喊道:“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

可終究隻有她自己的聲音在空蕩的大殿回響。她打了個寒噤,難道,這就是冷宮?

一名侍婢上前,替她夾了菜,又退下去。夕蓮將碗往地上摔得粉碎,尖聲喝道:“你們說話啊!難道都啞巴了嗎?”

餘音在梁上繞響不絕,就像在嘲笑她的聲嘶力竭。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大殿空蕩蕩,除了桌椅,連一個擺設都沒有。

夕蓮快步往殿門衝了出去,四周的草木樹林被輕霧覆蓋,透過林子,能看到白茫茫一片水域。她往水的方向跑去,到達岸邊時驚得停止了呼吸,四周全是水,四麵八方全是水!她在一座島上!

這就是司馬昭顏的手段,將她軟禁在這裏,與世隔絕!

她無力癱坐在草地上,掩麵哭泣,哭著哭著又笑了。

她朝緩緩落入水中的夕陽大笑,笑它終究抵擋不住黑夜來襲,笑她自己即將陷入永生的黑暗,比死亡還可怕。

3、

司馬昭顏立在池邊,荷花早已開敗了,隻剩下一池枯黃萎靡的荷葉。

朝堂上的針鋒相對,讓他精疲力盡。盧太後咄咄逼人,硬是將他新提拔的官員壓了下去。盧元帥堅持集軍權於中央,拒絕分散手中兵權。三位顧命大臣,已是力不從心了。

他手中把玩著蓮花吊墜,想起不久前的某日,他就站在這裏,為她插上了第一朵花……宮裏的每一處,都晃著她嬌媚清揚的身影,揮之不去。司馬昭顏盯著手心的黃玉蓮花,好一會,咬緊牙關往荷塘裏遠遠一擲,連落水的聲響都聽不到。她是罪人,他沒做錯,所有後宮中犯這種罪的女人,都會被送往烏鏡台。

他匆匆逃開,不願意再停留一時半刻。倉惶回到德陽宮的禦書房,隨意翻開桌上的《左傳》,一張折疊工整的宣紙飄揚而出。昭顏愣愣展開它,是那兩首卜算子,他心底一窒,顫抖著伸向燭台點燃了它,看火光跳躍出那一瞬間的色彩,是夕蓮的顏色。紙都快燒光了,他沒察覺,直到手指灼熱,他才回過神來。

福公公看著心驚,連忙上前說:“今日事務繁忙,皇上疲憊了吧,不如先就寢。”

司馬昭顏表情呆滯點點頭,又往寢殿逃去。

窗邊一角的桌案上,還有她的首飾盒、菱花鏡,他撇過頭去朝裏側躺著,手不由自主摸向枕下,摸到了柔軟的紅綃,再往遠處移動,摸到了她的匕首、曾經以死要挾的匕首。他渾身一激靈坐起身來,大婚那日,她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話語還清晰如昨,她會不會……會不會真的就玉碎了……

司馬昭顏慌張喚了福公公進來,囑咐道:“派人,看著她……每日來報!”說完,他鬆了口氣,卻絲毫沒有睡意,短短幾個月,他已經習慣了與她同床共枕。現在,他又回到了從前,獨自擁著冰冷的蠶絲錦衾,聽著一道道更聲,揣摩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

夕蓮抱著雙膝坐在岸邊看日出,她太蒼白,需要陽光的潤色。自從到了這個地方,她一直穿著那身素白的孝服。這裏,除了風聲和偶爾的鳥鳴,再也沒有別的聲響,她或者對著日漸枯黃的花草喃喃自語,或者一天到晚都不動一下嘴唇。

隻有用膳的時候,才會有侍婢出現,其他時間,她都覺得自己像個遊魂,披著滿頭青絲、拖曳著衣裙,赤腳在青磚地上走來走去。那些磚是冰涼涼的,縫隙中還長了雜草,百無聊賴時,她便趴在地上拔草。她會將草連根都摳出來,嘴裏輕輕念道:“司馬昭顏,你要等我啊……司馬昭顏,你等著瞧吧……”

晨曦映滿了她的雙眸,那樣熟悉的眼神,跳躍著狡黠,可她背過身去,才令人發現剛才不過是假象。她垂目繞著岸邊走了會,忽然就跳了下去。

司馬昭顏凝神看著奏章,不出一個時辰,它們就要被送去太後殿,他的時間很寶貴。福公公急匆匆跑進來在他耳邊輕語道:“皇後在烏鏡台落水了……”

昭顏胳膊一抖,摞得高高的奏折被撞塌了,所有的軍國大事,轟然倒地。她最近的表現都很平靜,怎麼突然落水了?他緊張望著福公公,想從他眼裏尋找一線生機。

福公公倒吃了一驚,安慰道:“皇後水性極好,皇上是清楚的,已經救上來了。”

昭顏匆匆出了書房,迎麵撞上韋娘,她雙眼布滿血絲,憔悴不堪,連著兩個月,她隔幾日便會來。她像往常一樣拉著司馬昭顏的衣擺跪求:“讓我去烏鏡台,皇上,夕蓮她受不了的……”

他扶起韋娘,送夕蓮進去已是後悔萬分,怎麼忍心再將韋娘也送去?福公公叫人將韋娘拉了下去,低聲勸道:“別天天來瞎鬧了,你去又能怎樣?皇上忍心將你用刑之後再丟到烏鏡台去嗎?”

“我願意受刑,隻要讓我陪著她……”

“糊塗!”福公公悄悄在她耳邊說,“事情還有轉機,何必要孤注一擲?”說完,福公公趕緊跟上昭顏的背影,留下發怔的韋娘跪在原地,轉機?為何她看不到轉機在哪裏?

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他如何能記得當時落水的地方在哪裏?可是他必須找回來,他覺得冥冥中有定數的,他扔了她的蓮花,因此她也要扔掉自己的性命!

他承受不住。他怕,今後再不會有這樣的魄力,因此要一次用個幹淨,於是命人將荷花池裏的水全部放掉。然後那雙明黃色的靴子,奮不顧身踩進深深的淤泥;還在潰爛的手心,認真摸索泥中每塊石頭。

日漸西斜,他身上的龍紋已經被汙泥遮蓋,神情卻依然倔強。他不知道究竟是誰讓誰受了傷,隻是在聽到她消息的那一刻,真的好心慌。

一名侍衛舉起烏黑的手大呼:“找到了!皇上,找到了!”

司馬昭顏激動地朝他走去,卻因腿陷得太深,被絆倒在泥潭裏。福公公連忙攙他起來,替他擦去臉上的淤泥,驀然發現,他迎著夕陽的眸子裏,有一種晶瑩濕潤的東西熠熠發光。福公公兀自擦了擦眼角對他說:“何苦呢……想她,就去看看吧……”

昭顏接過黃玉蓮花,深吸了口氣,朝下人吩咐道:“荷花……都清理掉,種、種上……夕蓮。”

福公公怔了怔說:“可是,現在不是適合栽種蓮花的季節。況且今年已經過了花期,不如明年開春再種。”

昭顏望著遠遠的西天呢喃了句:“來不及了,快種……”

夕蓮昏迷時的夢境很奇怪,總是看見一個女人,挽著高高的發髻,穿著和她一樣素白的衣裙,出塵脫俗的氣質,卻像鬼魅一樣徘徊在她床邊。她的嘴一張一合,像是在說話,但是沒有聲音,這裏的人全是啞巴,沒有聲音……

她一心要溺死,卻還是被人救了,從此,她被禁止去湖邊。

那個夢裏的女人,大概就是她自己吧,若幹年後,她便是那樣了。

她又趴在小院裏,找尋磚縫裏的草,可惜,全被她拔光了,一丁點都不剩。枯黃的樹葉,在西風中緩緩飄落,寧靜中向她詮釋一種叫頹敗的結局。她張開手,從自己糾葛的發間插入,用力往下梳到發尾,落了一大把青絲,纏繞在指間,風一動,便追逐落葉去了。

司馬昭顏剛下了船,天就下起雨來,雨點冰冷刺骨,打在臉上像針紮一般。這樣寒冷的夜裏,他成了大褚開國以來,第一位上烏鏡台的皇帝。

福公公一手打著傘,一手提著燈籠。火光搖曳不定,照著地麵深深淺淺的水印,像是淚痕一般。到院門口,司馬昭顏擋開福公公的傘,自己提著燈籠進去了。

燈火在他手上,顫抖、跳躍,夕蓮遠遠看見了,知道是他,便也就那樣站著。

夜空劃過一道閃電,一瞬間亮如白晝,他才發現,她就站在牆邊,如瀑青絲從兩旁垂直瀉下,遮住了大半臉頰。他手一抖,燈籠掉了,迅速燃起熊熊火光,映得他滿麵紅潤,也隻是一瞬間。

她蒼白得與牆的顏色無異,單薄得像一幅壁畫。裙尾拖曳在地上,一隻赤腳露在外麵。昭顏幾步衝上前將她扛了起來,不顧她如何尖叫掙紮,將她按到床上,雙手捧起她的腳,貼著心窩。

她的腳,就像冰塊。他使勁揉搓,希望能將它們融化。

夕蓮幽幽看著他,不發一言。她的腳被漸漸暖回了,昭顏替她蓋上被褥,在她空蕩蕩的目光中,尋找一絲神采。終究什麼也沒找到,連恨都沒有,她眼暈濃重,臉頰凹陷,再也不是那隻驕傲任性的狐狸精。

昭顏緊緊抓住她細弱的手腕,輕聲說:“對不起……”

夕蓮置之一笑,接下來卻是令她窒息的強取豪奪。她驚叫著、謾罵著,絲毫不顧忌什麼,因為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需要害怕的東西了。她朝他肩上狠狠咬下去,舌尖泛著甜腥的味道,讓人惡心,她胃裏一陣翻騰,緊緊捂住嘴。

昭顏肩上的血,滴在她蒼白的軀體,開出一朵朵陰暗的花,如果她想要他的血,盡可拿去,他毫不吝嗇。他願意用自己的鮮血,換回這隻狐狸精的神采飛揚。

夕蓮壓抑地哭了,這種屈辱的境況,叫她如何再堅持肆無忌憚?昭顏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懷上孩子……你就、依然……是皇後!”

夕蓮終於意識到,那一線生機依然在他手上……正如自己經常說的,他是皇上啊……

她的手心漸漸貼上了他的背,從他身上汲取溫暖。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雷聲陣陣。她壓抑的哭聲漸漸低迷,轉而綻放出迷亂聲息,宛如開出了夕蓮花的光輝,散發著陣陣幽香。這百轉千回的夢境,終於實現,他細細親吻她的每一寸肌膚,記憶下珍貴的時刻。

外麵的世界都在溶解、消退至百裏之外。唯有她,變幻出姹紫嫣紅的迷蒙色彩,宣泄著世上最誘人的情欲。在模糊的疼痛和激烈中,她十指痙攣,在他背上抓下長長的血痕。

他知道,此生再也掙脫不出這般情愛。即便她仍然不愛他,不過,她起碼願意妥協了。假意承歡,那又何妨?

夕蓮像隻幼獸,蜷縮在他懷裏,疲憊地舔著傷口。為了從這地方出去,別無辦法。後背緊緊貼著他熾熱的胸膛,那陣血腥的氣味還氤氳在四周,她隻覺得一陣惡心,強忍住幹嘔的聲音,慢慢轉過身去擁住他說:“你還會來嗎?”

她的聲音那樣淒楚,昭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來,過幾日……”

福公公說,送去烏鏡台的妃嬪沒有回宮的先例,除非,懷了龍胎。他決定讓她回來,不管從前,隻要未來、無所謂她的過去,隻要她的未來……

偌大的床上,被褥淩亂,夕蓮安然躺在正中央,青絲散亂。她渾身酸脹,嗓子疼得說不出話,想起身去倒杯水,卻被床邊驀然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

“要喝水嗎?”

夕蓮驚訝望著說話的女人,已經過了風華正茂的年歲,那種出塵脫俗的氣質讓她一眼認出來,是她先前在夢中看見的女人,原來那不是夢!

夕蓮趕忙爬了起來:“你是誰?”

“前些日子你昏迷的時候,都是我在照顧你。我住在島的另一邊,如果這裏的人會說話,那應該稱我為……林太後。”她語氣波瀾不驚,嘴角微微上揚,像在講些無關緊要的事,卻又能聽出沉積多年的抱怨,“先皇一生,將真心真愛給了盧玉嬋,虛情假意給了辛麗怡,而我,十五歲當了他的皇後,到最後連個名分都沒有……”

“這是什麼地方?一直沒人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

“烏鏡台。”她淡淡答道,遞給夕蓮一杯水,“後宮犯了重罪的女人,就會被送來這裏。”

夕蓮貪婪地將杯裏的水喝光了,驟然發現自己衣冠不整,才想起昨夜司馬昭顏來過,一陣心悸。

林太後反問夕蓮:“你又是誰?”

“我叫夕蓮。”她是夕蓮,不是皇後,從一開始,她就不願意當司馬昭顏的皇後。

“別再幹傻事了,死在那湖裏,被萬千魚兒啃噬,屍骨無存,那樣的下場,更可怕……”林太後眼裏閃過一絲恐懼,緊緊閉了眼睛。

夕蓮忽然為自己的懦弱感到不堪,狡辯道:“我沒有尋死,我隻是想從這遊出去,不過,被抓回來了。”

林太後笑了,摸著她的頭說:“遊不出去的,等你遊到頭就會發現,那堤岸,高高的、光滑無比,像座絕壁,沒有出路。”

夕蓮懵懵點了頭,臉上浮出兩抹紅暈,輕聲道:“太後,夕蓮想先行沐浴。”

林太後微微頷首道:“是了,承恩之後,是要沐浴的。”

夕蓮失聲問:“你怎麼知道?”

“看你今日的精神頭,可比前些日子強多了,這個皇上、真是和先皇一樣癡情。”她似笑非笑回頭看了夕蓮一眼,輕飄飄走了出去,“我在外麵走走。等你洗完,我再來診脈。”

夕蓮不斷蘸水用力擦拭胸前的血漬,可是,它們好像涔入了肌膚,留下星星點點的淡紅的印子,怎麼也洗不去。又是一陣惡心,她趴在桶邊嘔了會,卻什麼也沒吐出來。她腦海中凜然冒出來一個念頭,該不會是……她渾身顫了一下,立即穿上衣服出去找林太後。

林太後坐在床邊凝思半晌,才鬆開手,溫和朝她笑著說,“恭喜你。果真是了。”

夕蓮心底一窒,她祈盼著一個孩子能將她從這裏帶出去,可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他是在怎樣的境況下誕生的,是在那間冰冷黝黯的靈堂!她忽然恨起他來,怎麼能不恨?他天下最卑鄙的偽君子!夕蓮眼神惡狠狠,說:“我不要這個孩子!”

林太後搖搖頭笑著說:“你不明白,失去孩子,會很痛苦。”

“可是我生下他,會更痛苦,我會想起,他來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陰暗的日子……”夕蓮渾身顫了顫,最陰暗的日子已經過去,那麼將來,會不會漸漸光明起來?

林太後側頭盯著她說:“你的神情倒讓我想起位故人,她也不要皇上的孩子,自己偷偷拿了麝香墮胎,還嫁禍給我。所以我在這裏了,但她也不見得好過,有時候,人未必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夕蓮,你想出去嗎?”

夕蓮默默點頭。

“不要孩子很簡單,我那就有藥材,可是,當你再想要孩子的時候,就難了。你要放棄這珍貴的機會?”

即使不要這個孩子,下一個孩子,同樣是他的,同樣是充滿恨意,夕蓮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在心裏反複記下了麝香這兩個字,她想可以先留著他,等自己回宮了再下手也不遲。

林太後輕聲歎道:“人有很多種活法,你為何要選最累的那種?”

夕蓮怔了怔,答道:“我不累。”

林太後失了神,喃喃說:“連回答都一模一樣……”

夕蓮好奇問:“和誰?”

她睨著夕蓮輕聲說了個名字:“盧玉嬋。”

“太後?”夕蓮心裏咯噔一下。

“是嗎?她當上太後了,意料之中。”頓了頓,她又問,“那辛貴人呢?”

夕蓮想起了西太後是被逼死的,又聽林太後的意思,連她都是被東太後害的,心中寒意凜然答道:“前些日子已經仙逝了。”

林太後笑了:“她當然鬥不過,自作聰明的女人,可能到死都不明不白。”

夕蓮渾身發冷,她不想聽這些,於是換個話題問:“太後平日都做些什麼?如何打發時日?”

“養花、彈琴、學醫,總是能找到事情做的……”可是林太後似乎對宮裏的形勢比較感興趣,又問,“當今皇上呢?可勤於政務?”

夕蓮淡淡答了句:“一個白癡,能做什麼?”

“白癡?”林太後驚訝極了,“聽說,他三歲就能千識字,即便多年來不長進,也不會是白癡。”

夕蓮眼裏又流露出些許同情說:“八歲那年,他頭腦發熱,燒壞了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