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顏看了她好一會,猛地想起他宣了右相大人在禦書房候著,於是匆匆離去了。
雖然閉著眼,但她能感到光線被擋了,明明聽見他才走了不久,怎麼又回來?她更加懶得睜眼,便轉了個身背對他躺著。不久聽見韋娘輕微的聲音說:“皇上剛走。”
“何時回來的?”盧太後慣有的語調傳來,夕蓮一激靈翻身起來了,直愣愣望著雲鬢光亮的太後。林太後的話猶在耳畔,她不由對盧太後生出幾分懼怕和戒心。
韋娘答:“前日回的。”
盧太後上前握住夕蓮的手,聲音有幾分顫抖,“你在那,受苦了……但絕不會白受!我會讓他加倍奉還!”
夕蓮抽手回來,淡淡答:“如何奉還?他是皇上。”
“皇上又如何?”盧太後一挑眉,反問,“你甘心麼?予淳還在千裏之外的荒蕪之地苦苦煎熬,他卻在強迫你為他生孩子?”
聽到予淳的消息,夕蓮心緒頓時激動起來,急忙問:“予淳哥哥怎麼了?他怎麼了?”
“他被發配南洋,那是荒涼無比的地方……整日做苦工,吃的連豬狗都不如!海風無休無止呼嘯、海浪日夜拍打礁石,還有奴役他的人粗鄙的呼喝聲,司馬昭顏就是這麼對功臣之子、國之棟梁嗎?”
夕蓮泫然涕下,早知道司馬昭顏不會放過他,卻沒想到他這樣狠!她才不要給他生孩子,她才不要這個孩子!她強壓住哭聲,聲線顫抖著低聲念著:“我不要這個孩子……”
韋娘驚訝張大了口,盧太後沒聽清,反問一句:“你說什麼?”
夕蓮努力平複呼吸,瞪著她狠狠吐了幾個字:“我不要給他生孩子!”
盧太後也怔住了,韋娘握住夕蓮冰冷的雙手,勸道:“夕蓮,別激動,不關孩子的事,這個孩子是無辜的……”
盧太後接過話冷靜說:“雖然我也不想看到這個孩子出世,不過,你的身子最重要,你經不起墮胎的……不僅僅是疼,而且,可能送命。”
夕蓮什麼都聽不見,四周都很安靜,她好像看見了予淳,他臉上被海風吹了好多口子,血、就那麼淌滿了他俊美的麵龐,後麵還有人朝他揮著鞭子,一下下,就像抽在她心上、不一會就血肉模糊……她驚恐地瞪大雙眼,瘋了一樣尖叫:“我不要、我不要!給我麝香!我知道,麝香可以殺死他——”聲嘶力竭之後,她眼前一黑,無力倒在韋娘懷裏。
韋娘嚇得手足無措,一個勁哭喊:“夕蓮乖,你別嚇韋娘,你怎麼了……”
盧太後衝出內殿朝侍婢大喊:“傳太醫!快傳太醫!”
撩起半攏床帳,她臉上虛浮的一抹怒色,讓司馬昭顏心驚肉跳,該不是盧太後說了什麼?太醫說,這頭四個月要極其小心,今日便差點出了事。他暗自懊惱,以後,他得寸步不離,不能讓他的第二個孩子也慘遭毒手。
他躡手躡腳走出去,輕聲問韋娘:“太後……做什麼了?”
韋娘垂目搖頭,答:“是皇後不小心絆倒了。”
司馬昭顏頷首道:“進去吧。”
韋娘邁著小碎步匆匆趕去,坐在床邊靜靜撫著她的額頭。
昭顏朝四周的婢女瞄了圈,朝書房走去。福公公已經打探清楚,便跟著皇上身後一麵走一麵低語道:“當時裏麵沒人,外麵就聽見皇後在叫不要,還有什麼麝香……”
司馬昭顏打了個寒戰,麝香、這個詞對他來說太敏感,自從琴兒之後,麝香已經被禁止在後宮出現,就連香料用材的麝香也不行。為什麼她叫不要,還關麝香什麼事?忽然感到一陣頭疼,他用力按著太陽穴,福公公提醒道:“太後來的時候,恐怕看見了右相大人的轎子,出去的時候,剛好又碰上顧大人進宮。”
方才和右相談到一半被打斷,既然顧大人來了,一同討論罷。昭顏深深吸口氣,邁進禦書房。
建署九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毫無征兆。司馬昭顏在沉思中,偶然一抬頭,就走了神。下麵的大臣紛紛回頭朝皇上的視線望去,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有的散落到了殿中,一觸地便化作水,沾濕了地麵。
司馬昭顏腦裏忽然冒出一句詩: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他畏寒,一直如此,九年了。福公公小聲提醒:“皇上,宴會。”
昭顏回過神來,側頭對盧太後說:“一切、聽從太後。”
盧太後清朗的聲音在大殿徐徐說道:“因今年夏季的天災,朝廷賑災款和漓江改道的撥款,耗費大量庫銀,現時國庫並不充盈,所以臘八祭典一切從簡,眾位愛卿也要嚴於律己,切勿鋪張。”
眾臣俯首應旨。
太後輕聲問:“皇上,還有事麼?”
司馬昭顏頷首說:“宣。”
福公公雙手捧著聖旨上前高聲宣:“製曰:圈地行為,例屬大褚律法嚴禁出條,朝中權貴卻視之虛設。今,罰以權相、左相兩位大人各一年俸銀,望眾臣引以為戒!建署九年詔示。”
盧太後臉上掛著冷冷的笑意,罰俸祿?任他去罰,也成不了大氣候。
“退朝——”
司馬昭顏朝下麵神情憤慨的顧大人搖搖頭。縱使這處罰輕了些,也不能解救流民於困境,卻很輕易通過了,沒有遭到太後黨的反對,至少,他們成功了一小步。
頂著風雪,他雙手埋在狐裘下緊緊握著。不過一盞茶工夫,地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白雪,襯著青磚的顏色,斑駁參差。遠處的宮牆被雪花亂舞成茫茫一片,清冷而寂寥地將熱鬧隔離在外,一隔就是兩百年。
聽福公公說,在民間,每年第一場雪,孩子們都會從溫暖的家裏跑出來玩雪。昭顏不明白,屋子裏那麼暖和,雪地裏那麼寒冷,為什麼他們要從溫暖的地方跑到冰天雪地去?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白皚皚的階梯頂上,晃著她火黃的身影,四周有穿著幾個淡粉的宮娥。看樣子,在玩雪,昭顏皺緊了眉疾步衝上去朝她們喝道:“胡鬧!”
夕蓮側頭瞥了他一眼,振振有詞說:“我在教我的孩子堆雪人。”
昭顏二話不說拉她走,夕蓮使勁甩開他的手,陰冷笑道:“你拉我呀,這地上可滑了!摔沒了孩子正好!”
韋娘氣喘籲籲跑了出來,給夕蓮換了一個銀熏籠,對司馬昭顏說:“皇上,娘娘也在屋裏憋久了,奴婢在這看著,不讓她碰雪,沒事的。”
司馬昭顏沉著臉往宮裏進去了,福公公例行公事問了一圈人,回來朝他稟告:“皇後娘娘依然不死心,還在找麝香。上午,拿了首飾做賞金,大家都避諱著呢,沒人敢接。”
昭顏的手緊緊攥了起來,心中凝結的血塊越來越大,她何時才能打消念頭?孩子都快四個月了,她怎麼就不心疼?手心忽然傳來一陣劇痛,渾身禁不住直冒冷汗。福公公緊張盯著他張開的手掌,幾個月前那個細微的傷口,已經成了烏黑一片,一次次結痂、又一次次潰爛,他不忍再看,垂目詢問:“上藥吧?”
司馬昭顏默許了,閉上眼,再睜開眼,凝視許久。他發覺這傷口就像他們之間難舍難棄的緣,明明早該結束,他卻死死抓住不放手,甚至不惜用鑽心的疼痛為代價。最終他會留下它嗎?還是隨之一起毀滅?
福公公一麵替司馬昭顏上藥,一麵問:“皇上,林太後的口信,很是蹊蹺。家人遠在西蜀,況且,為避免兩國紛爭,先皇用喪事掩過去了,西蜀也知道她早已不在人世。已死之人,怎麼還敢傳口信回家?”
在烏鏡台十八年,思鄉心切吧?司馬昭顏想了想,不如給她去封信,將西蜀國的近況告之與她,也不礙事。
雪越下越大,有的落在她睫毛上,結成閃亮的冰晶。司馬昭顏方才進去之後,她便再也沒動一下。韋娘叫侍婢拿了把傘,替她撐著。雪花無聲,隻有宮女們鏟雪時發出一下下“喀嚓”的動響。
夕蓮半眯著眼,看漸漸堆起來的雪人憨態可掬,不知為何,那傻傻的笑臉,讓她渾身發冷。她猛地舉起銀熏籠狠狠砸了過去,將剛砌好的雪人頭擊得粉碎。幾名宮女頓時跪了下去,噤若寒蟬。
韋娘望著夕蓮陰狠的目光,心涼了一大截。她從烏鏡台回來,就沒笑過了。她的眼眸,深藏著怨氣,惡狠狠地拋向所有跟司馬昭顏有關的事物。韋娘心痛拉起夕蓮的手,那雙纖纖素手蒼白、顫抖,她的表情,已經無法回到從前。
“夕蓮,進去吧,雪太大了。”韋娘和煦的話語在她耳旁輕輕拂過,夕蓮聽話點點頭,平和說道,“韋娘,我想睡會。叫他們別把階梯上的雪鏟了。”
韋娘回頭望了眼,雪已經落了厚厚一層,“可是,明天早上也是要掃盡的,不然皇上怎麼上朝?”
“那就留一晚,我喜歡看雪。”她淡淡說著,看似漫不經心,韋娘驀然發現她此刻的神態像極了盧太後。難道一切真是注定的嗎?她們母女怎麼走了同一條路……
內殿被幾個熏爐烘得溫暖如春,盆栽綠意盎然,葉子在陽光下油亮。隻是好不容易才長出的幾個花骨朵被狠狠地掐掉了,靜靜斜在泥土裏。那花苞的顏色妖媚,在這個季節看來尤為珍貴,她卻等不及要毀了它。
司馬昭顏在盆栽旁邊立了許久,才轉身去看她。床褥上鋪了層精美的羊絨織錦,夕蓮朝裏側躺著,泛著柔光的綢緞熨帖在她玲瓏身段上,厚實的錦衾滑到了半腰。這些天來,她始終是背對他的。
昭顏坐在床邊輕輕替她拉上被子,目光觸及到手邊一大片烏黑的發。他遲疑了會,小心翼翼抓起一把在手中,俯身親吻。從大婚那日開始,他能做的也隻是趁她熟睡了偷偷親吻她的發而已。
福公公在簾幔外輕聲傳道:“皇上,樂師來了。”
司馬昭顏嘴角歪歪笑了笑,撣了撣袍服,一些細細的羊絨微妙地從衣襟淩空飄旋至寬袖,或者到袍尾,不肯離去。他剛抬了腳,卻低頭瞥見夕蓮的金絲履已經被雪水濕透了,不禁有幾分擔心,回頭去掀開被角查看她的雙腳。
夕蓮感到足底一陣涼意,忽地就睜開了眼,側頭望著司馬昭顏,一種由衷的厭惡從她心裏湧上來,布滿雙眸。沒一會,她又轉過頭去繼續睡,每每看見他,她就愈加堅定要放棄這個孩子的信念,若生出來才發現和他一樣是個癡子,那大褚國可就真成了天下的笑柄。
昭顏心底一窒,垂目替她掖了掖錦被,輕聲走出去。
德陽宮裏燈火通明,美味佳肴鋪陳開來竟是繽紛滿目。夕蓮懨懨喝了口湯,眉尖緊蹙:“不想吃。”
韋娘憂心不已,替她夾了另一道菜,“多少吃點兒,養好身子才行。”
夕蓮撇開頭冷清道:“這些我都不愛吃。”
昭顏轉頭對福公公說:“換。”
福公公退出去傳了人進來,將所有的菜都撤下,沒一會又換上了全新的菜式。這一陣總是這麼折騰,禦膳房也學聰明了,備上百餘道禦膳菜式,以應付那位刁鑽皇後的脾氣。餘下的菜也不浪費,皇上都會賞給當差的宮女內侍們,能吃到一筷子都沒動的禦膳,可是幾世修來的福。如今在德陽宮當差可是羨煞旁人的美差。
夕蓮淡淡掃了眼新呈上的菜肴,正想開口聽得韋娘在旁柔若無聲說了句:“不要太過分。”
她也就作罷,極不情願接過侍婢遞上的銀盤,懶懶說:“一會我要出去賞雪,你們把外頭的燈點上,多點些。”
宮女們紛紛應了,司馬昭顏想起什麼,附在福公公耳旁低語一陣。
晚膳後,福公公領著一名內侍進來,夕蓮好奇探頭看他托著方形的木盤上,立著一雙精巧的厚底靴。福公公笑容可掬道:“皇後娘娘,請換上鹿皮靴,保暖而且不易沾濕。”
夕蓮拿起來仔細瞧了瞧,皮質細膩光滑,鞋頭尖尖的向上翹,像遊牧民族女子穿的鞋。最有意思的是靴筒後方掛了隻小銅鈴,一動就響。見她有幾分愛不釋手,司馬昭顏寬了口氣,到底是個孩子,討她歡心好似並不太難。
夕蓮順從地穿上鹿皮靴,雙足被裹得剛剛好,裏襯還有些茸毛,柔和溫軟。她表情也隨之柔和下來,站起來跺幾下腳,銅鈴在裙擺裏叮鈴鈴作響,她心裏滑過一絲溫暖,隨即又冷下來。這樣大的雪,這樣寒冷的冬夜,不知予淳哥哥怎麼樣了?
宮門一開,紛亂的雪花爭先恐後往溫暖的殿裏飄了去,觸地化水、不久便幹涸,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雪下得這樣大,你總是不聽話。”韋娘攙著夕蓮,腳步一深一淺踩在雪裏,“喀喀”地響。
風肆虐,夕蓮頭上的金鳳步搖被吹得直晃,垂珠在頭上亂敲,她不耐煩伸手將髻上的發飾都扯了下來,隨手一扔。後麵的侍婢趕忙俯身撿起,小心翼翼端在手上。夕蓮轉身看了一眼,她們手都凍得通紅,遂說了聲:“這麼冷撿了做什麼,扔了吧。”
幾名侍婢麵麵相覷,福公公連忙喚內侍上前接了下來,送回寢宮去。
司馬昭顏也披著狐裘,陪她在華燈照耀下賞雪。四周都是光,雪好像要在燈光中融化。順著白玉階梯望下去,雪落了厚厚一層,像一個平滑的坡,沒有台階的痕跡了。
遠處的景象絲毫看不清,夕蓮卻直勾勾盯著前方,忽然從韋娘手上取了傘,說:“你們都回去吧。”
韋娘驚慌看著她神情不明的側臉,“你要做什麼?”
夕蓮回頭朝司馬昭顏嫣然一笑,眉毛輕挑,“皇上在這陪我就行。”
昭顏遠遠望著她的笑容,萬分珍惜,於是對福公公點點頭,自行往前去了。
內侍和宮女紛紛退到屋簷下候著,韋娘的眼皮跳得厲害,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越是擔憂,目光片刻不離前方的兩個身影,身子漸漸往前傾了去,不知不覺已經完全站在風雪中。
夕蓮打著傘,昭顏握住她裸在寒風中的手,接過傘柄,輕聲說:“我來。”
夕蓮飛快將手收回,絲毫不想在他手心停留半刻。
“臘月了?”
“嗯。”
“雪下得真好。”
“是。”
“昨天我教她們堆了個雪娃娃。”
“嗯。”
“可是我不滿意,難看。予淳哥哥堆的雪人才好看,他還會將梅子碾成汁,蘸在雪人臉上一邊一朵飛霞,像害羞的小姑娘。”她眼裏閃爍著一波秋水,笑容曖昧,“他的畫畫得可好了,他最愛畫梅花,他說:梅花香自苦寒來……”
司馬昭顏陪她笑了笑,手掌的繃帶下傳來一陣劇痛,直直痛到心裏。
夕蓮的笑容轉瞬即逝,幽幽垂頭道:“可是,你為什麼要那樣對他?”
她總是擁有某種神秘的力量,能讓他神智不清,於是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一腳踏了下去。
雪花簌簌,那些依稀的往事在她眼前一幕幕飛快閃過。耳旁是嗚咽的風,逐漸演變成海風呼嘯,她不能看予淳受苦,也再不願懷著司馬昭顏的孩子活著。
時間似乎靜止了一刻,韋娘麵容慘白昏倒在雪地裏,她閉眼之前,看見一襲閃耀的明黃也跟著撲了下去。
福公公驚呼了聲:“護駕——”
眾人踉蹌走下去,侍衛聞聲而來,隻見雙目緊閉的夕蓮,穩穩躺在昭顏身上,雪坡上拖曳出一道深深長長的痕跡,台階依稀露出了棱角。
他緊緊箍住她,嘶聲喝道:“傳太醫!”
6、條件
夕蓮不可置信睜開眼,見深藍的夜幕中雪花紛紛揚揚,居然安然無恙?她想起方才摔下來的一刹那,司馬昭顏撲上來抱住了她……
夕蓮感覺到他臂彎的力量,才知道自己躺在了他身上,於是死命掙紮,憤然叫道:“放開我!”
昭顏沙啞的聲音在她耳後鏗鏘道:“休想!”
德陽宮門前亂成一團糟,叫太醫的慌忙跑去傳太醫,眼疾手快的先掃雪,為避免打滑,福公公又命人找了條地毯從階梯一直鋪到宮門口。
昭顏不讓別人插手,親自抱起夕蓮往台階上邁去。這一段長長的距離,他分外緊張。夕蓮在他懷裏很安靜,落定時,她明明聽見他吃痛的一聲悶哼。他向來不是怕疼的人,聽聲音後背一定傷得不輕,卻執拗要抱她上去。
福公公舉著傘一路跟隨,雪花還是在傘下亂舞紛飛。夕蓮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眼前的雪景漸漸變得像三月的柳絮、四月的槐花,落英繽紛、悠柔纏綿。
她撇過頭,帶了幾分鼻音說:“放我下來。”
昭顏低頭看她,卻看不見她的臉,他一陣心疼,問:“哭了?哪……哪裏疼?”
“我沒事,我不要你抱著!”
昭顏置若罔聞,夕蓮想直接跳下來,卻又怕他用力時更會牽扯了傷勢,眼看就要進了宮門,她也便作罷,靜靜倚在他懷裏。
昭顏將她安置好,放下帳幔,托起她的右手擱在床沿,方宣了太醫進來。
“有驚無險,今後可要萬分小心,這一胎再經不起折騰了……”
夕蓮躺在床上,能隱約聽見太醫在外麵對皇上低語,她趁機掀開簾子輕聲喚近處的福公公,福公公趕到床邊詢問:“娘娘有何吩咐?”
“皇上受傷了,叫太醫也給看看。”夕蓮匆匆說完這句話,放下簾子躺好。福公公嚇了一跳,皇上又受傷了?怎麼得了!聽見他急急忙忙出去了,夕蓮鬆了口氣,心卻一陣亂跳,做賊似的,她卻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麼?豎起耳朵聽了半晌,沒聲音了,她偷偷撥開帳幔一角,往外瞄了去,已經沒人了。
夕蓮往裏側挪了挪位置,躺在屬於自己的地盤,手不由自主撫上了小腹。現在她能真切感受到一個小生命的存在,它影響了她的美感,讓她變得能吃能睡,韋娘也再不會禁止她吃宵夜了。她忽然心存愧疚,喃喃自語:“不是我不想要你,我不是針對你的……你知道你是怎樣降臨的?我不敢要一個天生就滿懷仇恨的孩子。”
可她費盡心力也趕不走它,麵對這樣頑強的生命,她狠不下心了,難道真要生下來嗎?
帳幔被挑開,朦朧的燈光忽然清亮起來。夕蓮又背過身去,不願看他。司馬昭顏忿然扳過她的身子,盯著她一字一句說:“隻要孩子順利出生,什麼條件朕都答應,一切都依你!”
他的聲音沉厚有力,夕蓮對上他深幽的雙眸,不再是從前那樣渙散無光,反而讓人無端端感到冷厲。
昭顏下定決心,就算要他做牛做馬也沒所謂,無論從情感還是從政治上,他都極度需要這個孩子!夕蓮的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放了予淳。”
昭顏心底一窒,手上不由加重了力道,死死捏著她的雙肩。
“放他回來,我會聽話。”夕蓮感到肩上一陣強壓的疼痛,緊閉了眼。
昭顏鬆了手,呆呆答道:“好……接他、回來,但……不能複職!”
夕蓮長長舒了口氣,能回來就好,不受苦就好,官職又有何所謂?總算為他做了點事。她似乎看見予淳在對自己笑,那樣的溫柔,讓她麵容上多了幾絲愉悅。
司馬昭顏默默睡下,望著她的後背,伸手替她拉了拉錦衾。他想鑽進她的被窩,擁著她,撫摸她肚中的孩子,這一切,就在夢中實現好了。
襯著一縷笛音,禦書房越發顯得清簡淡雅。紫玉笛在司馬昭顏手中,仿佛有了生機,雖然不成曲調,但也懂得嗚咽了。偶爾會有一兩聲啼轉像鳥鳴,引得窗外三兩隻鳥兒也跟著附和。
書桌上端端正正擺放著顧大人的折子,昭顏當然知道,他說的在理。漓江改道一旦中止,便難以再繼續,太後不會同意再從國庫支取一半的庫銀來完成這項工程,明年開春一定會想方設法推托。可是寒冬臘月,工人們有的凍死、有的落水淹死,司馬昭顏心有不忍。
昨日與右相大人夜談後,福公公忍不住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們日日居住的這座皇宮,也是犧牲了多少血肉之軀才建造完成。
昭顏苦笑著答:“難怪……宮裏陰森。”
笛音停止了,昭顏側頭問:“朕,是否……無用之人?”
福公公和藹答道:“皇上心懷仁慈,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他一字一句慢慢說著:“大權旁落,外戚橫行,是否社稷之幸?圈地肆虐、官場腐敗,是否百姓之福?父皇……叫我善待天下,又該如何善待?”
福公公連忙勸慰道:“皇上縱有驚世之才卻不能外顯,未嚐不是潛心修煉的好時機,若是早年就鋒芒畢露,恐怕……”
“怕是、已成了……冤魂。”司馬昭顏又托起笛子,認真吹了首新學的曲子,斷斷續續,本是歡快的旋律卻被吹成七零八落。
怕夕蓮受涼,司馬昭顏命人重新做了一副夾層帳幃,外層是明光錦,迤在地上;裏層複帳用白縑,不再是刺目的明黃色,帳頂懸著一朵燦爛的金色蓮花。但他們之間仍然橫著一道紅綃,無法逾越。
夕蓮察覺到他醒了,直接說了句:“臘八祭典我不去。”
昭顏轉頭看著她的背影,問:“為何?”
他們是大褚國的皇上和皇後,他們是夫妻,理應一同祭天神、祭先祖。一國之母不參加祭典,他要如何向眾臣交代?
“我不去。”她轉過身來斜斜看著他說,“你說隻要我乖乖將孩子生下來,其他一切都依我。”
昭顏點點頭,淡淡答:“君無戲言。”
起床、洗漱、著衣。昭顏穿戴完畢正打算上朝,坐在菱花鏡前的夕蓮忽然轉頭喊道:“等等!過來!”
司馬昭顏朝她走去,隻見她明眸淺笑從韋娘手裏拿過一小盒蘭膏,眉毛輕挑道:“你幫我梳發。”
福公公目瞪口呆,看皇上盤腿在她身後坐下,拿起梳子,蘸了些蘭膏,顫抖著從她發根梳到發尾,絲毫不馬虎。皇後那一頭秀發,得梳到何時啊?福公公急了,輕聲提醒:“皇上,上朝了呢。”
夕蓮側頭,冷冷說:“你們都下去。”
福公公無奈,和滿目擔憂的韋娘一同退出內殿。
昭顏心無旁騖,靜靜為她梳發。蘭膏使發潤澤、柔順,能讓她的青絲恢複光澤,何樂不為?況且他是如此喜歡她黑緞般的發。
夕蓮麵無表情看著鏡中的司馬昭顏,他怎麼能平和若此?這樣被差使,卻如同在享受一般。她遲疑了會,雙目低垂輕聲問:“予淳呢?你下令了麼?”
昭顏的手頓了頓,又繼續梳,“嗯,幾日……就、就回了。”
“好了,你去上朝吧。”她驀的站起來,從他身邊匆匆掠過,喚道,“韋娘,我的熏籠呢?”
昭顏也起身,朝外走去。夕蓮叫喚了幾聲,韋娘神色倉惶進來應道:“方才聽宮女們說,禦膳房好像出了點事,福公公過去了呢。”
禦膳房能出什麼事?夕蓮不禁看了司馬昭顏一眼,他眉頭緊鎖,大步前去。夕蓮忙不迭想要去湊熱鬧,拿起束帶往腰上胡亂一係,嚷嚷:“韋娘,快,幫我梳髻。”
寒天雪地,德陽宮的膳間外跪著兩名宮娥,瑟瑟發抖。福公公站在屋簷下,口裏訓斥道:“還不說是哪個宮的?受刑也不怕?你們自己跟天借了膽子呢?還是你們主子?”
司馬昭顏見雪已經在化了,恐怕她們再跪下去,膝蓋便不能要了。既然她們身上沒搜出毒物,況且禦膳都無恙,便叫她們先起來。福公公愣了愣,從旁提醒道:“皇上,擅入禦膳房,可是重罪。”
司馬昭顏反問:“可問了她們……為、為何而來?”
“問了,她們不說。”
兩名宮女緊緊靠在一起站著,低低垂著頭。夕蓮也挺著肚子過來了,好奇問:“這是怎麼了?”
福公公應道:“不知兩個小宮女偷偷跑禦膳房做什麼,恐怕是對娘娘的龍胎不利啊!禦膳房所有食材老奴會命人撤換,娘娘放心。”
那兩名宮女一聽,頓時緊張萬分,帶著哭腔低聲道:“福公公,不是的……奴婢絕不是要害皇後娘娘,奴婢死也不敢啊!”
夕蓮探頭打量她們,麵色蠟黃,嘴唇凍得發紫,就像是受了多大的苦。
福公公喝道:“那你們來做什麼?!”
其中一個膽大點的撲通跪下,哭著磕了幾個頭說:“其實我們是來這偷些吃的……奴婢也是被逼的!主子下命令,不敢不從……皇上,奴婢罪該萬死,卻真是逼不得已!”
另一個也跪著,趴在地麵上不敢吱聲。
夕蓮搶先問:“偷吃的?哪宮的主子吃不飽?”
“奴婢們伺候的是辛昭儀!”
司馬昭顏怔住了,辛欣?她又玩什麼花樣?夕蓮瞪著眼說不出話了,上回她抓傷自己之後,就再沒見過,難道竟淪落到慫恿侍婢來禦膳房偷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