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傷秋(1)(3 / 3)

“燒壞腦子?現在是怎樣的狀況?”

“不會說話、不能寫字……反正,看起來就是呆傻的模樣,不過頭腦還是清楚的。”他傻傻的笑容在夕蓮腦海中一晃而過,她打了個冷戰。

林太後凜然站了起來,一手緊緊拽著衣袖說:“我先行回去!”然後腳步匆匆離開。

夕蓮穿上了鞋子下地,在經曆過昨夜的溫暖之後,她的腳開始畏懼冰冷。空蕩蕩的殿裏,她一個人坐在那靜靜梳著頭,一梳梳到尾,將脫落的發都掃除幹淨。手輕輕放在腹部,如果韋娘知道了,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一定很欣喜,她那麼善良,可是她能理解嗎?夕蓮在心裏念叨:我不要給他生孩子……不要。

天氣驟然轉冷,夕蓮裹著錦衾坐在火爐旁,雖然窗門都緊閉,可風還是無孔不入地湧進來,將火苗都慫恿得動蕩不安。她從未如此想念過司馬昭顏,蓮花池裏最美麗的相遇,現在,卻落得這樣猙獰的下場,她恨他,卻要心心念念盼著他來,將她接回宮去。曾以為自己是貞節烈女,原來她的骨氣,也不過如此。

宮門忽然重重打開了,寒風肆無忌憚裹上她的身子。夕蓮拽緊了被子,探頭張望,模糊的光亮中一個人影徐徐走來。沒一會,宮門被關上,風又被擋在門外盡情嗚咽起來。

夕蓮看身形知道到林太後,便扔開錦衾站起來朝她行了個禮。

林太後連忙拾起來替她蓋上,溫和說:“這裏是苦了點,不過熬幾日你就可以出去了。好好養胎,皇上極其珍視你和孩子的。況且,誕下龍子,也是光耀門楣的喜事呢!”

夕蓮垂著頭,發將視線都遮住了,悶聲答道:“恐怕,這個孩子,除了司馬昭顏,誰都不想要……”

林太後怔住了,眼裏波光轉瞬。“為何這樣說?即使你心裏有他人,但一朝進宮做了皇上的女人,就再不該有別的念想。”

夕蓮微微抬頭,火光灑在臉龐上看起來還有幾分血色,隻是表情沉凝得可怕。林太後見她如此搖搖頭說:“孩子,你知道嗎?這樣下去,會迷失自己的本性。上天既然如此安排,你就得學會欣然接受。”

“不是上天,是皇上,我們的一切都在他手上!”夕蓮狠狠說道,“我明白的太遲了,太遲了……”說完,她的神采又黯淡下去,睫毛下的雙眸如冬日的堅冰。

林太後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緊了,一麵打量她的神色一麵問:“你恨皇上把你囚禁在烏鏡台?可是他既然要放你出去,定會加倍對你好的……”

夕蓮打斷林太後的話沉沉說:“我恨他恩將仇報,僅此而已。”

林太後倒吸了口涼氣,夕蓮此刻的神色語氣,像極了當年的盧玉嬋!她不由得失聲問:“你是誰?”

夕蓮懵懵望著她答:“我叫歐夕蓮。”

“歐?歐敬之是你什麼人?”

“我父親……”夕蓮看著林太後嘴唇煞白,狐疑問,“太後怎麼了?”

林太後衣袖一甩,忽然站了起來,緊緊蹙著眉盯了夕蓮好一會,冷冷說:“如果真要恨,你不該恨皇上,因果報應而已,你好自為之罷!”

夕蓮驚訝於林太後的反常,目送她清麗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難道她和父親也有宿怨?為何叫她不要恨皇上,究竟是什麼樣的因造成了現如今的果?

火爐裏的火苗被吹得塌塌扁扁,夕蓮眯了眯眼,驀然發現地上多了封信,她拾起來一看,信上寫著“福公公親啟”的字樣。這是林太後落下的?夕蓮也沒多想,正要收起來,宮門忽然又被推開,林太後匆匆走來上前奪過信件,低聲道:“烏鏡台的人妄想報信出去,是要治罪的,哀家糊塗了。”

夕蓮站起來平靜道:“若是需要我傳信件,請太後放心,一定不會泄露出去。”

林太後警戒的目光隻是一閃,隨即又恢複溫和,歎道:“我在這已有十八年,不知父母是否健在,兄嫂是否安好?福公公也算是伺候過我的人,我隻是希望,能得到家人些許消息……”說著說著,眼角落下淚來,“可是,若叫外人得知我傳信給福公公,恐怕我們都難逃罪責……”

夕蓮安慰道:“放心,太後悉心照顧夕蓮好些日子,夕蓮理應幫忙的,不過是一封家信麼,我會悄悄交給福公公,絕不會給太後帶來麻煩。”

林太後兀自抽泣了會,臉上掛著憂傷離去了,夕蓮將信件放在枕下,忽然慶幸腹中孩子的降臨,使她不至於像林太後一樣,要在烏鏡台度過餘下幾十年光景。

4、

禦書房被幾個大熏爐烘烤得溫暖怡人。司馬昭顏押了份折子在掌下,那是他新提拔的刑部官員上請嚴懲擅自圈地的朝廷大員。雖然大褚律法中嚴令禁止圈地,但朝中官員尤其是皇親國戚從來是肆無忌憚,被占了地去的百姓有苦難言,隻好舉家南遷,導致金陵周邊及北方大片土地荒廢、人口逐漸流失。

他不能讓這份奏折落到盧太後手裏,不然,顧大人就會同前麵兩位官員一樣站在風口浪尖被眾人合力擊倒。聯名上疏,還有幾分希望,隻是需要右相大人相佐。司馬昭顏抬頭想叫福公公宣右相進宮,卻發現福公公帶了一名宮女侯在門邊,好似有幾分麵熟,他頷首道:“進來。”

行過禮後,福公公上前輕聲提醒:“皇上先前吩咐的事奴才查過了,這是太後殿的婢女,因家中老父身染惡疾,急需銀子救命……”

昭顏毫不猶豫說:“賞!”

宮女感激謝恩,欣喜答道:“奴婢定當知無不言!”

福公公遂開始問:“皇後去太後殿時,你可都在伺候?”

“都有奴婢伺候。”

“皇後都在那做什麼?”

“聽曲。”

“太後不是召她去用膳麼?”

“偶爾用膳,大多時間在聽曲。”

“那盧元帥和盧將軍呢?”

“盧元帥和太後是自家人,經常在書房裏呆許久,或許是聊家中事務。盧將軍,時常撫琴,皇後就在水榭一方的座上聽著。”

福公公瞧了瞧皇上的神色,低聲問:“他們……可有不軌?”

宮女臉嚇得蒼白,慌張答道:“雖然奴婢們都被遣下了,不過隔著池塘還能看見,他們一直在水榭台上不曾進屋。最多,也隻是互相依偎……”

福公公臉色陰沉盯著她說:“若是欺君,別說銀子,你的小命都沒了!”

宮女連磕幾個頭帶著哭腔求道:“奴婢不敢啊!家中老父還等著救命錢呢!”

司馬昭顏眼裏流露幾分同情,點頭示意福公公:“好了,賞吧。”

“謝皇上!”宮女喜極而泣,邊擦眼淚邊要退下,福公公再次附耳警告她說:“切勿透露,不然,太後不會放過你!”

司馬昭顏心中生疑,暫時也不管折子的事,風風火火去寢宮找韋娘。

韋娘呆呆坐在夕蓮從前經常躺的椅子旁邊,手輕輕拍著絲絨枕,就像在哄小夕蓮入睡。昭顏慢慢朝她走近,身影擋住了從窗欞透進來的光線,韋娘的雙眼一時適應不了黑暗,頭腦發暈往地上栽去。

司馬昭顏蹲下身去扶她,不過短短兩個月,她好像蒼老了許多,烏黑的髻上幾條銀白的發線躍然而出。她抬頭望著他,不知不覺眼眶又噙滿了淚。昭顏感到一陣心酸,夕蓮對自己來說,是美好、是幸福,可對韋娘來說,卻是整個世界。

韋娘顫顫巍巍站起來,開口又說:“夕蓮她不知情……”

福公公從旁打斷,“夠了,皇上有話問你!”

韋娘咽下了眼淚,垂目應道:“皇上請問。”

昭顏輕聲朝她問:“夕蓮……的守、宮砂,怎麼回事?”

韋娘緊張地瞪大雙眼,昭顏驀然發現她的眼睛和夕蓮長的極相似,隻是眼底的氣韻大不一樣。韋娘一麵搖頭晃腦一麵胡言亂語:“皇上還是發現了麼?這也不怪夕蓮,是我,是我做的……若是要判欺君,那也是我!”

福公公揮揮手屏退了宮女侍婢,代皇上發問:“什麼欺君?你做什麼了?”

韋娘止不住落淚,一個勁念道:“是我在進宮前就給她點了顆假的,是朱砂!我給她點的,不關夕蓮的事,她太傻了,什麼都不懂,我每天替她點……她還不懂事啊!是我的錯,不該放任他們在一塊胡來……是我害得她如此!”

昭顏愣愣站在那,心裏不知什麼滋味。

原來,還沒進宮前,她就已經是盧予淳的女人了……究竟是自己搶了別人的新娘?!因為這樣,盧予淳恨他、太後恨他、夕蓮更恨他,所以他們害死了琴兒,難道,這一切還是他的錯嗎?

韋娘哭著念著就暈了過去,福公公連忙喚人進來。

昭顏失神往書房慢慢走去,一路上的宮人行禮他都沒注意。心中忐忑不安,他明白,就是把夕蓮接回來,恐怕她也是恨他入骨的吧?因為他在琴兒的靈堂,在盧予淳耳邊,強暴了她,隻因她早就將貞節給了自己的未婚夫,多可笑!

司馬昭顏,你是一個強搶民女的皇帝啊……

書房被香爐薰得輕煙繚繞,是他特意讓內務府送來的蓮香,沒有她的日子,他隻能靠焚香才能聞見幾絲她的氣息。

雕著精細花紋的盒子裏,靜靜躺著一支紫玉笛,浸透在煙霧中,似乎沾染了仙氣。這是六歲時,父皇送給他的禮物,既然自己的手不能撫琴,那麼就學吹笛子,他的夕蓮愛聽曲,他便吹給她聽。即便緣分已經破碎,未來毫無希望可言,他總是要試試的。

司馬昭顏舉起笛子在唇邊吹了吹,清幽的笛音飄旋而出,他很滿意,抿嘴笑了。

福公公不知何時進來的,在皇上身旁微微笑著問:“皇上,要學笛子?今日可去烏鏡台?”

昭顏忽然放下笛子,拾起桌上的奏折,沉吟道:“不去,秘、宣右相大人。”

眼看著白晝越來越短,夕蓮努力等待著她的希望,在每天日落前還存有僥幸,餘暉一過,便又陷入孤寂的夜。院子裏落了一層枯葉,踩上去發出“喀嚓”響,然後,幹燥的葉子粉身碎骨。她沉溺於這種毀滅的感覺,於是將院裏的落葉都踩了個遍。夜空忽而傳來一聲大雁的悲鳴,夕蓮滿懷怨恨抬頭凝視,它破壞了自己原本愉悅的心情。

不知抬了多久,司馬昭顏沉悶的聲音打破了她與夜空的僵持。“秋夜,星辰少。”

夕蓮低下頭來,不看他,兀自往房裏走了進去,昭顏緊緊尾隨。她的身影飄蕩在前方,優柔搖曳,那頭烏黑濃豔的發變得灰蒙蒙,失了光澤。他多想救回這隻狐狸精,讓她的皮毛恢複往日光彩,卻隻是妄想而已。

床邊隻有一盞殘燈,照著她模糊不清的麵容,昭顏不知要如何開始,經曆過上次的意亂情迷後,他在她麵前更加膽怯。夕蓮斜斜盯了他一會,清冷道:“接我回宮吧,我懷孕了。”

昭顏驚喜掰過她的身子,讓她正視自己,一麵傻笑著:“真的?”

夕蓮微微點了頭,嘴角掛著混沌的笑意:“是啊,就在靈堂的時候……”

他的心好像被紮了一下,他們的孩子竟降臨在撕心裂肺般的相互憎恨中,會不會一出生便帶著憤世嫉俗的臉孔?他害怕了,不顧一切緊緊擁住她,就像要把她和自己揉為一體。不過至少他又有孩子了,而且是夕蓮的孩子!

方才在路上還怕她拒絕、怕自己狠不下心,原來上天是很公平的!隻要孩子生了下來,夕蓮一定會寵著他,好好當著皇後,不會再想離開皇宮!一定會的……

夕蓮被箍得喘不過氣,掙開他的懷抱:“什麼時候回去?”

望著她微微有點鼓脹的腹部,昭顏麵頰驀然掠過兩抹緋紅,笑答:“現在,就回去!夕蓮……我們有、孩子了!”

夕蓮摸了摸腰間的信,木然起身說:“走。”

昭顏抬頭看她寒如堅冰的目光,耳旁好似響起心碎的聲音,他還得強行微笑。原來比心碎更痛苦的,是親手將碎了的心一片片粘起來。他扶著她從這座荒蕪的宮殿走出來,融入深秋的夜色。

福公公在岸邊候著,遠遠見兩個身影自秋風中攙扶而來,心中竟無端端生出暖意。他先滿心歡喜道了賀,隨即伺候他們上船,夕蓮往前邁了一大步,忽然感到頭皮一陣刺痛,身子也被牽絆住了。回頭一看,自己的一縷頭發,和司馬昭顏的發糾纏在一起,都是夜風作祟,她狠狠扯了幾下,卻是越來越緊。

福公公愣了會子,忙說:“還是回宮再處理吧。”

夕蓮也不答話,徑直走到船頭坐著,昭顏也隻能跟著她。深夜水麵上起了大霧,西風漸漸轉北了,昭顏擔心她的身子,輕聲問:“冷嗎?進、進去吧?”

夕蓮搖搖頭,昭顏便一把攬住她:“當心、當心孩子,你……不能受涼。”

夕蓮的頭望著另一方,正好背著他,反問道:“受涼會怎樣?孩子會沒了嗎?”

昭顏認真點點頭。

夕蓮臉上浮現一絲惡作劇般的笑意,繼續問:“如果我不小心落湖裏去,孩子會沒了嗎?”

昭顏將她摟得更緊了,答:“當然,水冰冷,要小心……”

夕蓮轉過頭,神情淒楚對他說:“上次,我也掉湖裏……”

昭顏的心猛地一緊,“我知道,對不起……我……”

夕蓮忽然笑起來,“什麼我啊我的,你是皇上,是朕!”

昭顏恍惚望著她的笑顏,有些愣。

“皇上,真不愧是皇上……”夕蓮又撇過頭去,望著無邊夜幕。

司馬昭顏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隻是緊張地摟住她,手拽著她的袍袖,一刻也不敢放鬆,直到上岸,他的胳膊有些麻痹了,指關節發酸。他皺了皺眉頭,夕蓮淡淡說了句:“抓那麼緊做什麼,我又不會跑。”

福公公心酸得厲害,歎了口長氣。

夕蓮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狂熱,她忽然喜歡上了這座皇宮,雕梁畫棟、鱗次櫛比。她下了輦車便快步衝進了寢宮,身後緊緊跟著司馬昭顏。她欣喜呼喚:“韋娘!韋娘我回來了!韋娘……”

張望一周,她沒發現韋娘的身影,一轉身,剛好又撞進司馬昭顏懷裏。她朝他厲聲喝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昭顏愣愣拈起他們倆之間打結的那搓頭發,夕蓮拉著他往床邊走去,從枕下摸出匕首,手起刀落,幾根發絲飄飄灑灑落在錦褥上,分不清是誰的。夕蓮轉身走出去繼續喊:“韋娘,我回來了!”

司馬昭顏僵在床邊,半晌,從枕下摸出那條紅綃,悉心擺好。

夕蓮正喊著,一名侍婢上前稟告:“韋娘身有不適,已經歇下了。”

她也不顧自己的虛弱,徑自朝韋娘的臥室去。福公公看看皇上又看看皇後,最終還是朝司馬昭顏低聲詢問:“奴才去傳太醫為皇後診脈,韋娘這一陣時好時壞,可否請太醫看看?”

昭顏想了想,點頭許了。雖然太醫為宮女診脈,有違宮規,但是韋娘若有何事,夕蓮恐怕會遷怒於他。

夕蓮趴在韋娘床邊,看著她蠟黃的臉色,淚就不由自主落了下來。韋娘突然睜開了眼,一把抓住夕蓮的手呼喚道:“夕蓮!夕蓮!”

“韋娘,我回來了……”夕蓮坐在她身旁,撫摸她削瘦的臉頰,“韋娘,你怎麼了?”

韋娘空蕩的雙眼忽然有了神,真切地感受到夕蓮就在身旁,這不再是做夢了!她激動坐起身來,一遍遍打量夕蓮,終於將她攏在懷裏,輕聲抽泣道:“真的回來了!夕蓮……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

夕蓮本想無所顧忌在韋娘懷裏嚎啕大哭,但她一想起那些陰暗的日子,就再也沒有悲傷,唯有怨恨。她輕輕拍著韋娘的肩,哄她睡覺。身後忽然傳來福公公的聲音:“皇後娘娘,太醫來了,請回寢宮接受診脈。”

夕蓮頭也不回說:“先讓他來這裏,給韋娘看過之後,再給我看。”

福公公側頭看皇上的意思,司馬昭顏默許了,上前對夕蓮說:“先,回避……”

她仍然是一襲白衣、披頭散發、目光晦暗,他滿目心疼擁著夕蓮躲在屏風後,讓福公公出去應付。

她在他懷裏,輕易能想起來曾經受的屈辱和折磨,所有的旖旎過往,都化作了陰狠的咒怨。夕蓮知道,司馬昭顏還沒看透他們的結局,因為他是個白癡嘛……她似笑非笑側頭問他:“皇上,你說孩子怎麼樣才安全?”

昭顏冷不丁想起了琴兒,那汪洋的血水、她死時的眼神、幼小的屍首,那是根刺,在他心裏生了根。隻覺得心中一陣淒涼,他知道這個孩子不容易保住,因為連她都不想要,他隻能答:“朕……保護你們。”

“那可要好好保護……”夕蓮笑了,臉色煞白如紙,那笑容也分外虛假。

太醫前腳剛走,夕蓮就從龍床下來了,懶懶說:“今日我去韋娘那歇息。”

昭顏還在發愣,福公公上前阻攔道:“皇後娘娘,太醫方才還說了要奴才們好好照料,您現在的身子,十分虛弱,還是安心在寢宮吧。”

夕蓮麵無表情說:“韋娘好了,我才回來。我不在的時候,她生病了也沒人照顧。現在我回來了,韋娘若是不好起來,我不會放過你們!”

最後那句話,惡狠狠的,福公公都嚇了一跳,韋娘之所以病成這樣,是之前一直拒絕服藥,皇後怎麼可以怪皇上?昭顏默默咽了口氣,獨自往龍床走去。簾幔緩緩被放下,一層層,逐漸遮蓋了他的身影,宛若戲台上的幕布,宣告著一個悲涼故事的結束。他很想知道,究竟他們之間的故事算不算是愛情?

福公公心裏梗得慌,朝宮女們發火訓道:“還不去看著皇後?若是龍胎出了閃失,都別活了!”

昭顏靜靜躺著,想象著紅綃的另一方有隻狐狸精在朝他笑,他滿足閉上眼:夕蓮,好好睡吧,睡醒了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夕蓮緊緊蜷縮一團,眉頭蹙著。韋娘一心疼她,總是止不住落淚。輕輕揉著她的額頭,哼著她愛聽的曲子,一遍遍輕喚:“孩子,別怕,都會過去的……”

漸漸地,夕蓮緊繃的麵容鬆弛下來,攥起的拳頭也被韋娘舒展了。韋娘終於放心了些,打算翻個身,突然發現夕蓮腰下壓著什麼東西?抽出一看,是封信,清麗的字跡寫著:福公公親啟。

夕蓮從烏鏡台回來,這是誰的信?烏鏡台……韋娘深憂不已,還是撥開了蠟滴,抽出信紙匆匆掃了一遍,頓時目瞪口呆。她雙手顫的厲害,將信裝好,左思右想,絕對不能讓福公公得到,但若告訴太後,恐怕林皇後就有難了……

她還是先將信藏進了櫃子,一顆心惶惶不安,難以入睡。直到天亮了,爐子裏的火還剩微弱的熱量,夕蓮有些冷,抱著韋娘嬌聲說:“好冷,韋娘,夕蓮冷……”

韋娘起身叫婢女加了些炭火,在火爐邊徘徊半晌,猛地將自己的手絹扔進了爐子,一股燒焦的氣味迅速竄了起來。夕蓮半睡半醒埋怨道:“這是怎麼了?走水了麼?”

韋娘快步跑到床邊對她說:“夕蓮,我見你帶回一封信,本想拿去給福公公,誰知不小心絆了一下,信連著我的手絹都掉爐子裏了……”

信?夕蓮立馬醒了,林太後的信!她衝到火爐邊隻看見還未燒盡的手絹,驚呼道:“怎麼辦!?”

夕蓮見韋娘麵帶愧色垂著頭,又揮揮手說:“沒關係,我可以傳口信給福公公,不過是林太後想打聽家人的消息,我一會就轉告他。韋娘,剛才絆哪兒了,疼麼?”

韋娘輕聲答:“沒事。”

焦臭味越發濃鬱,夕蓮擰著鼻子拉韋娘往外走。火爐裏冒出一股黑煙,紅黃的火苗竄了一下,又恢複了木炭的微微藍光。韋娘回頭看了眼衣櫃上的鎖,才放心邁了出去。

5、

今年的秋天,一晃而過,似乎隻是一低頭的工夫,樹枝已經禿了。風越是肆虐,來回過往的宮人們衣袍越是裹的緊,其實,這樣的道理,誰不懂呢?坐在輦車上的昭顏,嘴角揚了起來,嘲笑自己的淺薄。曾經自以為氣度不凡,卻不過和北風一樣,為了讓別人妥協,不斷示威、隻引來不斷的反抗。殊不知隻有春風那樣的和煦,才能吹出千重萬重的花瓣。

回到德陽宮,他意外發現夕蓮乖乖喝下了藥,正倚在躺椅上小憩,懷裏摟著銀熏籠。極少見她這般安寧的儀態,他反而有幾分惴惴不安。韋娘捧著香爐從內殿出來,見司馬昭顏下朝了行了個禮,站定後說:“這是權相府送來的香,是皇後最喜歡的,從前帶來的都用完了。”

昭顏點點頭,韋娘將香爐放在夕蓮身旁的一方小茶幾上,縷縷蓮花清香嫋嫋而出,沁人心脾。原來,她一直用這種香,他從前沒注意,還以為是她與生俱來的體香。

“皇上……”韋娘大膽抬頭對司馬昭顏說,“皇後現在懷了孩子可不能大意,她任性不懂事,若是惹皇上生氣了,還請您依著她。太醫也說,皇後要調整心緒,萬萬不能激動。”

昭顏頷首應道:“嗯,一切……都依她。”

夕蓮睡的不深,聽見動靜就醒了,微微睜開眼見司馬昭顏在旁邊,也沒作反應,閉上眼繼續睡。每次看見他癡傻的表情,夕蓮心中洶湧著波濤萬千,表麵上卻懶得對他怎樣,連一個眼神,她都不願意浪費在他身上。她深知讓一個人難過的方法,不是打罵,而是冷漠。就像她一個人在烏鏡台的日子,連鳥啼蟲鳴都珍貴的可怕,整日隻有風聲,嗚咽的風、哭啼的風,沒人看她一眼、更沒人和她說話!她不能送他去烏鏡台,那麼,就讓她自己成為烏鏡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