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殘冬(2)(1 / 3)

風動紗簾,燭光一陣微弱,夕蓮將頭蒙了起來,她夜裏總是害怕。長這麼大,從沒一個人睡過,現在她把曦兒搬到了身邊,為自己壯膽。捏著掛在頸間的扳指,忽然想起在天牢的時候,她也是一個人,還有老鼠、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老鼠,嚇得抖如篩糠。她不禁失笑,捏著曦兒的小手輕聲說:“母後膽子小,曦兒,你要保護我哦,不然我會很害怕……”

他的枕頭還在、氣味還在,枕下紅綃還在、匕首還在,一切都沒變。

冷月皎潔,清涼的光輝鋪灑下來如蒙了層重重的霜,凍結人間。他負手立在窗邊,手心的汗水沾濕了黃玉蓮花。他想知道,她是否也在想念他?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皇上何時起來的,為何不讓下人點燈呢?”

“不必……”昭顏轉身回到床邊,“記住,在外麵……叫公子。”

“是。”福公公瞥見他手心的蓮花,輕聲勸道,“木已成舟,皇上給過她太多機會,可終究,她還是幫了外人。”

昭顏淡淡答道:“我……不會再……恨她。”

“明日就啟程上清雲嶺了,皇上快歇著罷,老奴就在外頭。”

“你也歇著。路還很遠……”

福公公眼見昭顏將蓮花又藏在了枕下,無奈歎氣。

司馬昭顏不知道,這個動作已然成為習慣,改不掉了。

前幾天入宮密會了西蜀女皇和他從未謀麵的皇叔,他以還林太後自由為條件向西蜀國借兵。女皇一開始勃然大怒,原來她的妹妹一直被軟禁在烏鏡台,枉她還年年祭拜!多虧他那個嬉皮笑臉的皇叔,勸了好幾日,女皇才勉強答應。

昭顏親見了他們一夫一妻的製度,心生羨慕,如果大褚後宮沒那麼多女人,如果一個帝王隻有一個妻子,恐怕也不會有外戚橫行罷?

不過重歸帝位之後,他還是要借助後宮各方力量來鞏固自己。他心血已經幹涸,再也愛不上別人了,所以將來無論娶了誰,對他來說都沒有分別。隻是不知道再見夕蓮的時候,心口最柔軟的傷口會不會痛?

她那樣狠心、那樣決絕,他耗盡心血為她吹完那首雨中蓮,也喚不回她被仇恨蒙蔽的心。他想,隻要她有一絲的猶豫、他都會不顧一切帶她走,可惜她還是選擇了仇恨!其實他能明白,韋娘於她來說比愛情重要得多,何況、她愛他尚淺。她心裏還有個盧予淳,說不定,她正躺在他身下意亂情迷,不!他不能再想她!

一種微妙而奇異的觸感,在她肌體蔓延,就像他的撫摸、輕綿如詩。手指過處,仿佛在她身上綻放出朵朵青澀的蓮花,迷亂了她的喘息。她隻能看見紅色、滿世界都是紅色,還有耳旁他的低吼、宣泄著對她永不熄滅的情欲……

夕蓮猛地驚醒了,按住自己狂烈的心跳,麵龐上覆了層晶瑩的汗。是他托夢嗎?竟然像真的!她懵懵望了望四周,已是拂曉了,身旁的曦兒還在酣睡中。她的指尖劃過曦兒柔嫩的臉頰,輕輕說:“你父皇來過是嗎?他……”隻覺得一股衝鼻的酸味直逼上腦門,夕蓮捂住嘴匆匆下了床,侍婢見狀慌忙端來銅盆。

接過絹帕擦拭嘴角,她愣愣望著剛嘔出來的清水發呆,他真的來過、又帶給她一個孩子?一種漫無邊際的喜悅將她淹沒得快要窒息,她欣喜若狂:“快、快傳太醫!”

太醫確診了,她捧起曦兒,貼著他胖嘟嘟的小臉蛋親熱喚著:“曦兒、曦兒,母後要給你生個弟弟還是妹妹?妹妹是不是更乖一點呢?不過,我希望是個弟弟,長的像你父皇才好!”

“恭喜娘娘,這下,皇上有個伴了!”錦秋接過孩子,為他換繈褓。

夕蓮掰著指頭算了算,這個孩子應當在四月份出生,還有七個月,她生產期間,難道要予淳一人坐殿?不,車到山前必有路,昭顏在冥冥之中會幫她的……

清雲嶺實際上是一座山穀,據說穀裏的清雲湖畔就住著許多會蠱術的人們。清雲山莊在峰頂,鄔家人世襲莊主之位,鄔家在西蜀國也算名門望族,隻是帶了幾分邪氣,與外族人老死不相往來。

由於皇家出麵協商好了,司馬昭顏一行人進清雲嶺還算比較順利。沒有遇到毒瘴、野獸,沒有誤食毒草,更沒有中機關。隻是地勢陡峭,山路崎嶇,必須徒步行進,登上山頂,已是日暮時分。

清雲山莊幾個大字刻在幾塊巨石上,隨意堆放在一側。後麵便是滾滾雲海,被萬丈夕陽映射出渾然天成的氣勢,讓人心境隨之廣闊。放眼望去,山莊內的房屋都是一片灰青色,也不見燈火。

昭顏隻著了身青衫,羅帶束發,儼然一名素雅公子、白淨少年。福公公環視了一周,嘴裏嘟喃:“怎麼沒人呢?不是都說好了麼?”

旁邊一名持劍少年警惕上前擋在昭顏麵前,一副劍拔弩張的神情,“會不會有埋伏?”

福公公瞪著他喝道:“顧曜,退下,被主人看見就失禮了!”

顧曜撓撓頭,“父親鄭重交代了幾十遍,要我一定保護皇上安全!”

旁邊的人掐了他一下,顧曜反應過來,改口說:“保護公子安全!”

“好了,別吵,擾人清靜就不好了。看樣子,這山莊裏人不多,沒安排人手來迎接公子啊。”

司馬昭顏深吸口氣,這景色心曠神怡,他微笑頷首:“等吧。”

夕陽即將沒入雲海,這時迸發出來的光線才最強烈,昭顏被刺了眼,閉目轉身。萬籟俱寂的山頂終於傳來一名女子的空靈嗓音:“各位久等了!”

昭顏睜開眼,不知巨石旁何時站了名女子,被夕陽映照成張揚的金色,眼角微微上挑,眉尾高揚。隻覺得腦子裏驟然“嗡嗡”作響,他失聲喊了句:“夕蓮……”

福公公也吃了一驚,趕緊拉住不自覺要往前走的司馬昭顏暗叫:“皇上,不是她!”

夕陽沉入雲海,周遭漸漸灰暗,接著山莊裏陸續點上了燈。司馬昭顏才看清那女子身著綠羅裙,青絲披肩、髻上唯有一支玉釵。她是那樣悠怡自然,宛若一株生長在高山之巔的仙草,吞吐雲霧芬芳。

但是那眉眼,竟與夕蓮一模一樣!他隻能聽見心“噗通噗通”好一陣亂跳,甚至忘記了自己來這裏的目的。

“鄔雲姬來遲了,貴客請見諒。”

福公公迎了上去,“鄔莊主,這位便是我家公子,日後,還要勞煩莊主一段時日了。”

“不敢當,請直接呼我為雲姬,莊裏人都這麼叫。”

福公公客氣道:“那還是稱鄔小姐吧!”

“隨意。”鄔雲姬眼裏露出一絲探究,嘴角含笑問還在發愣的司馬昭顏,“你剛才叫我什麼?”

她的嗓音空靈,目光柔和,昭顏回過神來,略帶歉意笑道:“認錯人。”

“難道公子故人與我相貌神似?”她眼裏靈光一閃,帶著些許狡黠。

司馬昭顏避開她精明的眼神,“遠看……有些像。”

鄔雲姬搭上他的手腕,就地把脈,猛地瞥了他一眼,而後閉目凝眉。片刻之後,她臉上掛著一絲嘲諷似的笑,說:“病入膏肓。”

司馬昭顏也笑了笑,問:“能救麼?”

鄔雲姬一本正經說:“這種蠱,實際上就是你腦子長了許多蟲子,它們會擾得你永無寧日!我得從你額上開一個洞,把蟲子都捉出來,可以暫時讓你恢複正常,但是解毒的過程就比較麻煩了……”

福公公聽得毛骨悚然,顧曜更是一陣反胃,躲得遠遠的。

“其他藥材倒是好辦,隻要取得藥引子,我就一定可以給你解毒。”

昭顏麵色如常,頷首說:“這樣……甚好。”

鄔雲姬卻斜睨著他反問:“你不怕麼?”

昭顏望著她“嗤嗤”笑了,原來她想看他笑話呢?他止住笑答道:“中毒和、和解毒,哪樣……可怕?”

鄔雲姬捋捋發,轉身丟下一句話:“明日再來罷!”

福公公愣了下,大喊:“這麼晚,可怎麼下山?鄔小姐可否借宿一晚?”

鄔雲姬側頭,鳳眼一眯,笑道:“本莊從不留男子過夜,不方便。”

她狡黠的笑顏,讓昭顏有一瞬的恍惚,而後吩咐:“福伯,就地露宿。”

盧後一手搭在扶欄上,身影微微發顫。她的神色在冬日清輝下依舊憔悴,襯著指甲鮮明的朱紅,纖手更顯蒼白。她輕輕捏了下曦兒的臉,笑容疲憊,“真乖,他也不哭不鬧的。”

夕蓮不冷不熱答:“嗯,他很懂事。”

“奶娘照顧的好嗎?”

“很好。”夕蓮抬目平視她,“和韋娘一樣體貼、善良。”

盧後眼睫垂了下去,不敢與她相視,夕蓮目光裏的怨恨、一目了然。人算不如天算,她絕對想不到有這樣一天。她無力苦笑:“你怪我?還在怪我?”

“夕蓮不敢。”

“我後悔了,真的……”

夕蓮瞥見她轉頭的瞬間,鬢上銀白的發線。盧後年歲不過三十六七而已,夕蓮心中一陣淒緊,啞聲喚道:“太皇太後……為什麼選韋娘?你可以將別人安插在皇上身邊,可以叫別人去做壞事,為什麼是韋娘?你究竟讓韋娘去做什麼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是什麼意思?”

盧後不語,側目盯著夕蓮的腹部,問:“孩子多大了?”

夕蓮的語氣緩和下來:“四個月了。”

“想不到,你為司馬昭顏放棄了予淳。你真要一個人肩負起這種混亂的局麵?盧離晟,他隨時可以弑君篡位,到時候,你連孩子都保不住。不如將皇位禪讓給予淳,你依舊當皇後……”

夕蓮冷笑打斷她:“即使那樣,他也不會放過我的孩子。太皇太後是替盧元帥來當說客?玉璽不在我這,他都已經搜了四遍德陽宮。”

“不!我隻是希望你平安、平安就好。”盧後喃喃複念了幾句,為什麼事情會這樣發展,完全失去了方向,難道她要將夕蓮一個人留在這深宮,永遠熬不出頭?這麼多年的勾心鬥角,她已經累垮了,沒有力量再撐下去……

“太皇太後近日臉色不太好,還是多歇著罷。”夕蓮將曦兒交給錦秋,正欲離開,見明公公神色匆匆趕來,身後帶了權相府的管家。夕蓮隱約感到一陣心悸,呆呆望著匐倒在地的管家:“平身,出了什麼事?”

“回太後……大人他不知所蹤,書房裏留下了這些!”

一本奏折、一封信?夕蓮急忙抽過來,攤開折子一看,驚呼:“不可能!父親怎麼會辭官!”

盧後麵色驚變,奪過來反複看了幾遍,驟然暈厥過去。旁邊的宮娥紛紛湧來攙扶住她,安置在水榭內的榻上,夕蓮腦中空白,愣愣拆開信,父親俊逸的筆跡如舊,寫著一句: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落款是“敬之”。

夕蓮懵懵扶起管家,嘴唇一陣哆嗦:“父親,他怎麼會……管家,父親不會丟下我的……”

老管家老淚縱橫:“小姐……大人這幾月病的厲害,前日精神頭忽然好了,說要上街去走走,我多高興啊,就應下了!誰知,竟然就這樣走了再也沒回來……”

夕蓮無力癱倒,父親去哪裏了?他能去哪裏?為什麼要丟下她?現在真的隻有她一個人了,隻有她自己了……

“他信上說什麼了?”盧後微弱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夕蓮緩緩轉頭,看見她眼裏和自己一樣盈盈的淚,憤然叫嚷道:“你哭什麼!你憑什麼哭,他是我父親我父親!”

錦秋嚇的在一旁挽住夕蓮的胳膊,“太後,擔心腹中孩兒!”

夕蓮仰頭,生生將淚咽下肚子。“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句話,是對你說的罷?你究竟做了什麼?讓韋娘走上絕路、讓父親離家出走!你究竟都做了些什麼啊!”

盧後捏著信紙一角,淚化開了濃妝,滴滴渾濁,脂粉下她的麵龐暗啞蠟黃。她都做了什麼?做盡一切,不都是為了能和他長相守……結果,就是這樣了,她變得一無所有。上元燈火,為何要美麗得那麼不真實?水月鏡花,為何要給她一個虛妄的幻念?讓她在後來的多少年裏,都懷念那一刻初見的明眸。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話,是說給所有人聽的,包括他自己。”盧後用力撐起身子,背脊依舊挺直,螓首微揚。她輸掉了一切,包括她自己。盡管早已發現他目光裏的寂寞、早已知道他們之間微妙的快樂,她卻不能放手。這一場愛情,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他還是選擇了鄔清瑋……難道,刻骨銘心的夕蓮花,隻能開出這樣的結果?太可笑、太可笑!她胸腔一振,咳了口血出來。

5、孽緣

冬日暖暖,映照著一片綠意盎然的樹林。吊腳樓的屋簷下,不知何時築起了一個燕子窩,為寂寥的院落平添了幾分嘰嘰喳喳的熱鬧。

室內繚繞著濛濛熱氣,昭顏整個人都浸泡在藥水中,緊閉雙眼。

鄔雲姬專心致誌為他挑毒,這份痛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見他疼得滿頭虛汗還一聲不吭,她掏出手絹替他擦了擦臉,驀然發現他的眉眼口鼻拚合出了一張讓人心動的臉,其實他若不是中了蠱也是一名俊秀男子。

收回神思,她將一顆剛挑出來的黑色小豆呈在掌心:“看,這就是逼出來的蠱。”

昭顏舒了口氣,睜眼看,這豆子真是從他額上弄出來的?

“很痛吧?還得好幾日才能挑完。”

昭顏捏著小黑豆,問:“然後呢?”

“我隻是幫你把蠱逼出來,但是毒仍然在體內。幻生蠶向來隻傳莊主,可是我接任的時候,上一任莊主已經失蹤了。”

昭顏垂目,“可你說……隻要有引子,就能解毒。”

“不錯,但是莊裏還保留了上任莊主製的幻生蠶,所以我早就破解了!”鄔雲姬神情有幾分得意,“解藥的配方不難,隻是幻生蠶是吸食主人的血長大,必須取得下蠱之人的血作藥引,方能解毒。不然,就得隔一段時間驅一次蠱。”

昭顏猛地一顫,睜大眼望著薄薄霧氣中的鄔雲姬,語氣竟透露出幾分無助:“如果,下蠱之人已死,該如何?”

鄔雲姬怔了怔,問:“你是說,上任莊主已經去世了麼?你怎麼可能知道?”

“她……已經、去世了。我認識她……”

鄔雲姬頓時無力退了兩步,在桌邊坐下,手指間捏著的銀針無聲掉落。

昭顏往前傾了傾身子,關切喚了聲:“鄔小姐?”

鄔雲姬眼裏的淚簌簌撲落,半掩著麵轉身奪門而出。

正在小院裏曬太陽的顧曜立馬大聲吆喝:“哎哎,鄔小姐怎麼就跑了呢?!”

“啊?”福公公聞聲而來,急得跺腳,“真是的,在山上風餐露宿好幾日才答應下來治病,怎麼一下就跑了?”邊說著,他邊進屋。

昭顏望著她留下的藥箱若有所思,換上衣服,對福公公說:“別催她,她、可能……需要時間。”

“可是我們的時間不多啊……她先前說三個月,現在這樣子,半個月都過去了。”

“她,像不像韋娘?”

福公公驚訝對上司馬昭顏有幾分愧疚的雙眸,“皇上的意思……”

“應該沒錯,所以她、聽說……韋娘的死訊,那麼傷心……”昭顏係上衣帶,苦笑一聲,“朕、愧對韋娘。”

福公公勸道:“皇上怎能將韋娘的死,歸責在自己身上?”

“她往……哪裏去了?”

“西邊。”

這裏的空氣濕潤,河邊草地枯黃但還夾雜了些綠色。木拱橋下三三兩兩的村婦正在洗衣,昭顏四處望了一圈,不見那襲綠羅裙。一名婦人挎著背簍往回走,笑盈盈對昭顏喊:“喂!你在找雲姬嗎?你們鬧別扭啦?她往那邊去了呢!”

昭顏對她感激一笑,朝橋上跑去了。

背簍裏探出一隻小腦袋,脆生生問:“阿媽,他可是雲姬姐姐的阿郎?”

“是喔,不然雲姬給他住給他吃,還老往那跑?這公子雖然傻愣愣的,不過麵善心慈,雲姬中意的人,不會錯喲!”

“雲姬姐姐怎麼哭了呢?”

“小情人鬧別扭咯,嘿嘿……”

鄔雲姬坐在河邊木樁上,裙角拖曳在地,與草色夾雜在一起。或許隻有這方山水才能養育出這樣靈氣的女子。昭顏在她身後,不知如何安慰,隻是每每想起韋娘,心裏某個地方會隱隱作痛。

鄔雲姬察覺到身後有人,回頭衝司馬昭顏怒嗔:“你躲在人家後麵做什麼?”

熟悉的怒容,竟讓昭顏一時之間感到無比親切,‘夕蓮’二字脫口而出。

“夕蓮、又是夕蓮!”鄔雲姬雙目通紅朝他哭喊,“為什麼夕蓮就這麼重要?!”

司馬昭顏被她哭得六神無主,好好的,怎麼自己又喚了夕蓮的名字?他忙上前安慰:“抱歉……鄔小姐,請節哀!”

“她本該來看我了,三年才來一次,我好不容易才等到……”鄔雲姬望著司馬昭顏慌亂的眼神,忽覺失態,轉而小聲抽泣,“夕蓮究竟是誰?娘在哄我睡覺的時候,口裏也叫著這個名字,她搶了我娘,讓我成為一個孤兒……我還在想,如果今年娘還是不肯回家,我便去陪她……如今我真的孤單一人了,再也沒有親人。”

“你娘,很善良。”昭顏內心愧疚,幾乎不敢直視她。欠韋娘的債,或許是上天給了他一個機會償還,他鼓起勇氣迎上她的視線,神情認真,“你不是孤單一人,還有我,以後,我、就是你兄長。”

鄔雲姬驚詫了一刻,盯著司馬昭顏質問:“你年歲比我長麼?不見得吧?我有十八了!”

昭顏愣了會,憨憨笑著答:“我快十八了。”

鄔雲姬忍住笑意,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還兄長呢?你得叫我姐姐……”前方樹林裏忽然閃過一個鬼祟的身影,鄔雲姬皺著眉嘟喃,“咦?誰在那偷看?”

司馬昭顏轉身,四周靜謐無人。

白日愈短,福公公見昭顏進了院子,進屋點上燈。

昭顏對閑著無事蹲在院子裏刨番薯的顧曜說:“不必老派人……跟著我。”

方才他與鄔雲姬在河邊閑坐,她又察覺附近有人影鬼鬼祟祟,司馬昭顏實在不願讓她得知自己身份。鄔雲姬大概也了解他的難處,從未問過他姓甚名誰。

顧曜一臉黑土,愣愣望著司馬昭顏走過去的背影,大叫:“父親命我務必保護皇……公子安全啊!”

昭顏轉頭對他一笑,“你還是……刨番薯吧!日後,衝鋒陷陣、才是你的任務!”

福公公伸長脖子望著昭顏登上木階,吊腳樓吱嘎吱嘎地響。司馬昭顏一見福公公就知他這喜憂參半的神色是有事稟告,心跳猛地一滯。“出事了?”

“皇後……不,太後有四個月身孕了!”

昭顏喜出望外,歡叫:“夕蓮又有孕了!”但是轉瞬之間,他又緊張起來,虎視眈眈的盧家人,如何能放過她腹中的孩子?那麼,她很危險……

“局勢緊張,目前看來,盧家取不到禪讓帝位的詔書,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太後這些天日日抱著小皇上臨朝,再過幾月,可就麻煩了,或許兼顧不了胎兒、小皇上和朝政三方麵。”

昭顏焦慮不安,他不能照原計劃舍棄夕蓮,他怎麼可以拋妻棄子?

“有幾位大人在朝,還能堅持幾個月,皇上還是安心治病吧!”

想起右相大人信誓旦旦的話語,他寬了口氣,將計就計到了這種地步,那也隻能再將就下去。雖然韋娘已死,不過鄔雲姬有她的血脈,也可以作藥引解毒,所以鄔雲姬才自信滿滿可以為他解毒。想來前些天她死活不管他們,任他們在山莊門口風餐露宿,是因為聽到夕蓮的名字了,心裏有計較。其實她和夕蓮一樣,小心眼。他不由展露了笑意,為韋娘照顧鄔雲姬,也可以讓自己愧疚的心得到些寬恕。

夕蓮半臥在貴妃榻,緊皺著眉喝下湯藥,趕緊抓了幾顆蜜棗往嘴裏塞。盧後在旁笑道:“看你最近愛吃甜,這一胎或許是個女孩!”

夕蓮擦擦嘴,故意冷言相對:“我父親還沒消息麼?”

盧後霎時笑容褪去,眼色落寞。爐火熊熊,怎麼也暖不回她的心。她這二十年,一直在為幸福抗爭,到最後卻發覺一切毫無意義。她在乎的人,統統棄她而去。

“沒有……你好生歇著。”掛著一絲慘淡的神氣,她強行邁著穩穩的步子離去,身後的夕蓮拋下一句:“太皇太後慢走,不送。”

她深吸口氣,微微仰起頭,耳上垂珠亂晃。夕蓮對她如此,是她活該罷。當時若留夕蓮在宮裏,日後封個公主,恐怕現在也和予淳過得和睦幸福,不會落得現在這樣。但是她怎能容忍歐敬之的孩子認賊作父?她這一生的不幸、全都因為司馬哲!天底下女子無數,他為何偏偏就看上了她?

她進了內殿,雙目被寒風吹得濕潤通紅。“都出去、關門。”

不顧熏爐滾燙,她雙手緊緊按了上去,喉嚨裏嘶吼一聲才彈開手,淚紛紛灑落。偽裝了多年,假的也成真的,隻有這樣,她才能哭出來。

盧離晟從帷幔後衝出來,一把撈起她,低聲斥道:“你瘋了!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