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予淳嘴角暈開了一個輕綿的笑,打橫將她抱起。他就知道,夕蓮遲早要回到他身邊!女人是無法忍受冷落的,尤其是夕蓮這樣被嬌寵慣了的女子。
他迫不及待打落了紗帳,此時殿外的樂曲正入佳境,曲調高揚。
明公公目瞪口呆,怎麼突然就妥協了?堅持了這麼久,她為何要在皇上回宮的這一日妥協了?!他恨不得衝進去阻攔,卻隻能眼睜睜望著一片旖旎的簾幔和著曲聲妖嬈起舞。
玉茗忽然推了把明公公,麵色驚恐指著桌案上的酒杯,慌張道:“五石散,五石散!”
明公公急忙端起一看,果然,在杯底有尚未化開的粉末,氣味確實是五石散!
無人能在他眼皮底下做出這樣的事來!除非……他大驚,抬目與玉茗相視一眼,不可置信問:“難道真是娘娘自己服散?”
玉茗忙不迭點頭,帶著哭腔道:“我就說娘娘不大對勁,她下午一直在念叨小太子,上回皇後娘娘來,還勸她為了小太子著想不如從了皇上。看來這回,娘娘是真的下定決心了……都是我不好,怎麼沒發現她從哪兒弄的五石散!”
“糊塗,娘娘糊塗啊……今日怎麼可以……”明公公痛心疾首走向殿外,瞧了眼沒在樂師中的司馬昭顏,喃喃自語,“真的沒辦法了,皇上,老奴盡力了。”
昔日的龍床上還帶著司馬昭顏的氣味,她卻衣裳半褪、任由他人愛撫親吻。她感到心脈沉重到了極點,再也負荷不起,顫顫巍巍推開盧予淳輕聲問:“換個地方好嗎?”
盧予淳的手指輕輕描過她的黛眉,語氣卻是不容違逆的:“不,就在這裏。”
從背脊傳來一陣寒意,夕蓮猛地搖頭說:“不,不要在這裏!我們去偏殿的榻上!或者去你的寢宮……不可以在這裏,他在天上會看見的!”
盧予淳將她按倒,冷笑一聲:“你還想著他?可是現在你在我懷裏,不許想他!”
她打了個寒噤,不敢想象盧予淳現在的表情是如何的冷峻,隻是怯怯握住他的手腕央求,“不要在這裏,我不能……這樣做,去哪裏都可以,我都會乖乖聽你的……”
“夕蓮,你知道我已經等不及了……”
她意識到他膨脹的欲望已經無法退卻,腦海裏霎時一片混沌。
五石散的藥性已經發揮,夕蓮便隻是傻傻笑著,那麼就這樣吧,隻要能救曦兒,她寧願就這樣麻痹自己、陷入癡狂迷亂。
盧予淳捏著她細弱的腳腕,剛使了半分力氣,夕蓮驚呼一聲,下意識緊緊並攏雙腿。原來司馬昭顏的氣息竟比五石散厲害的多,絲絲扣扣侵入她的每一道血脈,具有腐心蝕骨的力量!
“不、不要!”
盧予淳已顧不得那麼多,撕下她腰間一大片衣裙。夕蓮尖叫一聲,猛地從枕下抽出匕首,盧予淳來不及反應,後肩傳來一陣生猛的劇痛,頓時血流如注,染紅了身下的明黃緞。
他用盡力氣嘶聲咆哮:“你這個瘋子!”
吼聲傳至殿外,打亂了樂曲,歡快的高潮散得七零八落。
司馬昭顏焦慮萬分往殿門看去,不一會,盧予淳衣冠不整衝了出來,背部的淋漓鮮血在昏黃光亮中呈現陰鬱的暗色。
明公公忙追上去:“皇上,這是怎麼了?”
盧予淳盛怒之中,高聲喝道:“傳太醫去朕的寢宮,貴妃徹底瘋了!今日起沒朕的命令,不許她踏出宮門一步!”
昭顏愣在當地半晌,終於從室內傳來一陣狂笑,打破了他的僵直。
明公公急忙進殿去看,一麵吩咐宮人進去收拾。樂曲稀稀疏疏停了下來,樂師們都麵麵相覷,方才熱鬧的德陽宮頓時靜謐無聲。
夕蓮拖曳著殘破的衣裙衝了出來,瘋瘋癲癲笑道:“快啊,奏樂啊!我愛聽絲竹之聲!尤其是那笛子!是誰吹的笛子,真好!”
昭顏心底一窒,這就是他們說一切安好的夕蓮麼?這就是盧予淳金屋藏嬌的貴妃麼?她眼上蒙著厚厚的白絹……她頸上鮮紅的吻痕似乎要將他的眼珠刺出血來,還有手上揮舞的匕首,向眾人眉飛色舞展示著她是如何趕跑了盧予淳!
樂師恐懼於她手上鮮紅的匕首,紛紛四散,唯有昭顏僵在那一動不動。夕蓮跌跌撞撞摸到他身邊的椅子,歪著腦袋笑嘻嘻問:“誰吹的笛子?我要聽笛子!”
昭顏眼裏已然濕潤,舉起笛子,音律清幽而出。
夕蓮怔住了,伸手摸到他的胳膊,走近一步輕喚了聲:“昭顏……”
眾人大驚,不知哪裏泄露了行蹤?昭顏的笛音停下了,任由夕蓮在自己胸前靜靜依偎。
“昭顏,我的手好疼……”
司馬昭顏輕輕抬起她的手,發現她手腕上有一道口子,不大、卻滲血了。
“我對不起你,好在他沒得手,他被我嚇跑了……我仍然是你的……”夕蓮微微笑著,手撫上他的臉,語無倫次道,“你從天上下來看我的嗎?我以為你會恨我,再也不會原諒我。”
昭顏強忍著不出聲,鼻子裏有股酸澀。
夕蓮抬頭,用手指仔細摩挲他的輪廓,忽然碰到他的唇,溫熱的觸感讓她指尖一顫,一種熟悉的味道氤氳在鼻端。她踮腳將自己的唇湊了上去,一觸即離的吻,昭顏還未察覺到她的溫度,卻已經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了。她在他懷裏急速跌落,昭顏幾乎要呼喊出聲,明公公及時大叫:“娘娘昏倒了!快扶進去,別愣著了,你將娘娘扶進去,其他樂師先行回去休息!”
昭顏意會點頭,趁亂抱起夕蓮進了內殿。
這裏的一切布置都未變,他輕輕放下她,怒不可遏朝明公公質問:“這就是你所說的安好無恙?你可知這是欺君!”
明公公跪倒在地,泣然道:“奴才有罪,娘娘如此境況,奴才怎麼敢如實稟告……”
玉茗也撲倒在一旁淚水漣漣:“這不是第一次了,娘娘她……她的眼睛壞了,不能再哭,便強笑,哪裏知道她笑中含悲,更加難受。也不知何時開始服用五石散的,近來恍惚度日,偶爾癲狂發作!前幾日險些丟了性命,五石散一時難清,娘娘的皮膚現在已經要不得了,一擦就破!”
昭顏失魂落魄坐在床沿,拾起她的手,“她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玉茗哭著搶先說:“是去皇陵的時候!那些侍衛冷嘲熱諷,要娘娘三叩九拜,冰天雪地,娘娘小產尚未恢複,卻執意要進去,最後哭倒在墓碑旁。回來又聽聞盧後病逝的消息,娘娘悲傷過度,差點哭瞎了……”
明公公狠狠拉了玉茗一把,斥道:“皇上今日不是進宮來聽這些的!快拿刀子來!”
昭顏眸光一動,淚就滴了下來,凝噎道:“不用,她已經受傷了。”他俯下身,在夕蓮手腕的傷口親吻,然後吮吸。她的血是熱的,幸好還是熱的,他緊閉著眼,伏在她臂上哭泣。這條情路為何這樣苦、這樣長,他們要何時才能走到盡頭……
明公公急忙提醒:“皇上趕緊服藥!”
昭顏取下腰間的小竹筒,仰頭將苦藥一飲而盡。
夕蓮蹙眉哼著:“疼、好疼……昭顏……”
“皇上不宜久留先行回去,這裏交給奴才處理!娘娘藥性發作,不會記得今晚的事。”明公公話音剛落,夕蓮驀然坐了起來,緊緊抱住司馬昭顏的腰哭喊:“不要丟下我!我知道我錯了,我後悔了……真的,司馬昭顏,君無戲言,你說你喜歡我的,你不能騙我!”
他想象著她被遮住的眉眼,手指輕輕撫過絹布,哽咽道:“夕蓮,我喜歡你,是的,君無戲言。”
夕蓮破涕為笑,露出一口玲瓏皓齒,傻傻說:“我也喜歡你,真的喜歡!”
昭顏也展露笑顏,捏捏她的鼻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任性,等我回來。”
夕蓮乖乖點頭,脆生生答道:“嗯,我會的!”
昭顏扶她睡下,目不轉睛盯著她一顰一笑,貪婪到了極致、即使解毒了他也是如白癡一般迷戀她。夕蓮喃喃自語了句:“如果這個夢不醒來就好了……”
明公公急得直打轉,昭顏自知不能再逗留,在她唇畔吻了下,目光觸及到枕邊的紫玉笛,他不假思索拿走了。即使是夢,他也該給夕蓮留個希望才是。不管前麵的路是怎樣,他下定決心不放棄她、永不放棄。
夕蓮,我會回來的,君無戲言。
昭顏,我知道你來過,是嗎?
她幾乎將德陽宮翻了過來,也沒找到那支笛子。
“娘娘,快歇息吧,明日再找,都子時了。”
夕蓮垂著頭,低低應了聲,便躺下了。
室內的燈滅了幾盞,她眼前的光亮暗了下去,萬籟俱寂。
如果昨夜是一場夢,為何夢醒了還會留下痕跡。雖然她渾渾噩噩,但還依稀記得發生過什麼,玉茗撒謊,明公公也撒謊,他們都在掩飾。
夕蓮自行摘去了遮蔽雙目的絹布,好在燈光昏暗還不至於刺目。景象模糊,她揉了揉眼睛,下床摸到玉茗身邊,累了一整天她應該熟睡了。夕蓮悄無聲息拿走她的衣物,簡簡單單綰了個宮女的發髻,沿著牆角拐了出去。
絲竹班子應該歇息在德陽宮後殿才是,她尋了一圈,周遭黑漆漆的,沒有人居住的跡象。一個值夜的內侍提著燈籠照了照,問:“是誰?怎麼到這裏來了?”
夕蓮一驚,忙低了頭咳了兩聲說:“我是殿內侍婢玉茗,今日娘娘不是找笛子麼……我忽然想起會不會被絲竹班子的人拿了,便來看看。”
“姑娘說的在理啊,說不準有人順手牽羊。不過他們已經走了啊!”
夕蓮慌忙掩飾:“是了我糊塗了,不知他們往哪裏去了?明日我稟告娘娘看能否追回。”
“辰時出的宮,不過聽說那絲竹班子還接了幾家大戶的活,應當還在金陵吧。”
“這樣甚好,有勞公公。”夕蓮低眉垂目朝他欠身,快步離去。
日照香爐,龍涎香氣四溢。
盧予淳狂怒而起,推翻了桌案:“她寧願逃出宮去?那好,就讓她出去,朕倒要看看她要怎麼活下去!”
“又涔血了!”陳司瑤一聲驚呼,忙傳太醫。“皇上息怒,傷口裂了……”
“繼續跟著她!派幾個人專門跟著她!把畫像發出去,任何人敢與她說話、敢收留她,一律投入監牢!朕要她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唯一的容身之所,就是皇宮!”
一旁的秦獻珠嬌聲道:“皇上這是何必,任她去自生自滅好了!”
盧予淳冷冷掃了她一眼,“朕會讓她乖乖回來,她在外麵過不下去了,自會回來。”
陳司瑤望著他背部殷紅的絹布,心驚膽顫,喏喏說道:“這樣隻會將她越推越遠……越是強迫她越是反抗,皇上想過沒有,司馬昭顏為何得到了她的心?”淩厲的目光直射而來,她閉口不言了。人各有命,有的女子天生就被寵愛至極,有的就該被棄之角落罷。
十丈寬的禦街,兩旁光禿禿的樹枝上稀疏抽了些新芽。車水馬龍,吆喝聲此起彼伏。她有多久沒見到這樣明媚的景象了。原來在宮裏呆久了,心都會變得陰霾。陽光過於刺眼,她隻能低著頭從屋簷下溜過,但凡她所過之處,人們都紛紛避讓,有時還鴉雀無聲。
她能聽見身後的議論,知道盧予淳下的命令。隻是還沒打探到絲竹班子的消息,這樣一道命令無疑封死了她所有的路。她深信不疑那吹笛之人是昭顏,即使真的是他又怎樣,她找到他,然後兩個人一齊被盧予淳處死嗎?於是她隻能漫無目的在街上亂走,忍受各種各樣的目光和聲音。
她餓了,哪家酒樓都不招待她;她渴了,連茶攤都不敢施舍一碗水;她累了,便躺在街道中央,也無人來管。除了她自己,沒人和她說話,她想起了烏鏡台的日子,孤獨得讓人絕望。不過這次不一樣,她有堅持下去的理由,就是那支紫玉笛,不論盧予淳想出什麼樣的辦法,都無法逼她回宮!
她跑到寺廟去拿敬獻給菩薩的食物酒水,是堂而皇之地拿,沒人會說她、沒人會理她,她仿佛是不存在的一個人。隻是身後的四名侍衛,寸步不離。夕蓮閑時便與他們說話,當然也是沒有回應的,她終究是自言自語而已。
她跑遍了金陵,也沒找到江南絲竹班子,或許他們早就走了。她躺在禦道上,蓬頭垢麵、肆無忌憚。連官家馬車看見她都繞行,視她如瘟疫。
路過的行人聚在一起指點議論。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哼,禍國殃民的狐狸精,惡有惡報!”
“是啊,聽說北方要打仗了,若不是她,大褚還安然無恙呢!”
“對啊,四夷來犯,朝廷正在招兵買馬。”
“紅顏禍水……”
“看來新皇帝看穿了她的真麵目,才將她趕出來的!”
夕蓮驀然從地上爬起來衝過去大叫:“你怎麼知道?我的真麵目你看見了?我是一隻狐狸精,真的!想不想看,你們想不想看啊?”
人群四散,夕蓮無奈笑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寺廟裏。至少,這裏的和尚不會說她是狐狸精。至少這裏的食物是菩薩的,如今隻有菩薩會施舍她。
她就歇在寺院後方的涼亭,遮得住雨卻擋不住風。望著池水裏的倒影,她不知道自己與乞丐瘋婦有何區別?她粲然一笑,“做乞丐也好,我絕對不會回去,我要找到他,菩薩會給我指引,我會找到他!”
兩匹黑色駿馬往金陵方向疾馳,蹄聲猛重急促。
司馬昭顏一身青布衣,陪行的鄔雲姬一襲綠羅裙。
鄔雲姬不知為何有些興奮,大喊:“好樣的——我沒看錯人——”
昭顏緊抿著唇沒有答話,一心要趕回金陵。
當他看見夕蓮的畫像和盧予淳下發的命令,再也無法丟下她。他害怕下一次聽到的消息會是她的死訊。他怎麼承受得住?現在還來得及,盧予淳要趕她走,可他司馬昭顏要她回來,普天之下究竟是誰的王土?塵埃尚未落定!
“那幾個迂腐的老頭氣得胡須都豎起來了,大快人心!你做的沒錯,男人就要有擔待!放心吧,我的易容術絕對不會被識破!”鄔雲姬爽朗大笑,一麵側目打量自己的傑作。司馬昭顏左臉上一大塊燒傷的疤痕,猙獰恐怖,隻怕誰見了都要嚇著。
她的馬兒忽然嘶鳴不已,停滯不前,鄔雲姬及時跳了下來,黑馬腿一軟倒下了,四周騰起濃濃灰塵。
“這馬也太無用了,才跑一日就倒了。”
昭顏勒馬回來,伸手拉她。“快上來,天黑之前務必進城!”
鄔雲姬二話不說跨了上去,緊緊抱住司馬昭顏的腰,臉貼在他背上,說不出的舒服。她微微眯起眼睛,就抱一會、一會就好……雖然有些沉迷,不過她還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日漸西斜,揚長的黃褐路上黑馬疾馳,留下一線滾滾塵土漸漸膨脹升起、蒙住了夕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