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引路的那個人,是娘娘您啊……”
“不是不是!我沒想送他去死!”夕蓮心裏某道封固已久的壩被衝開了,悲傷就像海嘯、呼天搶地。她歇斯底裏,扔下厚重的狐裘朝陵園深處一路狂奔。
不承認、她一直不肯承認自己做錯了,可是她終歸是錯了!韋娘不是司馬昭顏逼死的,她報錯仇了!為何他一直都不肯告訴她韋娘究竟做了什麼?是擔心那陰謀會令她恐懼、是害怕那真相會顛覆了她內心的美好!
司馬昭顏,我恨你……
她緊緊貼著冰一樣的墓碑,淚淌在他的名字上,好似淌在他胸膛、沾濕了他的衣襟。
昭顏,我錯了……你能回來嗎?
她雙臂攀著墓碑戚聲哭喊:“昭顏、我錯了,你回來吧……昭顏……”
憂傷的皇陵佇立在黑暗中,無論風雪再淒緊、哭聲再悲絕,它回應的都是沉默。淚傾瀉而下,她就倚著墓碑、宛若倚在他溫柔的懷抱,喃喃念著:“你原諒我嗎?如果你不能原諒,我怎麼敢死、我怕死了之後,看見你恨我的樣子……你為我種的夕蓮才開一季,你寫的雨中蓮、我忘記了旋律……我不是故意的、隻是怎麼想我都想不起來!昭顏,你再吹給我聽、雨過天晴之後,蓮花是不是開的很美……”
雪花亂舞,她眼前一片模糊。好像回到了某個雪夜,他擁著她躺在雪地裏,即便他受了傷,心意也是那樣纏綿悱惻。她漸漸朝下滑去,宛若在蒼浩中不斷下墜,但是她無所畏懼,因為總是有他接住她、一切都無所畏懼……
一陣突如其來的心絞痛讓昭顏躬下了身子,鄔雲姬緊張起身,卻止步不前,又坐下說:“是毒又複發了,必須快快解毒……”
昭顏忍住痛問福公公:“權相大人還未醒嗎?”
“恐怕是後腦的傷口失血過多。”福公公說著,瞥了鄔雲姬一眼。
鄔雲姬輕描淡寫道:“我怎會知道他是你們的朝廷命官啊?”其實心中十分惱火,她哪裏想得到這性情溫和的司馬昭顏會是大褚國的皇帝?昭顏賠著笑對她說:“雲姬,其實不知道更好,我隻是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可是你已經給我帶來麻煩了。”鄔雲姬又捋著長長的發絲,目光微嗔。
顧曜一進門就大聲嚷嚷:“今日是上元燈節,怎麼這裏一點也不熱鬧?”
鄔雲姬好奇問:“什麼是上元燈節?”
昭顏心口的劇痛緩解了,但還是隱隱發疼。上元燈節,夕蓮此時在做什麼?不知他送她的麵具還在不在……明公公上次來信說,夕蓮已經被盧予淳冊封貴妃了,一切安好無恙。看到這句話,他已經不想再知道關於夕蓮的任何消息,他輕易就能想到夕蓮如何對盧予淳溫柔淺笑、即使盧予淳迫她墮胎險些要了她的命,她還甘願做他的妃!那麼她寫的“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呢?究竟她對他的愛有多淺,這樣快就回到了盧予淳身邊……
侍衛在裏屋大喊:“醒了,大人醒了!”
一幹人都匆匆往裏進,紛亂腳步中卻滲透了靜默。對於權相,司馬昭顏沒有十分明了的愛憎,雖然他和盧後有私、二人褻瀆了先皇,但權相的才幹卻是朝廷上下無人能及,因此才得先皇重用。隻是不到一年,他的風華已經褪去大半,殘留的那種氣質是什麼?憂鬱、眼裏滿滿的憂鬱,連笑容都牽強得隻剩下形式而已。
歐敬之笑著說:“想不到還是被皇上發現了。”
“是被我發現的!”鄔雲姬上前劈頭蓋臉好一頓質問,“你跟著我做什麼?沒事就來跟著我、監視我!一個月了,你累不累啊?你們既然都認識,還鬼鬼祟祟的幹什麼?說吧,幹嗎要跟蹤我?”
歐敬之含憂帶笑說:“我隻是想看看你,你是我女兒。”
眾人都驚呆了。鄔雲姬失聲喊叫:“什麼?你胡說什麼?!我娘說我父親早就去世了!”
“我不會亂認女兒的。雲姬!”歐敬之一陣頭暈目眩,緊緊閉了眼靠在床頭。“作孽……是我們為人父母太自私、害了你們兩個!夕蓮……我對她已經極盡寵愛,雲姬,剩下的日子,為父想好好補償你!”
鄔雲姬愣愣立在當地,司馬昭顏關切攬著她往床邊走去,“雲姬,先坐下,慢慢詳談。”
她苦笑,眼裏透著幾分失落,冷冷道:“又是夕蓮,原來我的父母都為了她拋下我,她憑什麼?既然都是你的女兒,你為什麼要她不要我……”
“我和清瑋,對不起她母親……雲姬,為了補償她們母女,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我再沒有心力……你娘去世了,我才發現這些年來我們都太傻,為何不憐取眼前人?”
她聲音顫抖問:“我娘怎樣去世的?”
歐敬之睜開眼,無意瞥向司馬昭顏,他還以為他們相處多日,司馬昭顏已經告訴雲姬了。難道要他親口說,她母親是從高處墜下、粉身碎骨了嗎?
鄔雲姬驀然回首盯著司馬昭顏,“你知道?怎麼從沒告訴我?”
昭顏迎著她迷茫的雙眸,艱難吐出一句話:“是我無意中,害死了她。”
“不!”福公公急忙辯解,“與皇上無關!皇上不能總將韋娘的自盡歸責在自己身上!”
鄔雲姬茫然環顧一室陌生的麵孔,轉身衝了出去!她寧願不要父親、寧願過著自己平靜的生活!就當作這一切從來沒發生,綠色的身影飛快奔出了院落,昭顏趕緊命顧曜:“快去!別讓她出事!”
歐敬之力不從心,剛邁下床便止不住頭暈。“雲姬、雲姬……我對不起你們……”
司馬昭顏上前一步扶住歐敬之,“權相大人,難道盧予淳也削了你的官?”
歐敬之皺了皺眉,反問:“盧予淳削官?難道我出來之後還發生了什麼?”
昭顏凝視他道:“盧予淳篡位了。”
歐敬之驚愕,他離開兩個月,居然就政變了,他下意識問了句:“夕蓮呢!夕蓮怎麼樣了?”
昭顏發怔,福公公接話答:“被冊封了貴妃,應該沒事。”
歐敬之垂下頭,低聲道:“我是辭官之後私下離開,甚至沒和夕蓮說一聲,那座皇宮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皇上,這些時日我也猜出了你在這的原因,可有一件事,你的蠱毒是清瑋下的沒錯,隻是那幻生蠶吸食的血是盧太後的,她真名叫鄔清嵐,是清瑋的妹妹,所以雲姬的血做不了藥引。”
司馬昭顏恍然大悟,難怪毒會複發,雲姬還一直查無頭緒。福公公問:“這麼說,還得回金陵去取得她的血才行?”
歐敬之點頭:“此行危險,卻再沒有別的方法了。”
房外一陣吵嚷,接著鄔雲姬被顧曜拎了進來,還一個勁兒叫他“卑鄙小人”。昭顏苦笑著對顧曜說:“叫你看著她,又沒叫你抓她,放開吧!”
顧曜遲疑了會,一鬆手立即彈得遠遠的,鄔雲姬還是撲了過去,手裏捏著什麼東西往顧曜背後紮了去,顧曜大聲號道:“我要死了!皇上救命啊!”
昭顏連忙拉住雲姬問:“你對他做什麼?”
鄔雲姬橫眉豎眼,平日風度全無,“誰敢這麼惹我們清雲嶺的女人,總得給點教訓!告訴你們,這村上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會帶蠱,你們敢欺負人的話,輕則染病重則喪命,都給我當心點兒!”
歐敬之聽罷,捂著腦袋呻吟:“會不會我也中蠱了?還是那石頭太重了,恐怕我命不久矣……”
鄔雲姬見他臉色確實不好,便伸手去探脈,冷冰冰答:“沒事,多休息幾日自會痊愈。”
“雲姬。”歐敬之急忙拖住她的手,“女兒,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娘,餘生我會一直留在這陪你,補償你!”
鄔雲姬露出一個惡作劇般的微笑,揚聲道:“好啊,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從今以後,不準在我麵前提夕蓮這個名字,你也不準再當她是女兒!”
“什麼?雲姬,她是你妹妹。”
“我不管,她霸占我爹娘多年,再說她自己不還有個娘麼?”
歐敬之為難極了,夕蓮是在他懷裏撒嬌長大的,他怎麼舍得……
侍衛忽然送進來一封信給福公公,剛飛回來的信鴿。福公公看過之後呈給司馬昭顏,歐敬之見二人臉色突變,問出了何事。
昭顏猛地將信揉成一團,麵無表情說:“盧後病逝。”
歐敬之俊雅的眉眼頓時蹙成一團,悲慟到無以複加。“嵐兒……”他低喚了聲,便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說的了。
福公公急忙問:“盧後沒了,那麼毒怎麼解?”
鄔雲姬好奇問:“盧後沒孩子麼?取他的血便是。”
昭顏怔住了,半晌才說:“看來,我們必須回去一趟。”他側目征求福公公的意見,“一方麵為解毒、一方麵為召集幾位大人議事。”其實還有最重要的,他可以回去看她一眼。
福公公應了,且不管究竟他想回宮去看她的成分有多大,事關皇上性命便不能猶豫。“奴才馬上命人準備,即日起程,日夜兼程七日可到。”
9、悔恨
大雪紛飛了幾日,金陵一片白茫茫,銀裝素裹。
德陽宮滿室溫香,煙霞錦旖旎依然,分外妖嬈。
夕蓮額上凍裂的傷口已經結疤,凝脂般的肌膚上綴著細細碎碎的傷口。她伸手在旁邊摸了一陣,握住他的紫玉笛,置在唇邊吹出嗚咽的聲音。她不會吹笛,還是執拗地吹著,聲聲直顫。
聽見附近沉穩的腳步聲,她停下來側耳問:“是誰來了?”
“我。”盧予淳的嗓音沒變,帶著磁性,他在夕蓮身旁坐下,問玉茗,“太醫方才怎麼說?”
“身子受涼還需幾服藥調理,隻是娘娘的眼睛可不能再哭了,不然……”
“知道了。”盧予淳揮揮手,屏退了宮人。
夕蓮下意識往後縮了縮,怯怯問:“為什麼退下他們,你要做什麼?要像對太後那樣對我麼?”
“夕蓮……”盧予淳剛觸到她的臉頰,她立即彈開了,渾身哆嗦。盧予淳鼻子裏發出一聲悶哼,沉沉道,“殺人償命,她用那樣殘忍的手段殺了我父親,我怎能放過她?作為前朝太後,她的葬禮已經夠體麵了!”
夕蓮輕笑了聲,怯意全無,聲音沙啞問:“那你害了司馬昭顏,怎麼償還?”
盧予淳猛地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許久才說:“他值得嗎?值得你你三叩九拜甚至把眼睛都哭瞎嗎?如果輸的人是我,你會不會也這樣對我?其實你根本不愛他,你是在同情他,夕蓮!”他將她的手按到自己心上,“這才是你愛的人,這顆心陪你跳動了多少年!”
夕蓮用力將手抽回,“可是它不是因我跳動、更不會因為我停止跳動。”
盧予淳瘋了般撲過去摟住她,在她頸間狂吻,一手褪去她的衣物。夕蓮平靜得沒有反抗,隻從喉嚨裏發出模糊的呼聲:“昭顏……”
盧予淳心底驀然升起一陣寒涼,默默看著她從前溫潤嬌柔的麵龐,如今卻比冰雪還冷。他狠狠攥緊了拳,負手大步離去。走出了幾步又轉身說:“本來我不想告訴你,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你母親是懸梁自盡的,就在上元燈節那日。留在她裙擺上的血書寫的是:夕蓮,別和我走一樣的路!”
怒躁的腳步漸遠,那句話還一直飄蕩在她耳旁,在黑暗中,她似乎更能想象到那日的情景。幽暗的寢殿滲著慘白的光,梁上輕綿的白綾似乎有一種飄翔的美感,她麵帶微笑宛若嫡仙,因為那個世界相比於宮廷是更加美好的所在。她死之前一直在問:夕蓮,你喚我一聲母親可好?
不好,你就這樣走了,我永遠也不會叫你母親……夕蓮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要說那樣狠的話?哪怕留給她一點點念想也好!夕蓮摸索著自己下了床,剛進屋的玉茗急忙去扶她,“娘娘這是要做什麼?”
“我……盧後葬在哪裏了?”
“和臨帝合葬了。”
夕蓮心裏忽然升起莫名的希冀,小聲問:“那我以後是不是可以和昭帝合葬?”
玉茗一窒,清淚滿眶,“娘娘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我要去皇陵。”夕蓮摸著到了鏡前坐下,“幫我梳妝吧。”
“什麼?這樣大的雪,您又要去做什麼?”玉茗急得大叫,“明公公、快找明公公過來!”
夕蓮自己從桌上抓把梳子,狠狠去拽蒙著雙目的白絹,玉茗嚇壞了,忙應:“好好,我梳!”
玉茗盡量放慢動作,焦慮不安。終於,明公公的聲音自殿外傳來,卻嚇了她一跳。
“奴才恭請皇後娘娘金安!”
“免禮,本宮來看看貴妃。聽說傷的不輕。”
“有勞皇後娘娘掛念,此乃貴妃殊榮啊!”
夕蓮被玉茗攙著上前行了個禮,陳司瑤忙伸手扶了她,觸到她冰冷的手指,陳司瑤嚇一跳,“貴妃的手這樣涼,是不是爐火燒的不夠?”
明公公答:“是娘娘受涼了,一直沒恢複。”
陳司瑤黛眉微蹙,坐下輕歎:“你這樣下去怎麼可好?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你還有個孩子……”
夕蓮喏喏道:“孩子、去了烏鏡台,一輩子就荒廢了……”
“貴妃,你想過沒有,大權在誰手上,你若想孩子好,便順著他就是了。”陳司瑤說話溫婉,卻還是激怒了夕蓮,她冷冷笑著撇開頭去,“如果皇後是來替他做說客,就煞費苦心了!”
陳司瑤一怔,這貴妃的性子還真如傳說中那樣橫。她倒也不生氣,笑著說:“我是為你好,我也有孩子,如果我是你,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救孩子出來,即使委屈自己、甚至犧牲自己又怎樣?”
夕蓮似是有幾分觸動,疑惑問:“可是他會放過我的曦兒嗎?他現在已經變了,我不敢相信。”
“他是變了……不過你在他心裏的位置沒變,我是他枕邊人,可惜他心裏那個人是你。他說,你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眼睛細長微挑,臉還是胖嘟嘟的,並不好看,可是他喜歡。他第二次看見你,你已經五歲了,肌膚如瓷娃娃般細膩光潤,梳著兩個圓滾滾的發髻,下頜已經長尖了,笑起來像一隻小狐狸。那時候起,你便愛纏著他,他為你做過紙鳶、糊過燈籠、抓過蛐蛐、畫過畫像……你美得讓人無法不喜愛,他迫不及待要娶你,卻還是耐心等到了你十六歲,二十五還未成家的男子,整個大褚也隻有他一個吧?”
“這些我都知道。”夕蓮的聲線不自覺顫了顫,“如果沒發生後來的事,我們會很幸福。可是沒有如果!”
陳司瑤難以理解,質問:“難道當初值得你付出貞操的男子,竟比不過一個奪人所愛的無恥之徒?你根本不懂愛情,還是你早就變心了?”
夕蓮啞然,片刻之後輕輕道:“我承認,是我變心,但司馬昭顏不是無恥之徒。他沒有強迫我。”
陳司瑤慍怒道:“他沒強迫你?在靈堂發生的事對予淳的刺激有多大你知道嗎?難道你也敢說,那個孩子是你心甘情願生下來的嗎?”
“是!是我心甘情願!”這一句話,將所有過往的苦難都否定了,她微微揚著下頜,宛若雕花窗外茫茫風雪中怒放的一朵寒菊。雖然看不見,但她能想象出陳司瑤的表情,換了誰,也不相信她會對司馬昭顏動情若此,甚至抹煞他曾經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