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倆先關起來!”
福公公又看了看天色,催道:“皇上先去上朝,奴才會安排處理此事。”
司馬昭顏若有所思,擦過夕蓮身旁時說了聲:“快回去。”
韋娘攙著夕蓮輕聲道:“快回去歇著吧,雪融天最冷,這些事都不用操心。”
夕蓮走了沒幾步又停下來,心裏總是不甘,遂又返了回去,對韋娘說:“我要去問幾句話!”
韋娘拿她沒辦法,隻好跟著。
柴房裏冷風無孔不入,兩個丫頭被捆起來扔在一角。
夕蓮一進去,整個柴房好似亮了起來,之前的灰蒙一掃而光。
看守的侍衛有幾分擔心,福公公方才交代了誰也不許靠近,但皇後要進來,他們也無權阻擋。
兩名宮女淚汪汪跪在她跟前磕頭求饒,夕蓮趕忙說叫韋娘扶了她們起來。表情溫和問:“辛昭儀為何逼迫你們來禦膳房偷食物?”
“分給我們昭儀的食材越來越差,有一頓沒一頓的……眼看著要過臘八,昭儀也是想多備些好東西來祭祖。”
夕蓮詫異道:“辛昭儀正五品,分發的食材都是有規定的,尚膳局怎麼能如此對待?”
“不止是食物,還有炭火、過冬的衣物都領不到,我們昭儀還有舊衣穿。可憐剛進宮的雨丫頭,連件禦寒的冬衣都沒有。宮裏就生一爐火,這冬日可怎麼熬過去……”
夕蓮伸手探了探那名瘦弱些的宮女身上的衣物,驚呼:“這不是要凍壞了麼?!”
“自從西太後仙逝,從前伺候過太後的宮女內侍、以及辛昭儀和幾個從前與西太後來往密切的主子,都是同樣境況。宮裏一向就如此,奴婢不敢有怨言。隻望娘娘幫奴婢們求情,今後即使餓死,也斷不敢再來偷東西了!就算是趕我們出宮去也好,隻望饒我們性命!”
夕蓮帶了幾分怒氣問韋娘:“怎麼會這樣?怎麼說她們都還是皇上的女人,尚膳局、尚衣局都不過是奴才!怎可以這樣欺負人?”
韋娘嚇得趕緊撫著她的後背說:“別動氣,皇後千萬別動氣,這些事,你不用管。福公公回來自然會處理。”
夕蓮忿忿道:“不行,給我把尚膳監找來!”
合陽宮,早已不是半年前那般模樣。十二名嬪妃,他一人未寵,到頭來,她們的不幸怎麼都要算在他的頭上?司馬昭顏一步步朝深宮裏走去,大殿雖燃燒著熊熊爐火,卻冷清得可怕。各殿的人都未察覺到皇上的駕臨,直到他拐進了後花園,一名女子穿著火黃的狐裘“咯咯”笑著莽撞衝進了他懷裏,一園子的人都傻眼了,半晌才躬身請安。
昭顏懵懵看著眼前的女子道:“平身。”
她笑得很燦爛,如果夕蓮也能這樣笑,他情願折壽十年。
福公公咳了兩下,高聲道:“怎麼前殿無人當值?個個都玩瘋了吧!”
昭顏失神問了句:“你叫什麼?”
“臣妾秦獻珠。”她眼神裏有幾分俏皮和純真,可惜掩不住過於大膽而鮮明的欲望。
昭顏伸手拉住她的衣襟,貼近她問:“為何穿這個?”
她毫不避諱答道:“因為皇上喜歡。”而後莞爾一笑,麵上兩抹飛霞。
昭顏發現,夕蓮的怒容都比眼前虛假的笑容動人許多,遂繞過她,繼續往前走。
辛欣的殿中一股陰冷的風穿堂而過,福公公都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高聲道:“辛昭儀,請出來迎接皇上!”
聽得裏麵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幾名宮女亂糟糟跑了出來,慌張行禮道:“皇上萬福,昭儀身有不適,正臥床休息。”
司馬昭顏兀自走了進去,辛欣的腸子有幾道彎他都知道。內殿雖生了爐子,空氣卻還是冰冷的。簾幔半攏半垂,在微弱的火光下顯得異常曖昧。他如她所願,挑開床帳,嘴角含笑欣賞她難得一見的柔媚姿態。
他在床邊坐下,斜睨著她問:“餓嗎?”
辛欣點點頭,目光晦暗,“你知道東太後是怎樣的人,我能活著就不錯了。”
他感到好笑,為何她現在才有自知之明,又問:“冷嗎?”
辛欣掀開錦衾一角,露出胸前一大片赤裸的身體,嬌笑道:“你說呢?”
司馬昭顏撇開頭去,不屑道:“白費心機。”
辛欣坐起來,也顧不得什麼,雪白的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身。
“你喜歡她,可以隻寵她一個,不過她如今身懷六甲,你很長時間沒碰她了吧……皇上,這樣可不好……”說著,她的手不安分往下遊移,“表哥……就讓欣兒來伺候你,好不好?”
昭顏渾身一僵,在經曆過夕蓮之後,他好像再也受不起誘惑。那些來自她的觸感、嬌喘會漫無邊際湧上來,將他淹沒。她的軀體深深印在他腦子裏,每一寸都清清楚楚。她手腕的粗細、鎖骨的寬度、胸肋的位置,在上次纏綿中被他記下了,因為他怕這輩子再沒有機會。
他有幾分狂躁,能聽見自己粗噶的呼吸,辛欣的肢體如水蛇般纏得他透不過氣來。其實辛欣隻差一步就成功了,但是這裏沒有蓮花香,所以他粗暴地推開她,大步離去,回頭扔了一句:“本性難移!”
7、
太後殿,香爐裏點著禦寒丸,一室溫熱,夕蓮脫去了狐裘坐下,隨口問道:“為何這殿裏尤其熱?我那也點了禦寒丸。”
盧太後慢條斯理答:“這是西域進貢的,你們宮裏用的是從西蜀國購來的。貢品當然要好用些。皇後有什麼重要的事來找哀家?”
夕蓮正了正神色,語氣淡漠道:“今日撞見兩名可憐的宮女,都是辛昭儀的人。不知太後為何要針對西太後的舊人?”
盧太後笑了兩聲,問:“你聽說了些什麼?這宮裏,嚼舌根的還真不少呢!”
夕蓮心裏有怒氣,卻不便發作。尚膳監雖然不敢直說,但她已然明了,若不是太後放了話,任他們奴才多大膽子也不敢虧待主子。從前侍奉西太後的宮女內侍,都被遣去做最肮髒卑賤的工作,有幾個已經熬不住苦頭,尋了短見了。
“皇後,那些奴才的事,有福公公去管,你就不用操心,好生養胎罷。”
雖然她對辛昭儀沒好感,但昔日的千金小姐,怎麼能受這樣的委屈?夕蓮提了口氣嚴肅道:“太後,臣妾鬥膽請求,提前放他們出宮。辛昭儀貴為昭儀,卻受如此冷遇,吃不飽穿不暖,倒不如讓她回家。還有那些侍女們,犯了什麼錯,隻因伺候過西太後,便不把她們當人看了?”
盧太後似笑非笑望著她,微微搖頭說:“人世間就是這樣,弱肉強食,宮裏更是如此!怪隻怪他們當初有眼無珠,跟錯了主子。皇後若要打抱不平,天下的不平事何止千萬萬?”
夕蓮一口氣咽不下去,猛地起身直勾勾盯著盧太後說:“不過是批了他們提前出宮而已,並不是什麼難事,臣妾自行處理!”
盧太後望著她執拗的神態,苦笑道:“為何你總是要與我作對?我對你不好?”
夕蓮愣了愣,恍惚答道:“太後對夕蓮很好,可是……對別人呢?”
“別人是誰?西太後?辛欣?還是司馬昭顏?”盧太後笑了幾聲,“忘了?他是怎麼對你的?怎麼對予淳的?”
夕蓮腦中閃過烏鏡台上的一幕幕,心裏似針紮一般,但司馬昭顏究竟是放過了予淳。她長長舒了口氣道:“他已經下令放了予淳哥哥。”
盧太後驚詫不已,“怎麼可能?他會放了予淳?”
“嗯,已經派人去接他回來了,但不能官複原職。”
盧太後眼光流轉,定定望著茶水發了會愣,幽幽說:“你太天真……”
夕蓮輕靈一笑,反問:“天真?自烏鏡台出來,我已經不是從前的夕蓮了。”
盧太後望著她的笑容,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她如何不知道烏鏡台是怎樣的地方,她親手送進去的妃嬪,瘋的瘋、死的死。夕蓮能出來,終究是司馬昭顏放不下,夕蓮是他的致命之傷,也是她自己的。看著夕蓮不再純真的麵容,她心底有幾分落寞,情不自禁伸手捋了捋夕蓮耳旁的發,喚道:“夕蓮,夕蓮……”她忽然又想起什麼,神情一怔問,“你在烏鏡台還遇見什麼人了嗎?”
“嗯,有個女人自稱是林太後,還多虧她照顧我。”
盧太後驚疑望著夕蓮問:“她沒和你說什麼?”
“沒多說什麼……”夕蓮本想全部瞞下來,卻忽然生出了戲謔的興致,話鋒一轉說,“隻說,先皇一生,真心真愛給了太後您,虛情假意給了西太後,她十五歲嫁了他,到頭來連個名分也沒有。”
盧太後臉上頓時失了血色,目光遊移不定,言不及義胡亂道:“她胡謅,先皇是極寵愛辛貴人的,關我什麼事?他封我當皇後,不是出於真心……先皇他沒有真心的……”
夕蓮極少見她如此神情,惡作劇般的勝利感讓她心情愉悅,她目光狡黠,眉毛高揚笑道:“臣妾先行告退。”
司馬昭顏正等著和她一同用午膳。夕蓮從外麵回來,身上還帶著一股雪水的味道,清新怡人。他有些意外,已經許久沒見過她眉眼清揚的神色了。見她溫順地接過盤子,沒有挑菜的毛病,在場的人全都鬆了口氣。
昭顏微笑看著她,溫和道:“多吃,補……補身子。”
夕蓮喝完湯,眼睛轉了幾圈,問:“皇上,那兩名宮女呢?”
福公公答:“已經放回去了。”
夕蓮歎道:“放她們出宮吧,辛昭儀也是,有太後在,她們的日子不能好過。”
昭顏深感意外,這樣的事,在宮中實屬見怪不怪。宮女們出宮可以酌情提前放,不過若要放辛欣出宮,是有違宮規的。她有品級,是皇上的女人,就算出宮了,也沒人敢娶。
“她從前也是相府千金,現在卻連溫飽都要看人臉色。”
昭顏想起今日辛欣的作為,若有所思道:“她若得寵了,日子便會好過些。”
夕蓮心裏咯噔一下,得寵?司馬昭顏若寵幸她……對啊,皇上寵幸她,一切都解決了。可是,自己進宮以來,他未曾臨幸過任何人。第一次聽他堂而皇之提及這個話題,夕蓮心裏很別扭,當即把筷子往禦桌上一扔,冷冷道:“好啊,你去寵罷!”說完,轉身離席。
司馬昭顏有些莫名其妙,趕忙追上去。
留下一圈侍婢不知所措,這滿桌禦膳,該撤了嗎?福公公也左右為難,想想還是先放著。眼看皇上追著皇後進了內殿,韋娘有意無意放下了最外層簾幔,眼裏噙了幾分喜氣,被福公公盡收眼底。皇後好像生氣了,韋娘在笑什麼?
夕蓮賭氣坐在鏡前,拔下一朵珠花,“啪”地一聲拍在案上,側頭衝昭顏喊道:“你跟來做什麼?我要午睡了!”
昭顏見她生氣的模樣,心裏居然舒暢了幾分,平平答道:“我也午睡。”
夕蓮用力拔了發簪,濃密的發傾瀉而下,鳳眼怒瞪:“你還是快些去找辛昭儀午睡吧!”
昭顏斜睨著她,傻傻笑了,她在吃醋呢?還是幹醋!他忽然從她身後抱起她來,朝龍床走去,夕蓮驚呼:“放我下來!我不要和你睡!你去找別人吧!”
外頭的侍婢忍不住“嗤嗤”地笑,福公公瞪著她們故意清了清嗓子,侍婢們都垂著頭不敢出聲了,福公公卻背過身去眉開眼笑。
夕蓮揮舞著胳膊在他身上亂捶,猛地聽見他一聲吃痛的呻吟,夕蓮停住了鬧騰,盯著他的神色。後背的傷還沒好?難道傷得很重嗎?
昭顏將她放下,凝視她的雙眸慢慢說:“放她們……出宮,你、寫手諭……便可。”
夕蓮感到他的氣息帶著某種安神的味道,她情緒平複下來,懶懶說:“知道了。”然後轉過身去躲避他的目光。昭顏望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不由自主伸了手去,剛觸到束帶,夕蓮警覺側了頭,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你幹什麼?”
昭顏縮回手來,輕聲說:“用、用膳吧,孩子需要……”
夕蓮想起方才滿桌的佳肴,吞了吞口水,卻懶得動彈,掀開錦衾鑽了進去。“我累了,不想起來。”
司馬昭顏想了想,命人挑了幾道夕蓮愛吃的菜,放置在托盤裏,呈在床頭。
聞見香味,夕蓮忍不住爬起來。韋娘拿起銀勺悉心喂她,臉上洋溢出許久未見的幸福笑容,感覺回到了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隻用守著她的小夕蓮,把她喂飽、哄她睡覺。
司馬昭顏在一旁看著,白縑帳映得她肌膚勝雪,黑發如緞。臉龐比從前胖了些,身子也豐腴不少。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他不禁笑了。隻希望她繼續保持這樣的溫順,一直到孩子出世,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會忘掉從前的傷痛。然後,他們還會有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
夕蓮正倚在窗邊曬太陽,一手捧著書卷。書頁好似被陽光烘出了縷縷墨香,涼涼的、淡淡的,舒爽怡人。忽然一陣嫋嫋笛音飄然而至,夕蓮好奇問:“咦?誰在吹笛子?”
“回娘娘,是皇上。”
他何時會吹笛子了?夕蓮按捺不住,隨著笛音尋了去。
“皇上、皇上……”福公公進來喚了好幾聲,昭顏才回過神來,放下了笛子。
“皇上,盧元帥已經從扁州動身了,帶了一萬五千精兵,比傳令的多帶了一萬。”
“盧予淳,到哪兒了?”
福公公臉色一沉道:“本來兩日內應該到金陵了,可是,剛才傳來消息,他在路上……私逃了。”
私逃?恐怕是被人救走了罷……司馬昭顏倒吸了口涼氣,拳頭憤然捶在柱子上,吐了幾個字:“尾大不掉。”
盧家滿朝權貴、手握天下兵馬,先皇在位時,怎會放任他們培植勢力直至羽翼豐滿?盧太師刻意擺出隱世脫俗的高姿態,實際上一直在為子孫籌謀,先皇怎會看不出來?
“皇上,主校場離皇城太近,不如聽右相大人的意見,啟用西郊校場。盧予淳奴才會加派人手搜尋。”
司馬昭顏頷首,西郊校場多年不用,需要好生修葺。又是一筆巨款,太後如何能同意?
夕蓮不知何時來的,一手扶著腰朝他走來,開口就問:“予淳哥哥怎麼了?我聽見了,你說他怎麼了?”
她眼眸裏含著殷切和關心,還有質問。昭顏死死攥住拳頭,麵色平靜答道:“他在路上……逃跑了。”
夕蓮慌了神,聽著自己的心“咚咚”亂跳。她不明白,逃跑是什麼意思?不是說接他回來麼?予淳哥哥馬上就可以回家了,為何還要逃跑?
她緊張盯著昭顏問:“怎麼會逃跑?”
司馬昭顏已經習慣了她這樣的眼神和語氣,卻一時答不上話來。為什麼,她總是要用盧予淳來破壞他們之間的和睦?
福公公接話答道:“他打傷了幾名侍衛逃跑的。”
“侍衛?還有侍衛押著他麼?”夕蓮的聲音顫抖起來,眼裏漸漸濕潤,望著司馬昭顏癡呆的表情冷笑道,“還以為你真會放了他……原來不過是另一種手段!如果他不逃跑,你還打算將他關起來麼?”
司馬昭顏坦然答道:“軟禁在家。”
夕蓮虛浮笑起來,嘟喃了一句:“你真的是白癡嗎?還是裝的?”而後邁著綿綿的步子離去。
“你真的是白癡嗎?還是裝的?”
她的話為何像驚雷、炸得他腦裏轟然一片,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司馬昭顏無力靠在朱漆大柱上,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滑。繁華榮辱、功名利祿,統統是過眼雲煙。蒼茫大地,一世年華,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她而已。
他這樣容易知足,偏偏上天從不讓他得到半分幸福……
福公公見他臉色蒼白、額冒虛汗,嚇得大呼:“皇上、皇上您怎麼了?要傳太醫嗎?”
夕蓮還未走遠,聽見福公公的叫喚聲,感到心尖驟然縮緊了一下。她將方才的不快拋到九霄雲外,匆匆折回去。隻見那襲刺眼的明黃斜倚著朱漆大柱,目光黯淡,奄奄一息。
夕蓮一心急,跪在他身旁,雙手捧著他的臉喚道:“皇上、皇上!司馬昭顏!”
她手心的溫度覆在他臉上,迅速粘回了他分崩離析的神誌,昭顏粗喘了口氣,對望上夕蓮那雙鳳目。他看得癡了,她那一汪清淚,楚楚動人,是為他嗎?
福公公幾乎被嚇走了一半的魂兒,擦了把汗道:“快扶皇上進去休息罷!老奴去傳太醫!”
昭顏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嘴角暈開慣有的傻笑。
夕蓮手一抖,猛的抽了出來,尖聲喝道:“你嚇死我了!”
望著她負氣離去的蹣跚背影,昭顏心底湧起莫名的溫馨。她緊張他,好像是吧……
冬日撒下冷清的光輝,光禿的枝椏被北風帶走了濕潤,樹皮皸裂、脫落,連空氣中都飄蕩著幹燥的木屑味道。
夕蓮穿著鹿皮靴在曲徑上慢悠悠走著,司馬昭顏在前頭。聽見叮叮呤呤的聲音遠了些,他便停下來,近了些,他又往前走。見他如此這般走走停停,夕蓮冷冷道:“你先往前去吧,在我眼前晃什麼?”
昭顏對她這樣的冷言冷語已經麻木,如若她忽然溫和起來,那才叫人不安呢。眼看著明黃身影漸漸走遠,夕蓮又叫喚:“等等!”
昭顏聽話地止步回頭。
“手諭我頒下去了,她們今日出宮,皇上……”夕蓮眼前晃過辛欣接旨時怨毒的眼神,心裏像紮了根刺,“我做錯了嗎?她為什麼恨我?”
司馬昭顏望著她迷茫的表情,答:“世事,沒有……完全的對、錯。”
夕蓮盯著他搖搖頭,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她從不覺得世間有模棱兩可、無法判斷的對錯。例如司馬昭顏,就一直在做錯。若不是太後告訴她予淳安然逃脫的消息,她絕不會讓他好過。
夕蓮剛出浴,身上帶著幽暗的蓮花香,肌膚在輕紗覆蓋下,散發出幾絲濛白的熱氣,悠悠然騰空升起、消散。煙霞色的衣裙,襯得她滿麵春光。
她在鏡前坐下:“韋娘,給我試試新進貢的九回蘭膏。”
昭顏雙腳不聽使喚走了去,接過韋娘手裏的器具,“我來。”
夕蓮清冷地看著鏡中的男子。他為她梳發的動作極其輕柔,因為要極力控製手的平穩,所以神情格外專注。他的麵龐在明躍燈盞下,被龍袍映出一層濃鬱的金黃光輝,如雕刻的金像般,線條分明、眉目俊朗。夕蓮在融融暖光中逐漸卸下了防備,微微闔上雙目。
昭顏見她臉上仇怨的表情褪去了,柔聲道:“歲首朝會,一定、要去。”
夕蓮斜挑的眼角透著一股戲謔之意,“不去。”
“不行。”他語氣淡然,態度卻是堅定的,似乎容不得半分反駁。臘八祭典,皇後未出席,就引起了朝臣不滿;若這次歲首大朝會,她再不去,恐怕會掀起一場風波。
夕蓮低頭摸了摸肚子,口吻慵懶:“我得安心養胎,你說過,一切都依我啊!”
昭顏放下梳子,往前傾了傾身子說:“一定要去。”
夕蓮轉了個身,順勢將赤裸的右腳伸向前去,剛好擱在司馬昭顏麵前。她捋了捋耳邊的青絲,眉毛輕揚道:“好啊,你幫我修指甲。”她不知道這稱不稱得上搔首弄姿,不過她對風流韻事的感悟能力比從前多了幾分。他想要她,卻得不到,應當是很痛苦的罷……
內殿無人,隻有燈燭爐火款款照耀。
隻要能觸到她,哪怕是腳底,他也情願。隻是……昭顏稍稍皺了下眉,自己手指發顫,如何能替她修好指甲?萬一傷到她怎麼辦?
夕蓮麵露得意之色,“那我不去了。”正要收回腳來,卻被司馬昭顏一手握住了。她一驚,難道他真要替她修腳趾甲?他就這樣言聽計從?腳心傳來一陣粗糙之感,有點癢,她使勁收回腿,坐直身子慍怒道:“為什麼這樣聽話?我說什麼你都聽?你是皇上,到底有沒有氣概?!”
昭顏心平氣和道:“朕說過,一切依你。君無戲言。”
夕蓮鳳目圓瞪正打算發作,無意瞥見他手心發黑的一塊疤,方才就是那隻手握住了她的腳。夕蓮稍微俯了身子去看,隻覺得觸目驚心,失聲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昭顏握了起來,答:“沒事!快、快好了……”
夕蓮瞧見自己在他眸中的倒影,方覺失態,為他緊張,值得麼?她迅速恢複了冷漠的神色,跺腳起身,自顧自上了床。
昭顏問了句:“不修了?”見夕蓮沒反應,苦笑了會,也上床休息,又念了聲,“一定要去。”
8、新年
皇城禦道兩旁,設了高約十丈的燈輪。燈輪披錦掛綢,以金銀點飾。數萬盞燈,如百花齊放的火樹,金碧輝煌。新年時,宮女們也可以著羅綺錦繡衣,戴珠翠、施薄妝。
昭顏在禦座上,夕蓮和盧太後各坐一旁觀賞勝景,往下依次是各級妃嬪。台子上,咿咿呀呀唱著雜戲,宮裏難得如此熱鬧,樂聲與宮嬪的嬉笑聲飄於夜空。焚香燃鞭炮之後,皇上賜宴,妃嬪依次上前祝酒,道吉祥話。
按宮中慣例,這一夜是要守歲的,直到初一五更時,皇上率百官上祖廟祭告,然後出席大朝會,筵請外藩使節。夕蓮因有孕在身,先行回寢宮歇息,昭顏有幾分擔心,便叫福公公也跟回去。
寢宮裏,幾名宮女正忙著換簾幔,不想皇後會這麼早回宮,頓時慌了手腳。
夕蓮好奇問:“這是做什麼?”
“回皇後娘娘,這是西蜀國使臣送來的新年賀禮,皇上吩咐奴婢們盡快換掉德陽宮所有的簾幔。”
夕蓮輕輕挽起一條,觸感絲滑,色彩如夕陽照耀下的霞光。歎道:“多好的材質、多美的顏色!”
“是西蜀皇宮禦用品煙霞錦。”
夕蓮興致勃勃轉了一圈,發現床帳裏層加了副羽簾。
“這是鳳羽簾,據說是西蜀女帝禦用的。”
夕蓮在床前撥弄著羽簾愛不釋手,可是西蜀國為何送如此貴重的賀禮?或許大褚的使臣也帶去了重禮吧。
福公公和藹笑道:“皇後喜歡便好,這是皇上挖空心思弄來的。”又轉身對侍婢說,“天色不早,伺候娘娘就寢,不能誤了明日的時辰。”
侍婢應下,攙了夕蓮先行沐浴。
歲首大朝會儀式在正殿舉行,皇上皇後鄭重出席,座後設儀仗、羽扇,側堂屏後奏雅樂。鳴鞭卷簾,百官在禦前列隊,向皇上賀歲,諸國使臣獻禮朝賀。
整天保持一個姿勢下來,夕蓮腰酸得慌,卻連眉頭也不敢皺一下,麵上維持著和煦的笑容。終於熬到賜晚宴時,眾人的視線轉向台上的樂舞和百戲,夕蓮才有機會歇歇氣。昭顏伸手在她身後輕輕拍了拍,嘴唇微啟道:“辛苦了。”
夕蓮不動聲色背過手將他的手打下,聲音從微微笑著的嘴裏擠出來,“以後再也不來了!”
昭顏笑了,萬盞燈燭下,他們像一對幸福的眷侶,笑容粲然如藍幕中散開的煙花,轉瞬即逝的美麗更讓人分外珍惜。他從八歲起便討厭新年,唯獨這次滿心歡喜。
儀式結束後,亥時已過,夕蓮昏昏欲睡,坐在鏡前任由侍婢卸妝。新換的簾幔一條條垂著,宛若霞光,輕不勝風。人一過,翩翩然。昭顏腦中迷醉,穿過旋舞的流蘇帳,將她抱起來,夕蓮在他懷中眯著眼念了一聲:“好美……”
他就知道她會喜歡,微醺的麵龐不由多了幾分得意。
夕蓮半睡半醒,望著茸茸的羽簾,臉上浮現一絲難得的俏皮,嬌聲道:“這個真好看!”
昭顏微微眯著眼擁緊她,一手撫上她的肚子。他從不知道,原來喝了酒以後,膽子會變大呢……怪不得人說酒能壯膽。
夕蓮眨了眨眼,歪著腦袋問昭顏:“西蜀國女帝禦用的,怎會輕易送人?你怎麼弄來的?”
他想也沒想答:“西蜀與……與大褚……交好多年,隻因早年聯姻……”
“怎麼聯姻?”
“當年……西蜀有難,向我大褚求、求援,便送了、小公主……來聯姻。也就是從前的……林皇後,朕、從未……見過……”司馬昭顏從沒在夕蓮麵前說過長句,現在卻一發不可收拾,直到夕蓮驚醒、睡意全無,他還在呢喃著:“是被東太、太後設計陷害的,一直在烏鏡台……你見過她,還幫她帶了口信……”
夕蓮驚疑不已,林太後居然是西蜀公主?
西蜀與大褚交好多年全靠她的維係,可她卻一直被困在烏鏡台。上次林太後叫她帶口信給福公公,說打聽家人的消息,可她的家人都在西蜀皇宮才是!難道那封信裏會有別的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