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傷秋(2)(3 / 3)

夕蓮掙出司馬昭顏的臂彎,想越過他下床去找韋娘,無奈自己身形臃腫了不少,行動不便。

昭顏似乎已經深深入夢了,卻側身攬住夕蓮,溫柔細語:“聽話、夕蓮……夕、你也要聽話,千萬……不要學你母後、那樣頑劣……”

夕蓮懵懂望著他微微張合的唇,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隻覺得方才還惶惶不安的心忽然恢複了寧靜。也罷,明日再找韋娘問問。

一大早,夕蓮還在睡夢中,韋娘就被太後傳去了。夕蓮內心對高深莫測的太後是極度恐懼的。她總覺得,若是不小心惹了她,背後隨時會被插上一把刀。太後單獨召見過韋娘好幾次了,每回說了什麼韋娘都是敷衍她。

夕蓮不耐煩推開侍婢:“好了好了,不用珠釵了!”

“娘娘,束帶還沒係好!”

夕蓮又停下,任侍婢將一切打點妥帖,迫不及待往太後殿去。

凜冽的風一層層裹上身子,宮人們都縮著腦袋行色匆匆,夕蓮不由自主用兩片寬袖擋在腹部。寒風在太後殿前戛然而止,夕蓮皺著眉回望一圈,嘴角露出一絲嘲諷,難道連老天都懼怕強權?

她進入太後殿無需等通傳,侍婢一路小跑先進去通報,她徑自穿過正殿。冬日暖陽透過窗欞,光線所及處,都能看見細微塵埃的浮動。她一路走過,那些塵埃便瘋魔亂舞、如她的心緒般。

走到這條回廊的盡頭,右拐就到了,夕蓮腳步匆匆,這時候迎頭撞上了一人。她驚呼了聲,看清是韋娘後心頭大石總算放下了,緊握住她的手問:“太後又找你來做什麼?”

韋娘近日勞累,雙眼浮腫,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沒事,大年初二來請個安。”

夕蓮狐疑盯著她問:“上回呢?她總是找你做什麼?”

韋娘略略垂了頭,輕聲道:“沒事,夕蓮,你多來陪陪她。太後……她需要人陪伴。”

夕蓮抿嘴搖頭。

韋娘雙眉微蹙,心中歎了口氣,攜了夕蓮沿著回廊慢慢往外走。每經過一扇窗,一明、一暗,照在她們身上光影輪回,如朝夕相依的流年,總有走到盡頭的那一天。

見侍婢遠遠在殿前候著,夕蓮趁廊裏無人,輕聲問:“林太後從前是西蜀公主?”

韋娘淡淡答:“是吧。”

“那為何要打探家人消息,應該都在西蜀皇宮才是。可惜信件不小心燒毀了,也不知道是否有要事?林太後對我有恩,我應該幫幫她的。韋娘,我再上烏鏡台去問問好嗎?”

韋娘睫毛顫了幾下,按住夕蓮的小臂,低聲道:“別闖禍了,林皇後當年風光大葬,天下皆知。況且,烏鏡台不是你隨便能去的。進去的人,隻有你一個出來的……別想了,好生顧著自己罷!”

夕蓮恍然明白了,為何烏鏡台的人都不會說話……

隔著一道高高的紅木牆,盧太後麵帶寒霜。她與夕蓮並排走著,隻隔了一道牆的距離。她好像永遠也不可能衝破那阻礙,去牽住夕蓮的手。高聳的雲髻上垂珠輕輕晃了晃,她語氣如常:“給哀家盯緊烏鏡台。”

她身邊最年長的宮女應道:“是,奴婢去安排。”

新年之後最熱鬧的節日便是上元燈節,夕蓮永遠也忘不了,正是一年前與司馬昭顏在華燈下的偶遇,釀成了這一生的錯誤。恰好不久後有校場閱兵,規模宏大,司馬昭顏事務繁忙,夕蓮便和韋娘一同在寢宮裏窩著。

“從前你最愛這日了,煙花異彩,你喜歡各式各樣的花燈、喜歡糖葫蘆……”韋娘輕輕撫著夕蓮的額頭。

夕蓮枕在韋娘腿上,笑容明媚。“是呢,父親不讓我吃糖葫蘆,不過,予淳哥哥會偷偷給我買的!”

無意提到予淳,夕蓮的心忽然空落落的。每年的上元燈節,他們在花燈叢中穿梭,燈光如薄紗,朦朧而又細膩。他第一次吻她的時候,在一朵蓮花燈下,她纖細的手指拚命揉搓手中的絹帕,緊張和羞澀來的那樣甜蜜。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她不知道,詩一出口,那種刻骨的相思便從心底開花,蔓延至眼角眉梢。夕蓮幽幽閉了眼。

韋娘看時辰該傳膳了,可她凝眸望了眼遠處的宮闕,問道:“去給太後請安吧?陪她晚膳,今日怎麼也是上元燈節。”

夕蓮懶懶坐起身來,滿不情願:“我不喜歡她,我們倆一起用膳便好。”

“夕蓮,太後是極寵你的……”

“我不要她寵,她害了許多人,心腸必定不好。”韋娘的氣韻如白玉般聖潔,可是她為何總是幫著太後?夕蓮表情不悅,“韋娘,你和太後究竟什麼關係?”

韋娘神情一怔,摸了摸夕蓮隆起的腹部,歎道:“人之初,性本善。她也是沒辦法……夕蓮,不要這麼說她。我與她認識多年,涉世之初,她何嚐不是天真爛漫的明媚女子?隻是,造化弄人。”

夕蓮反駁道:“造化如何弄人,她也不能害人。”

韋娘頓了半晌:“不是這樣……夕蓮,你不能懂。”

“怎麼不懂?韋娘說給我聽,我便懂了。”

長長的沉默後,韋娘溫和如常的口吻緩緩講述起陳舊的故事:

太後本出身名門,大家閨秀,性子卻桀驁不馴,因為一次和家人鬧別扭,任性離家出走。她哪裏知道人心險惡,她哪裏知道這樣絕色的女子獨自在外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才貌雙全的 她,被人設計賣入教坊……你知道教坊,是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她就在那時、遇上了改變她一生的兩個男人。

也是上元燈節,她卸下了平日濃媚的裝束,打扮得像一名普通人家的女子,期盼那些稀奇古怪的麵具下,藏著一張讓人心動的臉。她真的遇見了,一見鍾情的刻骨銘心,你能想象嗎?那夜有多美……那名氣質脫俗的男子,就站在華燈下書寫對聯,筆跡瀟灑、文風俊逸。她沉浸在對方的才情中,無法自拔。

那男子是當地有名的官家公子,並不知她是教坊的藝伎,也傾心於她,二人按捺不住相思之情,時常幽會。公子也是真心待她,得知她落難教坊後,並未嫌棄。太後當時年紀還小,情竇初開,難免把持不住……二人有了肌膚之親,更加難分難舍。隻是公子家世顯赫,斷不能接受一名藝伎,於是將公子遣去國都考取功名。

他們一別,就是兩年。期間,太後的琴技進步神速,並以一曲卜算子聞名天下。一夜獨自在湖邊水榭撫琴,她遇見了第二個男人。雖然隻是一麵之緣,她甚至想不起那人的具體容顏,卻記得融融月光下,他的笛音,天下無雙。

公子回來後,當了名縣令,他決定不顧一切要娶她為妻,這時,她卻被召進了宮……

夕蓮驚呼道:“那吹笛子的人是皇上!?”

韋娘頷首:“是,她和你一樣的不情願。況且當時的後宮嬪妃眾多,需步步為營,一個閃神便是性命之憂!夕蓮,你比她幸運許多,太後不是蛇蠍心腸,她隻是為了自保。”

夕蓮懵懂點了頭,又問:“那她的公子怎麼辦?”

韋娘眉梢輕顫,喘了口氣答:“至今未娶。”

夕蓮黯然,至少,她的公子還為她孑然一身。她的予淳卻早已被迫成婚,受盡磨難,也不知此時身在何處。上元燈節,注定成就一場場寂寥的獨角戲。

夕蓮哭了起來,肩膀一抽,韋娘的心便要碎掉一塊,不一會,她淚流滿麵。隻因放不下心中的執念蹉跎了多少時間,連燭光都能聞見淚的苦鹹。他們已經夠可憐了,她從沒有埋怨,隻是期望夕蓮能幸福、期望一切不要再重演。

她朱唇微啟,柔若無聲:“夕蓮,你要珍惜。”

上元燈節一向是取消夜禁的,此刻的金陵城繁華如夢。司馬昭顏從校場回城,強壓住疲倦,棄了馬車,行走在喧鬧的人流中。去年的今天,到處都是白皚皚的雪,他才從高高的樓上看見了醒目的夕蓮。說起來,他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可是她從不放在心上。

禦道兩旁,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小攤。遠處的官府大戲台有官家教坊作樂、演雜戲,頂上盤旋了一條草編的巨龍,用青幕遮籠,密密麻麻綴著無數燈燭,遠遠望去遊龍通體閃耀。它將四周照映得亮如白晝又有何用,真正身處其中的人何曾察覺到了它的存在?

一名老婦人掛著滿身青麵獠牙的麵具忽然竄到司馬昭顏身前擋住了去路:“公子,買一個吧,揭開你麵具的女子,就是你天定的妻子!菩薩會保佑你們過上好日子的……”

福公公驚得推開她,“護駕” 險些喊出口,昭顏及時拉了拉福公公的後襟,輕聲道:“莫驚了……百姓。”

老婦人依舊在喊:“公子,買一個吧!”

她目光混濁,臉上褶皺似樹皮一般生硬,昭顏點頭說:“好。”

老婦人哆哆嗦嗦取了一個下來,笑眯眯說:“這個好,是麒麟!”

昭顏欣然接下,福公公趕忙掏了銀子遞去。老婦人喜出望外,一麵謝恩不已,一麵又取了個麵具下來,“公子真是貴人啊!這個送給公子罷,遇見心上人了就送給她!”

昭顏本想婉拒,可低頭瞥見時不禁眼前一亮。這麵具是隻嬌媚可愛的狐狸,他心花怒放捧在懷裏,笑嗬嗬對福公公說:“像不像她?”

“公子有心上人吧?那小姐可真有福氣!”

望著老婦人和藹喜慶的笑容,昭顏卻笑不出來了。他也想成為她的福氣,卻傷得她如此徹底……恐怕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罪惡痕跡,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

他累了,這條路太漫長、太心驚,所以還是選擇上了車,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身邊去守著她。

9、醋意

夕蓮每每用完膳都犯困,眼看著肚子就這麼長大了。

她在躺椅上微眯著眼,手邊擺放著司馬昭顏送的花燈,五色琉璃為燈罩,在她臉頰映出繽紛的光。這一切美輪美奐的暖意幾乎要將她內心的堅冰都融化,聽完韋娘說的故事,她忽然理解了司馬昭顏那句話:世事,沒有完全的對錯。

昭顏背著雙手囁聲走近,夕蓮聞到了他的氣息,眼皮懶得抬一下。

“這麼晚才回,要傳膳麼?”

“不、不用。”昭顏移動了幾步,躬下身子正對著夕蓮的視線,傻嗬嗬笑著,“我帶了好玩意……給你玩。”

夕蓮見他背著雙手,支起身子來斜睨著他問:“什麼好玩意?”

昭顏將兩個麵具都遞了出來,“看!”

夕蓮驚叫了聲,然後咯咯笑起來:“好醜哦!”

雖然從前也看見滿街都是這種麵具,不過予淳不喜歡,她也不屑。沒想到拿在近處瞧,竟覺得很稀奇,她奪過狐狸麵具,不由分說戴上,一麵叫喚:“你看我醜不醜?滑稽嗎?”

昭顏見她喜歡,心裏高興:“不醜、漂亮……漂亮!”

夕蓮晃了晃腦袋:“你也戴上!”

昭顏很快也戴上了,聲音從麵具裏發出來,嗡嗡作響。“好、好看嗎?”

夕蓮笑得花枝亂顫,拍著手歡叫:“好滑稽!”

昭顏在她身旁坐下,俯身逗她,模仿野獸“嗷嗷”的叫聲。

他的麒麟麵態端正威嚴,夕蓮一麵笑一麵伸手去揭他的麵具:“麒麟才不是這樣叫呢!”

麵具緩緩被揭去,昭顏愣住了,老婦人說的話應猶在耳:揭開你麵具的女子,就是你天定的妻子!

他眼裏閃耀出異樣的光彩,或許那句話是真的……

一刹那,夕蓮的呼吸滯住了,看著他流光溢彩的笑容,怦然心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長了一副這樣明媚的臉孔。她手一鬆,麵具掉落在地,晃晃悠悠。

“怎麼了?”昭顏察覺她的異樣,關切詢問,並伸手去摘她的麵具。夕蓮猛地用力捂住,生怕被他發現自己滾燙的臉頰,“沒怎麼!我……我去沐浴!”

昭顏俯身撿起麵具,望著夕蓮逃似的背影茫然若失。

校場閱兵,是三年一度的盛事,從前都是由兩宮太後檢閱,今年是皇上親政後的首次閱兵。

其實去了幾次軍營的司馬昭顏心中明了,士兵對他這個皇帝是不屑一顧的。他不是能征善戰的軍事家,他的心血也從未耗費在軍中。

盧離晟自小隨軍,而立之年便承接了盧太師的軍權。雖然辛太後為了牽製盧家的勢力,特意從官職中罷黜了太師這個職位,盧家還是照樣掌控了天下兵馬大權。盧元帥在軍中和民間的威信極高,不是自己一道聖旨便能左右。

昭顏坐在高高的台上,茫然看著下麵黑壓壓的陣塊,聽著震耳欲聾的鼓聲。他似乎永遠也不可能親自指揮大褚國的軍隊,必須假手於人,這個人應該選誰呢?

他手下文臣居多,朝中武官幾乎都是早年盧太師的門徒。若真在主校場進行閱兵,發動兵變簡直易如反掌,隻不過名不正言不順,盧家也不太敢輕舉妄動。

遠在城外的鼓聲震天,在宮裏都能隱約聽見幾分,韋娘聽得心慌慌,夕蓮卻心無旁騖繡著花。她難得能靜下心來繡花,韋娘也不知她哪裏冒出來的念頭,說要給孩子繡肚兜。看著她莽撞的針法,韋娘更加心慌,恨不得一把奪過來自己繡。

一名宮女托著一方木盤進來請安:“娘娘萬福,這是太後命奴婢送來的信件。”

韋娘起身迅速取下,“好了,退下吧。”

夕蓮眼有些花了,打了個嗬欠,懨懨道:“她有什麼直說好了,還寫信做什麼?”

韋娘遲疑打開,掃了一眼又匆匆合上,還沒來得及開口,信被夕蓮抽走了:“給我瞧瞧她整日找你說什麼悄悄話?”

信上沒有稱呼、沒有落款,唯有蒼勁熟悉的筆力寫的一首詩經。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那墨色浸透了紙、似是要滴出來一般,夕蓮的手猛烈抖了起來,輕聲呼道:“予淳,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胡不歸?胡不歸!

“夕蓮,給我!”韋娘奪了信去棄之爐火中,夕蓮望著那一瞬燃起的火光,淚如雨下。曾經的山盟海誓、那些刻骨銘心的愛再也沒有了,他們注定對抗不了皇權!從前傻傻祈盼過,如今總算清醒了,一旦進宮,便再也沒有後路可以退,她隻能聽天由命……

“韋娘,我要去求他,不能這樣對予淳哥哥!隻要讓他回來過上從前的日子,我什麼都願意做!”

韋娘緊緊捂住夕蓮的嘴,“夕蓮,他沒事,如果真的有事,便不能給你寫信了!他隻是告訴你,你們今後可能沒機會見麵了……”

夕蓮的淚水止不住往下淌,“是這樣的意思嗎?他想告訴我,他永遠也回不來了?我去求皇上也不行嗎?”

“他是皇上,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違逆他!江山是姓司馬的,予淳犯的罪注定了他永遠不可能回朝!”

夕蓮怔住了,腦裏萌發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江山易主,他是不是就能回來了?她為這個念頭驚恐不已,捂住臉喃喃起來:“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我不能這樣想!”

她的日子就要這樣過下去嗎?心甘情願地睡在司馬昭顏身邊,夜夜緬懷一去不返的純真記憶……

日暮時分,司馬昭顏才回了寢宮,風塵仆仆,迫不及待進了浴房想一洗疲憊。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旖旎春光,她的背脊中間那道弧度,優雅如初。熱氣騰騰升空繚繞出各種嫵媚的形狀,迷亂了他的意識。

聽見侍婢的請安,夕蓮才警覺轉身盯著他問:“皇上進來為何沒人通傳?”

昭顏邪邪笑了,皇上與皇後共浴,似乎是合乎常理的事情。他徑直朝裏走去,一麵說:“更衣。”

夕蓮鳳眼怒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見他衣裳就要褪盡,趕緊閉了眼。

偌大的浴池,他們一人一頭似乎也互不幹擾。夕蓮麵容清冷,心裏默念著式微,越念越淒楚。殿內忽然飄蕩起一陣空靈的笛音,夕蓮一怔,定定望著濛濛霧氣中的司馬昭顏,他雙手舉著橫笛,神情專注。

這曲叫《采蓮子》,也不知他是不是別有用意,夕蓮粗暴打斷他:“我不要聽!”

昭顏停下了,手顫得厲害,他極少如此為自己爭辯:“我……用心學的,送給你!”

夕蓮冷嘲熱諷道:“用心?你以為用心就能學好麼?沒天分,再用心也是枉然……”

她眼角依舊斜斜上挑、眉尾高揚,冷冽的目光似是要刺破他心底最脆弱的東西!昭顏驀然發現她原來是如此的尖酸刻薄,自己就算再退讓、再卑微,都永遠消不去她心頭之恨!

他木然起身,夕蓮緊緊捂住雙眼,聽著他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了一路,聽著他在附近悉悉索索穿好了衣物,她才鬆了口氣。轉頭看,已經無人了,空有一室的流蘇帳,紋絲不動。

司馬昭顏猛灌了酒壺中最後一口酒,嗆得雙目通紅。書房裏充斥著悶人的蓮香,他忽然煩躁不堪,站起來搖晃了幾步,“去……觀星……”

今夜無月,無風,宮人點著燈在前方領路,昭顏眼前隻有昏黃一片。他不知道這樣的夜裏,去觀星台做什麼?或許隻有那裏還留了些美好的回憶罷……於是邁著深深淺淺的步子,朝回憶中的她徐徐而去。

空氣還是冰冷的,吸下去好像有無數小冰淩狠狠紮他的心。恍惚間,耳旁忽然傳來遙遠的聲響:“皇上萬福!——”聲聲回蕩。

他舉目張望,不遠處的宮門口站著幾名宮裝女子,麵容模糊。

福公公道:“皇上,合陽宮。”

司馬昭顏正準備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腳卻像被釘住了。燈盞下,一名身穿火黃狐裘的女子分外惹眼,昭顏嘴角掛著嘲諷的笑意朝她走去,問:“天……不冷,穿這個、做什麼?”

她目光坦蕩答:“因為皇上喜歡!”而後嬌柔淺笑。

昭顏眯了眼睛,其實,女子笑起來都差不多,為何他非要看夕蓮笑?

“你叫……什麼?”

“臣妾秦獻珠。”他看不出她故作純真的眼底究竟藏著什麼。其實這樣的女子多好,會討好、會假笑、會耍媚……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和夕蓮一樣的尖削,“朕覺得……冷,扶朕進去。”

秦獻珠眼裏閃出一抹難以掩飾的狂喜,攙過搖搖欲墜的皇上。

福公公愣了會,趕忙朝身邊內侍低聲吩咐:“今日記檔,合陽宮千行殿秦昭儀!”

春寒料峭,夕蓮還是忍不住要出去尋他。不過是去了觀星台,怎麼兩個多時辰還未回?她臨出門前又問了句:“確定是去了觀星台麼?”

“是,娘娘,奴婢聽福公公說的,步輦去的,未用車。”

夕蓮身形臃腫,挪著步子小心翼翼上了輦車。她抬頭看了看,今夜沒有月亮,星星也稀疏得很,他去觀星台做什麼?車簾的鐵掛鉤撞擊著鍍金銅杆,聲音清脆,在清冷的夜裏灑下一路歡快的叮當聲。車輪卻“吱嘎吱嘎”鬧得人心裏煩躁,遠遠瞥見合陽宮門前的儀仗和羽扇,夕蓮詫異喊道:“那邊那邊!拐彎!”

迎頭匆匆走來一名內侍,行禮道:“皇後娘娘,福公公正巧讓奴才回德陽宮稟報,皇上今夜在合陽宮就寢了,由秦昭儀侍寢。”

夕蓮淡淡笑道:“秦昭儀?哪個秦昭儀?我去瞧瞧!”

“皇後娘娘,不可啊!這……不合規矩……”內侍的聲音在夕蓮灼人的目光下越來越微弱。

夕蓮的笑容漸漸凝固,她似乎意識到這是真的。不是他在故作姿態麼?不是他想激她的伎倆麼?侍寢?他臨幸了別人……皇上臨幸嬪妃,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麼……

她腦裏一片空白,口裏念:“去看看……看看。”

輦車繼續前行,她控製不住急促的呼吸,孩子猛地在肚子裏踢了一記,從背脊傳來一陣涼意,好像是冷、好像是疼。韋娘發現她麵色蒼白,緊張問:“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傳太醫吧?”

福公公大概接到消息了,出來侯在宮門口,恭敬道:“皇後娘娘,皇上已經就寢了,若沒有要事,明日再商議罷?”

夕蓮咬了咬嘴唇,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喝道:“誰說沒要事?”

她大腹便便下了車便要往裏進,福公公一幹內侍卻死死擋住宮門。

“皇後娘娘,不能進,這是宮規。”

夕蓮氣得渾身發抖,腰部忽然一陣劇痛,雙腿發軟癱了下去。韋娘驚呼:“怎麼了?動了胎氣?快傳太醫啊!”

福公公傻眼了,趕緊吩咐奴才去叫太醫,一麵叫人將皇後扶進去。越想越發慌,這皇後若有個三長兩短,可要人命了!

昭顏聽見福公公的喚聲,勉強支起身子,頭痛欲裂。錦衾滑至腰間,涼意襲來,他驚覺自己居然一絲不掛!側頭打量身旁的女子,不是夕蓮……那麼,他這是在哪裏?

“皇上!皇上!”福公公急急喚道,“皇後出事了,暫且安置在中林殿!”

“她怎麼了!?”

“恐怕是動了胎氣……”

司馬昭顏打了個寒噤,慌忙抓起衣服胡亂一穿,來不及穿鞋便往外衝。她怎麼會到合陽宮來?該不是自己酒後糊塗寵幸了別人惹惱了她?她在乎嗎?她真的在乎嗎?

這是他曾經住過的寢殿,床帳還是一片晃眼的明黃,夕蓮躺在其中,雙目緊閉,臉上沒了血色。昭顏踉蹌撲倒在床沿,急切問道:“太醫!有無大礙?”

“略略動了胎氣,還好還好……皇後娘娘千萬要控製情緒,老臣去命人煎藥來。”

太醫前腳剛走,夕蓮猛地坐起身來拽著枕頭直直往昭顏頭上砸去,一麵哭喊:“你走!我不要看到你!衣冠不整的你在這做什麼?!”

福公公大驚失色,卻見皇上賠著傻傻的笑臉替皇後擦眼淚,一個勁地道歉:“朕錯了!夕蓮,我錯了……別哭、別哭了……”

韋娘在旁按捺不住焦慮,大喊道:“別哭了,不然,你肚子更疼!”

夕蓮立即停止了嚎啕,邊抽著邊說:“真的很疼,他踢我……”

昭顏聞言心中驚喜,附耳在她腹部傾聽,夕蓮一腳踹在他敞開的胸膛,將他踢倒在地。“你走開!你身上還有別人的香氣,我討厭你!討厭!”

福公公扶起皇上,捏了把汗,硬著頭皮上前道:“皇後娘娘怪老奴吧,是皇上飲酒過量認錯人了,將秦昭儀錯認成皇後!是奴才的錯,不該讓皇上喝多!皇上心裏隻有皇後娘娘一人而已!”

昭顏轉過身對福公公擠眉弄眼:“明明知道……朕喝多了,認、認錯人,都不加以……阻止!罰!”

福公公反應迅速,立刻跪倒在地,使勁往自己臉上扇了兩耳光,“奴才知罪!望皇後娘娘饒恕!”

夕蓮一驚,顧不得自己梨花帶雨的花臉,要下床去扶福公公,“福公公,不要如此!快起來!夕蓮受不起!”

韋娘幾步上前按住她,“你別折騰了,我這條命都要被你折騰了去!”

福公公瞟了眼皇上的眼色,繼續演苦肉計:“娘娘若一直生氣,奴才便一直跪著,直到娘娘消了氣為止!”

夕蓮使勁擺擺手說:“我不氣,不氣了,公公請起來罷!”

福公公心裏謝天謝地爬了起來,司馬昭顏麵帶愧色朝他笑笑,福公公麵帶憂慮道:“皇上,這樣容易受涼,老奴去提靴來。”

夕蓮垂目一掃,發現司馬昭顏赤著腳,現時的地麵應當冰涼刺骨吧?一想起他剛從另一名女子的被窩裏爬出來,她氣不打一處來,喝道:“去哪兒?不許去!”

她板著臉,昭顏卻依然賠著笑,總算不鬧了,他在床邊坐下,揮手退下所有人。昭顏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她生氣了,簡直是大發雷霆。她懷著孩子,他卻寵幸了別人……似乎對於帝王來說,這很正常,不過他想做一名普通的丈夫,隻寵著自己的妻子。

他誠心道歉:“對不起,我……真的……”

“別說了!”夕蓮扭過頭去,“你的呼吸都帶了討厭的香氣!”

昭顏驀然發現,她心裏其實是有他的,不然為何三番兩次醋意大發?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罷……她竟然如此霸道,不讓他碰她,也不讓他碰別的女人……司馬昭顏心花怒放,又愁容滿麵,這回可不知怎麼才能化險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