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殘冬(1)(2 / 3)

司馬昭顏頷首,回頭見侍婢攙扶起夕蓮,嘴角似是綴了絲笑意。

2、絕路

夕蓮花似是要與驕陽鬥豔,其它植物都蔫了,唯有它們將熱烈和張狂顯露無遺。可是燦爛到了盡頭,以後的日子隻會每況愈下。

那夜之後,某些細微的觸感會冷不丁冒出來,擾亂夕蓮的心緒。她沒再搔首弄姿、他也沒再欲望勃發,日日沉默以對。

一名宮女悄聲在夕蓮身旁說:“務必拖住皇上,三日之內不可上朝。”

夕蓮忽然感到心跳亂了節拍,她又要做那樣的事,或許以後還有很多……她要怎樣才能不露痕跡?

窗外的蟬鳴一陣蓋過一陣,鬧得人心煩悶雜亂,她握緊拳頭、又鬆開、又握緊。她閉目深呼吸,鼓足勇氣卻不知要如何打破這樣沉默的僵局。昭顏,昭顏……她在心裏默默念了許多遍,卻不小心入睡了。

身旁有動響,夕蓮驚醒,發現晨曦已經透進了窗。司馬昭顏正半支起身子要下床,她顧不得什麼,伸腿勾在他腰間,鳳眼微眯,夢囈般喚道:“昭顏……昭顏……”

昭顏怔住了,轉身俯視她睡眼惺忪、撒嬌耍媚。

“為什麼要冷落我?”她伸臂環住他的頸,眼角眉梢遍布委屈,“你說你喜歡我,隻喜歡我一個,現在連句話也不和我說……”

這句話說的太順口、太自然,昭顏笑了,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何時是真情、何時是做戲。他一手攬住她的腰,埋首在她頸間,一手探入衣襟在她胸前揉捏,“去喂喂……曦兒。”

夕蓮柔媚的表情僵在臉上,木然答道:“他不是有奶娘麼?”

昭顏邪邪笑了,“那就喂我……”說完,他埋首下去,夕蓮心口頓時傳來一陣刺痛,用力推開他,“你幹什麼?!”

“你是他母後,去喂他!”昭顏麵部的線條在晨曦下不再柔和,反而多了幾分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夕蓮怔怔望著陌生的他,眼底生出一絲惶恐,他還是司馬昭顏嗎?還是那個白癡皇帝嗎?

反應不及,她被他強行進入,身下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她死死咬住嘴唇,疼得渾身都蒙了層晶瑩的汗珠,眼角漸漸濕潤。

望著她煞白如紙的臉色,昭顏心疼了,她不是罪大惡極之人,他或許不該這樣對她的……他又抽出紅綃,蒙上她的雙眼,細細吻過她的耳垂、頸側、鎖骨,輕輕含住了方才粗虐對待的那點嫣紅,用舌尖去安撫,溫柔吮吸。

她的麵容逐漸恢複,冷汗被潮熱輪換、蒼白演變成緋紅。疼痛隱去,她用力勾住他的腰身,迎合愈加流暢的動作,仿佛連指尖都充滿了急於宣泄的欲望。

他忽然停住了,將她捧起,肢體交纏而坐,在她鎖骨輕吻,在她耳畔慢念:“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她嬌喘未歇又迎來了更加狂烈的情欲。如瀑青絲瀉在後背,有節奏地拍打。

他願意討好她,哪怕用身體為籌碼。他願以最卑微的愛戀臣服在她腳下。

這殿與其他處所都不同,布置簡潔,線條明快。

昭顏從搖籃裏捧起孩子,臉上才展開了憨傻的笑容。夕蓮看得有些呆,心底溢出一絲溫暖和驚詫,她竟然懷念、懷念他的癡傻的笑顏麼?!

“來,抱……抱他。”

夕蓮手足無措,剛從昭顏手裏顫顫巍巍接過曦兒,他就“哇”地一聲啼哭開了。夕蓮嚇得急忙喚奶娘,昭顏卻製止了,淡淡說:“他餓了,你喂。”

夕蓮眼裏恨意凜然,一想起他是司馬昭顏強占自己的產物,一想起他出生時旁邊就躺著韋娘溫熱的屍首,她心裏的複仇之花便瘋魔得很妖豔。不過她還是勉強笑了笑,解開衣襟。

奶娘在一旁說:“皇後娘娘第一次喂奶,肯定不習慣,離生產也有一個月了,奶水或許出不來、或許有些疼,不過以後就好了。”

夕蓮頷首微笑,心底卻是一片冰涼。

昭顏忽然開口:“左邊。”

夕蓮愣了愣,臉上忽然一陣發熱,轉身背對他。她一次這樣打量懷裏的曦兒,他有了吃的便閉上了眼,一臉安詳。其實他的臉孔長得像司馬昭顏,那樣真誠。夕蓮感到左胸一陣癢、一陣麻,心裏卻無端端生出暖意,沒想到幼小如他也能溫暖母親的心呢……她真的笑了。

從不遠的琉璃鏡中映出夕蓮的倒影,站在她身後的司馬昭顏長吐了口氣。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昭顏渴望已久的生活,便是這樣整日陪伴妻兒。曦兒對昭顏遠遠比夕蓮親熱,夕蓮不知道,自己在看著孩子的時候,看似冰涼的眼底還會閃過避之不及的溫馨。就如她對他極盡溫柔、關懷備至,可在轉瞬間還是能看透眼底的恨意。

司馬昭顏麵無表情的臉,看到曦兒的一刹那恢複了癡癡的笑容,夕蓮在一旁貪婪盯著他,卻不知何時,他的樣子已經深深刻在了心裏。他卻知道,韋娘說的沒錯,她是愛他的……愛之深、恨之切,可惜所有愛恨都沒有機會了。

他懷抱著曦兒,看似隨意說了句:“立太子吧。”

夕蓮一怔,眼神慌亂了幾分,搪塞道:“這麼小,急什麼?”

昭顏不語了,早已絕望的心,是不會再碎的。

夕蓮嬌笑著往他肩頭一靠,“快入秋了,還是這麼熱,不如,我們上驪山行宮去避暑?”

昭顏木然點頭,“好,去吧。”

一聲驚雷,司馬昭顏從夢魘中醒來,衣襟濕透。

夜風吹滅了燈燭,閃電的光一陣一陣將寢殿襯得這樣陰森。他側目看著熟睡的夕蓮,忽然就撲過去狠狠抱住了她,這些天的歡愛,甚至比不過觀星台上她懵懂接受他的淺淺一吻、甚至比不過她真心待他時的一個溫暖相擁。

夕蓮被箍得喘不過氣,嘟起嘴嚷嚷:“你幹什麼……”

她又蹬了幾下腿,在他懷裏撒嬌,皺著眉發出夢囈:“好熱啊……”

他不想幹什麼,隻是擁她在懷。這樣任性嬌蠻的夕蓮才能讓他體會到絲絲細微的幸福。

鬧過一陣之後,她靜下來了。她一向睡得沉,雷聲再大也不會醒,昭顏輕輕抓起一大把她散落在枕的青絲,將臉深深埋了下去。

盧太後神色憔悴了許多,即便用脂粉也蓋不住蒼白,她眼色微動,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揮揮手:“他在裏麵,進去吧。”

夕蓮微微頷首,冰綃水袖隨風輕搖,宛若蝴蝶翩飛,隻是心越來越沉。

盧予淳不敢正視她,將她輕輕攏在懷裏。“夕蓮,對不起……”

往生如夢,他隻期望今後,會有真正屬於他們的美好幸福。勝者為王,從前的一切傷痛都將過去嗎?還是敗者為寇,他們要共赴黃泉?

夕蓮腦裏一片空白,目光滯在一處。“我們很快就要出發了,你們打算何時動手?”

“立秋那日,有月蝕,是個好日子。辰時,皇上在驪山駕崩的假消息會四處流傳,皇城北門兵動,我們毫不費力即可占領金陵。驪山在辰時也會有響應,就等司馬昭顏落入圈套。”

夕蓮牽強一笑,“別忘了,司馬昭顏要交給我的,你們不許傷他性命。”

“嗯……到時他是已死的帝王,我們將他囚禁在烏鏡台。”予淳猶豫半晌,愧疚道,“夕蓮,你知道我早已成婚,所以事成之後,我隻能許你除後位之外的任何要求。”

夕蓮心裏好像有小石子敲了一下,無力笑道:“好。”

她已為人母,還有什麼資格當予淳的皇後?

盧予淳心底一窒,她不在乎……夕蓮怎麼可能不在乎?!她從前最在意的便是名分,她曾說過要做他的妻,若當不成妻,她死也不要作妾!原來她已經不在乎了麼?還是她的心……他不敢想了,越想越心慌,隻要夕蓮是他的,一切都好。

逶迤的驪山樹木蔥蘢,遠遠望去如一匹蒼黛色的駿馬。日漸西斜,四周所有的景色都輝映在一片旖旎的晚霞之中。原來從金陵到驪山的路途,看似遙遠,卻也不過千裏之遙。或許他希望路再長一點,她希望車再走慢些。

夕蓮正襟危坐,臉上蒙了一層金輝,眼角微微上挑,眉尾揚起斜入發際,嘴唇薄巧,下頜尖削。她的樣貌早已刻在他心上,沒有絲毫的紊亂。昭顏半倚著,伸手拉了拉她的後襟。夕蓮恍然回頭,嘴角向上彎起一個完美的弧度,眼如秋水,乖順往他懷裏靠了去。

“這裏真的比金陵涼快許多,我第一次來驪山。”

“嗯,以後、每年都來。”

夕蓮咽喉一緊,答不上話。

昭顏接著說:“等曦……長大了,帶他、一塊來。”

曦兒,司馬曦,母後對不起你。夕蓮眼中忽然濕潤,遂埋首在他胸前,司馬昭顏,為何我們要落得這樣的結局?你為什麼要攔逼韋娘?韋娘不會丟下我的,韋娘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丟下我的……

“夕蓮,怎麼了?”昭顏輕輕握住她的肩。

“沒……夕陽刺眼。”她放下簾幔,輦車內頓時暗了下來。

昭顏環住她的腰,臉上露出許久不見的寵溺微笑。她恢複得真快呢,小腹都平坦緊實了。

夕蓮扭了幾下身子,低聲埋怨:“在車上呢。”

“那又怎樣?”他急切將她壓在身下。路上磨蹭了半個月,明日該是立秋了。

幾株萬年青傲然挺立,兩座大殿燈火通明,蓮花簇簇的湖麵上橫跨了一座曲折的回廊,亭台樓閣、垂柳拂岸。船舫內樂工彈奏,樂曲悠揚美妙自水麵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蓮花湯,池形如蓮花,夕蓮的手指從水麵撩過,鳳眼微動。

殿內簾幔逶迤,輕煙嫋嫋,心字已成灰。她慵懶地窩在溫泉裏,洗去身上殘留的歡愛痕跡。夕陽的餘暉從窗欞上漸漸褪色,隻留下大片紫金的回憶。睜開眼、閉上眼,那紫金的顏色揮之不去,那些紛亂的回憶根深蒂固。

今日立秋了,她抑製不住心弦顫抖,咽喉處緊繃得發不出聲來。

剛出浴的夕蓮冰肌玉膚、似花顏妖嬈,昭顏輕輕攬著她的肩,遊園賞景。

宮娥穿著彩蝶紗衣,手持宮燈在前方領路。水榭台上梨園弟子盈盈起舞,侍女輕移蓮步敬獻酒水。隻是眼前的良辰美景絲毫入不了她的心,她微微仰著頭,看著遠遠夜空中一座高聳的塔座。那是烽火台,她眼角抽了幾下,側目看司馬昭顏微醺的表情,問:“你說,褒姒有錯嗎?”

昭顏視線滯了一下,隨即搖頭說:“沒有。”

“驪山高不極,上有百尺台。妖姬博一笑,舉火諸候來。”夕蓮狡黠一笑,倚在司馬昭顏肩頭,“若是要博我一笑,你會不會也烽火戲諸侯?”

昭顏斜睨著她道:“你、不正在笑麼?”

夕蓮的笑容一時僵住了,她是在笑,卻已分不清真假了。

亥時,北門兵動。

她盯著枕邊人酣睡的神情許久,才悄然下了床,呆呆坐在鏡前。

當司馬昭顏知曉一切,會怎樣恨她?他怨恨的眼神會是什麼樣的?烏鏡台,他也要進烏鏡台了啊……韋娘,這樣對他可以解了你的怨嗎?你流了那樣多的血,需要他抵命才是!

她狠狠攥緊了拳頭,一定不能輸!她要看他落魄、看他絕望,予淳一定不能輸!

鏡中人鳳眼一眯,就像隻狐狸。

一雙手驀然落在她肩上,她渾身戰栗,微微側頭問:“怎麼起來了?”

“夕蓮……”他在她身後坐下,似乎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對她說,於是又念了一句,“夕蓮,我喜歡你……”

她飛揚的眼角驟然失去平衡,墜了下來。為何事到如今還要說這句話?司馬昭顏、白癡皇帝,傀儡當了十年,任人擺布、卻唯獨對她死死不放手……他喜歡她嗎?真心喜歡她嗎?不,除去幾分權謀、幾分算計,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真心可以給她了!

她笑容虛浮看向他,卻見他傻傻笑著從背後抽出一支紫玉笛,清幽怡然的曲子嫋嫋而出。那旋律宛如暴風雨後,陽光撥開厚重鉛雲注入蓮塘,頃刻蔓延了每個角落,令那些風吹雨打後嬌弱的蓮花少了幾分艱辛、多了幾分嫵媚容顏。

笛音收住後,昭顏輕輕捏起她的下頜,曖昧一笑,“送你的,《雨中蓮》……”

雨中蓮?想起那四月的池邊,清風沁涼,他捏著她細弱的手腕,在她耳旁輕語,“雨中的蓮花,很美。我要為你……寫一首曲子,叫……雨中蓮。”

她指尖發顫,他還記得這個,到現在,他心裏居然還記著風花雪月的事!她強壓住雜亂心緒,斂去異樣的神情,轉身對他努嘴道:“你快去歇著吧,我想再去洗洗!”

他結巴說了句:“好……你快……快點來!”

他的身影彷徨離去。夕蓮伸手停在半空,口裏卻沒發出聲音,她想知道,司馬昭顏對她的萬般寵愛,究竟是真的沉迷於她還是如予淳所說、僅僅是為了她的孩子……不過這都不重要了。明日,她就不是司馬昭顏的皇後了,她要回到予淳身邊,安心做後宮之中的一名嬪妾。

她換上一襲月白紗裙,悉心梳妝,等待一場政變、也是一場祭典。

也不知在池邊呆坐了多久,山下傳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呐喊聲,漸漸逼近成短兵相接的嘈雜。她惶惶不安,踉蹌了幾步逃出寢殿,沿著曲曲長廊飛奔至驪山宮門。

漫山火把,如星光璀璨。成功了,他拿下了金陵!予淳成功了!

烽火台騰起滾滾狼煙,她掩麵大笑,笑著笑著卻無助到心慌。司馬昭顏呢,她又要如何麵對他?他要從她的生活裏消失了、消失了……可是心口怎麼會痛到無以複加!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烈的“咚咚”鑼鼓響,她轉身觀望,宮人們紛紛摸爬滾打叫嚷著出來了,驪山宮已是連天火光!她亂了心神,雙眸中倒映出橘紅的火焰,似是憤怒、似是絕望。她瘋狂在原地打轉,瞪大雙眼在人群中搜尋那襲明黃的身影。沒有、沒有……他去哪兒了!

夕蓮在園子裏瘋了般奔跑,這是溫泉、到處都是水,即使失火了也不會怎樣,可是為什麼不見他?!

直到看見寢殿門外奮勇撲火的侍衛,她僵直的身子跪倒在地。火舌悄悄爬上了宮殿的匾額。火勢蔓延,擴散,映得漫天紅光,像是萬人敬仰的舉世慶典。夕蓮不顧灼熱和熱浪,一骨碌爬起來衝進宮殿嘶聲呼喚:“昭顏!司馬昭顏——”

她清朗的聲音湮沒在爆裂的燃燒聲中,通往內殿的長廊上橫梁轟然倒下,她直愣愣望著熊熊火光,心卻凍成了千年寒冰般再也化不掉。兩名追進來的侍衛將她拉出去,“皇後娘娘放心,屬下一定竭力撲滅大火!”

她猛地拽住侍衛的衣袖,淒惶央求:“皇上在裏麵,去救他,你們去救他!”

“皇後娘娘,快出去吧!火是從內殿著起來的,這裏危險!也許皇上已經逃出去了!”不由分說,他們將她抬了出去,夕蓮張開嘴,卻喊不出聲。司馬昭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燃了幾個時辰,火被撲滅了,驪山宮已然化作一片焦黑的廢墟。

夕蓮蹲在不遠處的草叢裏,癡癡看著黑壓壓的螞蟻在逃亡。她已經在紛亂人群裏不停穿梭了幾個時辰,都逃出來了,人都逃出來了、螞蟻都逃出來了,他不可能會傻到被火活活燒死啊!

她忽然站了起來,頭腦發暈,衝進餘煙未絕的宮殿。

婢女情急喊:“皇後娘娘!不能進去!”

她順利尋到了內殿,光禿禿的梁柱、空蕩蕩的屋頂,床前圍繞著一大群侍衛舉著火把。聽見夕蓮踩在焦木上“喀嚓”的聲響,紛紛回頭,為她讓出一條路。一名侍衛首領輕聲說:“可能……皇上恰好熟睡中。”

夕蓮搖搖頭,強笑著說:“不是他。”

她渾身顫栗,凝神床上焦黑的屍首,幽幽拾起枕邊的一支笛子,又伸手在他右手拇指處抹了一下,露出一截光潤如初的白玉。

一瞬間,她撲倒在地,淚如雨下,哭得就像個孩子。

不知為何,心頭像被剮去一大塊,血淋淋、空落落的。

她知道,這樣的疼痛,此生不會再有第二次。於是盡情盡興地捶胸頓足、嚎啕慟哭。

當初晨的陽光漸漸漫過驪山宮的斷壁殘垣,他們抬著靈柩從門檻跨過,腳步沉悶,一聲一聲漏在青磚地板的縫隙中。伏在地上的夕蓮聽見動靜睜開眼,卻見一樹萬年青被大火燒的焦黑,永遠不再長青。

迎著雲海中冉冉升起的朝陽,撐起顫顫巍巍的身軀,她水漾的眼神再無法跳躍如狐狸般狡黠,腦中的記憶越發清晰得可怕。往事的餘音絕響,就在熊熊烈火中幻化成那曲雨中蓮……

司馬昭顏,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死掉?我們還有曦兒,他該怎麼辦……

3、回歸

日暮西斜,山林肅靜,隻有車輪滾滾的聲音。

夕蓮跪坐在輦車上,旁邊安放著司馬昭顏的靈柩。她的臉背著光,神色昏暗不清。

直到夜空閃現出星光,她才抬頭張望,想要從茫茫天際尋找答案。

韋娘、韋娘……我為你報仇了,為什麼心卻成了空的?

淚奪眶而出,她望著滿天繁星,朦朧中好像看見了他的臉。如果他能聽見,她想問:為什麼她贏了,卻像個輸家?

其實她明知道答案……蓮花池裏最美麗的邂逅,上元燈火中驚喜的重逢,這是一場命運欽定的愛情,是的、這是愛情,隻是她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愛上了一個白癡。她輸了,賭一場,就失去了全部。

腦海中,一直徘徊著司馬昭顏漆黑的雙眸,癡傻呆滯,卻真誠到能鑽入她的心底。他一直是愛她的,她為什麼要傷害一個如此愛她的人?他保護她、遷就她、愛惜她,他經常趁她睡著時偷偷吻她的發,其實她都知道……他最後留給她的那個眼神,充雜了矛盾糾結、彷徨和感傷,她又心軟了、又對他產生了憐憫,她多想衝上去挽留他,可終究是狠下了心腸。

韋娘,為什麼要丟下夕蓮?為什麼要讓我恨他?恨自己愛的人,真的好辛苦……夕蓮累了。

她從袖口抽出那把曾經用來要挾他的匕首,朝細弱的手腕切了下去。眼前一片泫然的模糊,血流出來,身體好暖、就像他在抱著她……

昔日的點點滴滴、一切關於他的記憶,就像劇毒,連輕輕觸碰都能腐心蝕骨,直直將人的魂魄溶解成悲苦。漫漫想起臨行那日,風動蓮香,他們在池邊閑坐,昭顏一線笛音忽然拋高,宛如在向她傾訴著畢生的相思。她莞爾側目,發現他原來是那樣一名俊秀男子,站在薄薄暮色裏,含笑凝視她……

“夕蓮,夕蓮……”

好像聽見了來自另一個輪回的呼喚,夕蓮急急睜開眼,臉上卻洋溢著極度的失望。予淳心痛捧起她的臉龐,“夕蓮,為何……為何要這樣?我們成功了!”

夕蓮垂目看手腕上纏了厚厚的白絹,輕輕問了句:“驪山宮怎會失火?”

予淳一愣,答:“是父親事先安排的……”

夕蓮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朝予淳嘶吼了聲:“你答應我不傷他性命的!”

予淳的表情僵在臉上,她在悲傷、為司馬昭顏,而他的肺腑也灌滿了悲傷,疼得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抖。難道做盡一切,換來的是她早已不在的心嗎?他不信,一個白癡焉能奪走他的夕蓮?他緊緊擁住她,吻著她的額頭,不讓她有悲傷的機會,“改朝換代,難免如此,夕蓮,我們現在自由了,自由了啊……”

夕蓮麻木停留在他懷裏,不知冷熱、不知饑飽。自由了,她終於獲得了一直渴望的自由。

“夕蓮,你至少為孩子想想吧,他才多大,不能失去母親。”

夕蓮渾身一顫,司馬曦是司馬昭顏唯一留給她的紀念了,他們的孩子,她不能丟下他!可是她要如何麵對他?他是司馬家唯一的血脈,是亡國奴……她笑了、一麵流淚,她的世界已經潰不成軍,天塌了,再沒有人能替她頂著……

五天的歸程中,她一直在發熱。手腳冰冷,然而她的心肺像有火在焚燒。有時會半夜驚醒,渾身冷汗,心中無限惶恐,燭火黯淡,遠不及她卷睫上連串墜落的淚光。

白天她就靜靜躺在那裏出神,予淳有一句沒一句和她搭話,她總感到無數碎片在腦海裏嗡嗡震動,聽不見其他聲響。

她的眼睛有時會生出戲謔和狡黠,他從前習慣見到她這樣的目光,而此時她的目光再也不是為他。他就靜候在她身旁,他想,十年比一年、他一定不會輸給司馬昭顏。他們現在都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