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殘冬(3)(2 / 3)

陳司瑤不能理解,盧予淳輸在哪裏?她一心一意愛著的男子,怎會比不過一個白癡?轉身離去的一刹那,她瞥見夕蓮伸手捏著頸前的什麼東西、麵露微笑。

透著白布,夕蓮隱約看見微黃的光亮。口中藥味泛苦,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吃苦了。

想了幾日,陳司瑤的話應猶在耳,如果向盧予淳妥協,他真會放了曦兒,這辦法未嚐不可。於是她派人去請盧予淳,得到的答複卻是,他已經安寢了。是啊,他是皇上了,每晚臨幸嬪妃都是事先定好的。隻是她這個貴妃獨自住著宮裏最大的宮殿卻從未被臨幸。但是外界傳聞盧予淳金屋藏嬌,她又名正言順扮演了狐狸精的角色。

“娘娘,就寢吧?”

“嗯。”她虛弱應了聲,每日都呆在床上或榻上,睡與不睡幾乎沒區別了。她也看不到是白天黑夜、是天晴還是雨雪。她的手不自覺探入枕下,摸著涼涼的紅綃,不一會就被她捂熱了。這紅綃,是他用來做楚河漢界的,也是他想與她親熱時,用來蒙她雙眼的。她臉上微微發熱,至今不明白為什麼他非要蒙上她的眼睛,讓她在回想的時候畫麵空白一片,唯有閉上眼睛能記起觸感。沒有他的黑夜如此漫長,或許再也看不見天亮了。

第二日,她繼續派人去請盧予淳,答複依然。第三日、第四日都一樣。夕蓮渾渾噩噩才想起來問一句:“不能提前一日通報麼?”

明公公語氣頗為無奈:“這些日子皇上都在淑妃娘娘那,白日也在。好像暫時也沒有離去的打算。”

“新封的淑妃?”

“是,叫秦獻珠。”

夕蓮微微點頭,也沒多問,摸了摸額頭,疤痕少多了,隻是臉色一定很差。

正準備用膳時,一名內侍通傳淑妃娘娘求見。夕蓮詫異,淑妃來找她做什麼?自己這副模樣隻怕嚇著人,於是叫人拉了副屏風,方宣了她進來。

秦獻珠細聲細語請了安,命人呈上了一盅湯,賠著笑說:“貴妃姐姐,皇上近日勞累,在我那住下便懶的動了,姐姐派人來請了好幾次,妹妹實在不好意思,便來知會一聲。這湯是我親手做的,姐姐嚐一口吧,就表示原諒我了!旁邊那荷囊,也是妹妹的小小心意。”

她的聲音細嫩動人,卻有幾分做作。夕蓮平平答道:“淑妃多心了,我隻是有要事與皇上詳談,湯留下吧,我會喝。”

“嗯,一定要喝的,大補!”秦獻珠扭著腰肢走到屏風跟前低聲說,“姐姐,荷囊可是好東西!咯咯……妹妹告退了!”

她銳利的笑聲讓夕蓮渾身發顫,她抓起荷囊嗅了一下,玉茗忙問:“她是不是不安好心?娘娘,還是扔了吧?”

“不,我喜歡這個香味。”夕蓮將荷囊收進袖口,“湯就倒了吧。”

明公公狐疑瞥了幾眼,聽得夕蓮幽幽說:“午膳的時候備壺酒,我氣悶。”

簡陋的廳堂之上,牆體斑駁,桌椅陳舊。一股冷冽的風穿堂而過,肅立的人卻毫無知覺。直到為首的司馬昭顏舉起冉冉檀香對堂上供著的牌位拜了三下,後麵的人紛紛照做。

他轉過身,夕陽剛好斜斜鋪灑過來,直挺的鼻梁在麵龐上投下一片陰影。

“對右相大人的允諾,朕會銘記於心。我們以退為進,置之死地而後生,接下來的部署需要各位卿家的極力輔佐。朕的禦林軍已經全部被撤換,但好處是他們都被流放在辰州,容易集結。西蜀已答應借兵。軍中密探來報,南離在邊境滋事,北方各族也蠢蠢欲動,盧予淳無暇顧及一向無恙的西蜀。為避免戰禍殃及百姓,朕覺得,還是靜候時機,一旦出擊便要速戰速決,務必將盧家在朝廷的所有勢力一網打盡。”

一位老臣憂慮道:“隻是皇上,我們當中沒有一人是武將出身……”

“諸位大人不必擔心,皇叔已經答應掛帥上陣。”

“這樣!?這樣甚好,王爺從前可是所向披靡、屢立戰功!”

眾人紛紛稱好,顧大人感慨:“他被皇族除名多年,沒想到還能以德報怨,他可解決了我們最大的難題!”

“那麼請問皇上,蠱毒的事怎麼樣了?是否將來都無恙?”

司馬昭顏垂目答道:“尚未解毒,這次回來的重要目的,就是取她的血,解毒。”

“取血?誰的血?”

福公公咳了咳,放聲說:“皇上解毒之事稍後由顧大人向各位大人說明,當務之急是想辦法進宮見到……前皇後,取得她的鮮血做藥引方能解毒。但是又不能被任何人發現,皇後對皇上太過熟悉,恐怕喬裝也無法避過去,不知有什麼好辦法?”

眾臣麵麵相覷,終有一位膽大點的開口說:“有傳言說當朝貴妃已經雙目失明,皇上不必擔心會被她認出。”

司馬昭顏清朗的神情僵在臉上,結巴問:“失明……失明?什麼!”

福公公也著實被這消息嚇了一跳,忙問:“是謠傳麼?明公公從未提過這事。何處得來的消息?”

“貴妃於上元燈節夜闖皇陵,不知如何受傷了,盧後出殯時,貴妃雙眼蒙著白布臣等都看見了。呃……聽說是哭瞎的,市井謠言雖不可信,不過空穴來風多少是有些依據的。”

哭瞎了……昭顏置於身後的手臂劇烈抖起來,咽喉緊得快要窒息。是啊,她失去了孩子、接著失去了母親,恐怕這是她一生中最難熬的歲月,他卻遠遠躲在西蜀,還想著如何利用她。他從緊窒的咽喉中慢慢擠出一句話:“不是說她一切安好無恙麼?失明了還叫安好?你們……這是欺君!”

福公公自知這話是對他說的,捏了把汗說:“終歸是傳言,不如進宮求證一下……這麼大的事,明公公不會沒分寸。”

“進宮取血太過危險,不能派人取出來麼?”

“必須要熱血才行啊,這正是目前的難處。”福公公瞧了瞧昭顏的臉色,惴惴不安。

司馬昭顏似乎平息了怒氣,沉思半晌說:“幸好她身邊還有自己人,眾卿覺得,趁宮廷宴會扮成藝人可容易混入宮廷?”

顧大人答:“容易是容易,可最近兩個月沒有節日慶典。”

昭顏垂目道:“有,五日之後,是她的生辰。”

幾位大人互相使了使眼色,紛紛道:“隻要喬裝易容,應該沒問題。”

“是啊,不過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接近貴妃。”

“臣以為,還是要靠明公公在內相助。”

昭顏頷首:“那是自然,關鍵還在宮裏。此事就交予福公公安排,我們先商議邊防之事。”說完,他意味深長看了福公公一眼。

一直到夜深,眾人散去之後,鄔雲姬從漆黑的偏廳走了出來,燭火下廳堂昏黃。他們談的所有內容她都聽見了,對其中關於夕蓮的部分,她義憤填膺。她盯著司馬昭顏陰鬱不明的表情問:“原來你早就打算要拋棄她了?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我真後悔為你解毒。”

昭顏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沉沉問:“你說我是哪種人?”

“她眼睛都哭瞎了,你們將來把她驅逐出皇宮,她能去哪兒?你還要依靠她的血來解毒,利用完她之後就扔了?這叫過河拆橋!”

昭顏苦笑一聲,“你不是恨她麼?”

“我恨她奪走了我的父母,可是同為女子,我能理解她的苦!方才他們一直在數落她的不是,說她和盧予淳狼狽為奸,雖然我不知道從前發生過什麼,但是她如果真的和那個盧予淳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為何會哭瞎雙眼?而你們,卻隻會將亡國之恨強加到一名女子身上!紅顏禍水啊、紅顏禍水,那幾個老東西就知道說這四個字!”

“雲姬,他們都是我的重臣,不得無禮!我給過她太多機會,直到最後一刻,我還期待她能對我心軟,我也會不計前嫌帶她一起走,可她決意不肯回頭。你知道在離去的刹那,我的心跌碎了一地,破鏡難以重圓、覆水難收……”

鄔雲姬嘲諷道:“那我倒要問問,你可當夕蓮是你的妻子?丈夫對妻子的情意,與皇位相比又如何?”

昭顏靜默,鬆開了手。

“先前我見你對她情深意重,覺得你是個難得的好人,如此看來,你對她的夫妻情義還不如一個皇位!”鄔雲姬甩頭就走,扔下一句話,“天下男子皆薄幸!尤其是帝王!”

昭顏一手撐在案上,身體搖搖欲墜。他並非薄幸之人,隻是身為帝王,肩負的責任豈是鄔雲姬能明白的……如果他還有別的兄弟去挑江山,如果他可以選擇,便寧願和夕蓮遠走高飛、從此隱姓埋名不問俗事。目前他能做的,隻是順應大臣的意思,至於複位之後他強行藏夕蓮在宮裏,又有誰能阻擾呢……

德陽宮溫暖如初,早春的輕風撩起煙霞錦,拂在夕蓮嬌嫩的麵龐上。玉茗在一旁小心翼翼拿錦帕蘸水擦拭她的臉頰,不留神稍稍用大了力氣,她倒吸了口冷氣,又擦破皮了!夕蓮眉頭蹙了蹙,昏昏沉沉支起身子來問:“我的眼疾好了,為什麼還不讓我摘去白絹?”

“娘娘再忍耐幾日,太醫說後期特別要注意,不能受強光刺激呢。”

夕蓮嘴角微微揚了起來,悄聲說:“去,把我的酒拿來。”

玉茗心驚膽戰,跪下回稟:“那酒被皇上收去了,也不知酒中如何有五石散,將娘娘害成這樣!昨夜真是嚇死奴婢了!幸虧太醫趕到,不然奴婢都不知原來近日娘娘的反常是被人下了五石散!”

夕蓮失魂念道:“你是說,皇上?他不是一直沒空來麼?”

“昨夜來了,娘娘受五石散所害,有些癲狂、可能忘記了……娘娘最近飲酒過量,加上酒中有散,太醫說幸虧發現得及時,不然性命堪憂。”

夕蓮又躺了下去,笑著說:“玉茗,其實酒是好東西呢!我很難受,你去幫我取點酒好不好?”

“奴婢不敢。”

“玉茗,你看我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但是喝了酒,便感覺自己真真切切地活著,有精神、有力氣。不然,我便如行屍走肉一般了無生氣。”

玉茗眼中濕潤回道:“奴婢不能依娘娘,若皇上見娘娘這樣,定要心疼死了!五石散已經侵入肺腑,娘娘若不保重自己,奴婢可怎麼向皇上交代……”

夕蓮惡狠狠啐道:“誰要他心疼!?”

玉茗小聲哽咽:“奴婢說的……是娘娘心裏那個皇上,他一定就在天上看著,縱使神仙看了恐怕也要心疼,何況是深愛娘娘的皇上……”

夕蓮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他會心疼麼?他應當恨她才對。他豁出性命去愛的女人,是這樣自私而盲目,她從來都不聰明,隻會傻傻地去愛、去等、去被人利用。他最後的那個眼神,她每每想起來都心如刀割、如何能不服散?不然要怎樣捱過剩下的日子……果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的眼睛不能再流淚,便無可抑製地笑了。

明公公在屏風外稟奏:“再過幾日是娘娘的生辰,皇上問娘娘有何要求,要在哪裏辦?”

夕蓮凝神想了想,問:“如果在德陽宮辦,他會來麼?”

“應當會的,皇上說隻要娘娘高興便好。”

“那就在這裏辦,其他一切從簡,明公公你安排便是了。”

明公公應了,又提議:“奴才記得娘娘頗喜歡絲竹小調,聽說最近京城來了一個有名的絲竹班子,或許可以請進宮來助助興。”

“嗯,我不喜歡宮廷樂府的曲子,就請絲竹班子吧。”

“那需要在傳令上蓋娘娘的印章……”

“我的印章公公拿去用便是。”夕蓮隨口答,心裏在尋思別的事。盧予淳怎麼都請不來,這回才有機會,她總是要為曦兒做點什麼了。

10、重逢

冰輪皎潔,月光如水似銀,籠得周遭一片濛白。越是往深處走,光亮逐漸多了起來。司馬昭顏扮成小廝,低垂著頭跟在一支絲竹班子中間,腳步刻意放得惶恐淩亂。

依稀記得夕蓮去年的生辰,他醉醺醺攏她在懷裏念了句“為君沉醉又何妨”,她順口便笑嘻嘻對了句:“隻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他深吸口氣,趕走心中繁亂的牽掛,隻能記住今日是來取她的血解毒的,別無他想。

德陽宮還是舊模樣,他隻匆匆瞥了眼,便坐在琴師一側垂著頭擦拭樂器,一麵努力聆聽殿內的動靜。這時候他們應當在用膳,夕蓮若真是雙目失明,要如何用膳?他怎樣才能見她一麵,難道要眼睜睜看盧予淳在這過一夜,忍受這樣的煎熬嗎?正當昭顏心浮氣躁,琴師忽然奪去他手中的鬆香,“我來擦,你去搬東西。”

昭顏這才回過神來,低頭繞到後麵去了。

明公公在殿門高喊了聲:“奏樂——!”

絲竹樂起,琵琶淙淙、二胡悠揚,曲調歡快中帶著一絲惆悵。

若是仔細聽,不難發現惆悵的正是那縷夾雜其中的笛音。

夕蓮剛舉杯到唇邊,忽然頓了下來,輕聲讚道:“這曲子真好。”

盧予淳輕輕撫著她的背,“夕蓮,我為你彈奏一曲可好?”

夕蓮慢慢搖頭,“不用勞煩皇上了,若是叫皇上彈琴,還請絲竹班子來做什麼。”

盧予淳目含微笑,夕蓮的情緒總算平和了,近日來也不曾悲戚哭泣。他不禁伸臂將她摟在懷裏,貼著她的耳旁道:“夕蓮,是我不好,冷落你多時,我隻是想叫你知道,一切都成定局,你該自己想明白這些現實。我雖是皇帝,不過你依然可以喚我名字,隻要你喜歡,像小時候喚我哥哥也可以。”

夕蓮微微垂頭笑了笑,叫他:“予淳哥哥。”

盧予淳緊緊擁住她,心中湧起莫名的暖意,盈滿全身。“夕蓮,就是這樣,我們就應該是這樣。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們還有許多快樂的日子在後麵。”

夕蓮從他懷裏掙出來,舉杯道:“那我先敬哥哥,為我兒時燒了你的頭發道歉。”

盧予淳輕快一笑,“好,幹杯!”

夕蓮命玉茗斟滿酒,又舉杯:“還要敬予淳哥哥,其實你為我做的孔明燈我很喜歡,我一時任性踩壞了它,是夕蓮不對。”

盧予淳不覺寵溺一笑,“那有何難?改日再做一個送給你便是。”

夕蓮不勝酒力、臉頰上已經浮起紅暈,伸手摸到盧予淳的衣襟,嬌柔道:“哥哥,夕蓮自小任性胡鬧,給你惹了不少麻煩……我還要敬你,你為我做過的一切,我都記得!你為了要娶我,一直到二十五還未成家,夕蓮耽誤你了,對不起!”

“夕蓮……”盧予淳握住她顫抖的手,深情款款吻在她額上,像從前一樣。

夕蓮又伸手向玉茗要酒,玉茗擔憂道:“娘娘是不是不能喝了……太醫今日還說……”

“給我!”夕蓮在桌案上胡亂摸著酒壺,“今天是我的生辰,當然要喝!”

盧予淳止住了她的手,溫柔說:“那麼隻喝一杯了好不好?你的身子重要。”

夕蓮搖搖晃晃站起來,盧予淳趕忙起身扶住她,夕蓮咯咯笑了,在他耳邊輕語:“皇上,不如去就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