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眾人齊聲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夕蓮躲在裏間聽著振奮人心的呼聲,暗自攥緊了拳頭。
人漸漸散去,司馬昭顏臉上掛著有幾分疲憊的笑容挑簾進了寢帳。夕蓮就站在簾邊,臉龐被燭火映得通紅,目光柔和看著他:“飯菜涼了,我去熱一下。”
她抿著唇,卻掩不去眸中的笑意,她略略擦過他身邊,一陣蓮花香直直蕩入他心脾。昭顏忽然轉身攬住她,鼻尖貼著她的頸側深嗅,禁不住一口咬住她耳朵。
夕蓮笑嘻嘻推開他,嗔道:“先用膳,你等會!”
昭顏拉住她不鬆手,一陣竊笑:“那麼……用完膳就可以了?”
“你一回來就拿我尋開心!”夕蓮一跺腳,甩手跑了出去。
司馬昭顏慢慢卸下沉重的盔甲,渾身酸脹無比,他蹙緊了眉頭,這便是在宮中呆久了養成的文弱。先皇重文輕武,導致現在用人困難,待他複位之後,恐怕要花很長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
夕蓮端著托盤進來,昭顏剛脫下戰袍,褻衣敞開著。她總是這樣容易害羞,呈上飯菜後幾乎不敢抬頭看他。
司馬昭顏每回見她這樣都忍俊不禁。他拍拍旁邊的坐墊:“過來一起吃罷。”
“我吃過了。”夕蓮垂著頭伸手去給他係上了衣帶,“萬一別人進來,像什麼樣子?”
“這個時間,你在我這裏,誰敢進來?”他一麵笑著,一麵端起蓮子羹,夕蓮盯著他手中的勺子,眼看到了嘴邊,突然停住。她心中疑惑,卻發現他的眼神越發曖昧起來,然後他懶懶放下碗,說:“跑了兩日,渾身都累。不如皇後幫幫朕?”
夕蓮“啊”了聲,鳳眼圓瞪,手足無措。
昭顏頗有些無賴道:“就當我是從前的樣子,自己不能動碗筷,不是該有人服侍麼?呃……朕覺得,皇後那雙纖纖玉手喂的飯菜,也一定甜美非常。”
夕蓮一言不發,乖順接過碗筷,悉心喂起他來。其實她早該這樣做,在他還是個白癡的時候、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可是她從沒有……曾經他們有太多次的機會,總是沒有珍惜。現在她隻能在有限的日子裏,竭盡全力對他好,江山她還不起,但是感情她還有能力還。至於能還多久,她也不知道了。
司馬昭顏緊緊盯著她,他又從她眼裏看出了那樣極力掩飾著的切膚之痛,她到底在心痛什麼?可僅僅是一眨眼的瞬間,她的目光又恢複了柔情蜜意。他卻知道,那種不經意的,才是真實的,夕蓮……夕蓮你究竟在想什麼?
他鉗住她的手腕,奪去碗筷,漆黑如故的眸子直視她、逼近她,仿佛要鑽到她的心裏去。“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們相依為命,風風雨雨一路走來,不論將來怎樣,我的心太小、太小,小到隻能容下你這樣一隻小狐狸……不管別人怎樣說,你是我心裏唯一的妻。”
夕蓮緊抿著唇,咽喉處動了動,然後仰頭一笑:“你怎麼也欺負我?別人都說我是狐狸精轉世,你也這樣說!”
“是,你就是狐狸精……”他吻上她的臉頰,“不然,我為何偏偏就迷戀你?”
夕蓮捧住他的臉,一本正經訓他:“你自己意誌不堅,一心迷戀我,又怎能怪到我頭上?”
昭顏傻傻笑著,一頭埋進她懷裏,說話聲嗡嗡:“我原是白癡,才迷戀你……迷上你後,我就算再聰明也要成了白癡……”
他一手撫過她胸房,一手已經撩起她的衣裙。
熱吻,讓夕蓮透不過氣來,她似乎從沒感受過他這樣的瘋狂,似乎一個撫摸就點燃了她的身心。耳畔依稀是他零碎的呢喃:“不要離開我……”
她渾身早已滾燙,卻又綿軟得很虛無,直到真切感受到他的進入,虛無被逐漸填複,又激起了更加強烈的欲望。她微微睜著眼,看見撐在她兩側的臂膀上跳躍的肌理……是他給她撐起了一片天,可是他的軀體已經疲憊了。
她輕輕撫上他的臉,“你兩天沒好好休息了,明天還要出發……你已經很累了,我不想你太辛苦。”
他的喘息重重撲下來,“打退堂鼓?休想!”
夕蓮使勁在他腰間掐了一把,昭顏酸痛難擋,一齜牙伏在了她身上。
“你這樣,明天怎麼出發?”
他有些生氣朝她低吼:“我怎樣了?我要你,就要你!”
夕蓮摟著他的頸埋怨:“孩子氣!你下來。”
昭顏置若罔聞,直起身子,腰身用力往前一送。夕蓮轉頭吹熄了案上燭火,以極快的動作反撲,壓在他身上,輕聲道:“你躺著,我來。”
黑暗中,他的眸子霎時晶亮,緊緊握住她的手,“夕蓮……”
她的唇那樣柔軟、冰涼,吻過了他欲望勃發的道道筋脈。
她的腰肢,不盈一握,她的身體,柔若無骨。
“夕蓮、夕蓮……我喜歡你,喜歡了……十年,還會一直到永遠……”
7、出兵
五萬蜀軍浩浩蕩蕩往辰州出發,竟然神不知鬼不覺。一來辰州地處西北偏遠荒原、城鎮極少,二來辰州駐軍集中在玉陵關,已經被降服。
被流放的禦林軍在辰州刑司的管製下,刑部的文書可以直接遞給盧予淳,而且這一批官員又是盧予淳親自提拔的。為以防萬一,司馬昭顏隻得下令夜襲州府,將他們一網打盡。這樣方能順利救出他的禦林軍,這兩支禦林軍雖然隻有五百餘人,卻是司馬昭顏急需的親兵。
禦林軍歸營,昭顏心花怒放,正與幾名禦林軍護衛統領在寢帳中飲酒暢談,不知狀況的夕蓮端著蓮子羹進來了。幾名禦林軍忙起身行禮,“末將參見皇後。”
夕蓮一怔,有多久沒人這樣稱呼她了?隨行的大臣、侍從,有的稱她為娘娘、有的稱姑娘、還有的直接稱她歐小姐,她就一直處於那樣尷尬的境地。現在,居然還有人當她是司馬昭顏的皇後麼?
昭顏見她失神,裝作不小心掉了筷子,在桌案猛地敲了一響。夕蓮方恍然道:“免禮。”然後快步走到桌案前放下蓮子羹,斜睨著司馬昭顏萬般不情願擠了句,“皇上慢用。”
昭顏拉住她按到座上,對著幾位將領曼聲說:“在宮外不必如此多禮,更不要因為繁縟禮節泄露了大家的身份。”
幾位將領紛紛應了。
夕蓮歪著頭看他,前半句好像是對她說的。昭顏不動聲色,悄悄捏住了她藏在寬袖下的右手。因為隔著桌案,對麵絲毫看不出來。倒是夕蓮的臉龐,無緣無故紅了,索性飲了杯酒下去。
司馬昭顏一手拉著夕蓮,神情卻非常嚴肅:“顧大人和顧曜負責扁州,歐大人負責北涼州,待北方平定之時,扁州軍隊也差不多中計了,引盧予淳出了金陵,朕和皇叔會在南梁州設下埋伏。而朕要你們那時候出現在金陵,趁皇宮空虛迅速攻下,從烏鏡台請出林太後代表太子司馬曦主持大局,她手上有聖旨。”
“皇上,盧予淳會輕易離宮嗎?”
“所以顧曜那邊很重要,他們得想辦法截獲扁州守軍給盧予淳的信件,了解邊境情況,然後散播金陵事變的假消息,擾亂軍心,緩解南離邊境之急。他們求證消息尚需幾日,我們時間不多,盡快平定北方戰事,然後趕去南梁州。七日後,顧大人會在扁州和南離散布北境大捷、和朕複位的消息。顧曜和另一名與皇後麵容相似的女子會裝扮成我們的樣子,出現在邊境並與南離和談。消息兩日能傳回金陵,盧予淳若聽說朕和皇後都在扁州、並且控製了他的軍隊,必定會率大軍趕來。”
“皇上妙計,聲東擊西,調虎離山!隻不過這樣算下來,時日絲毫不能差!”
“對,一日都不能差!扁州大軍不動,以防南離使詐。涼州駐軍也不能動,要守住邊防。所以十日後,朕率西蜀兵抵達南梁州,而你們跟隨皇叔入金陵占領皇宮!一切都在十日之後見分曉!”
十日,夕蓮垂目。耳旁嗡嗡作響,他們一直在談論什麼,她再也聽不進去了,她隻聽見:十日。她側頭盯著那碗蓮子羹,橘黃色,映著火苗,跳躍、閃爍。其實這世上,會做蓮子羹的女子豈止是弱水三千。
涼州的城鎮總是灰蒙蒙,土磚瓦房低低矮矮,在這裏能穿上綾羅綢緞的人家鳳毛麟角。
夕蓮一身破舊的男裝,跟在歐敬之身後巡視街道。平日不太熱鬧的民間戲台,因為正在上演改編自盧予淳奪權篡位的故事,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夕蓮早知道這出戲裏有自己,但真切聽見自己被萬民斥罵,不由辛酸,苦笑說:“父親,你真舍得女兒。”
歐敬之穩穩扶住她的肩,語帶愧疚:“夕蓮,這一切結束之後,父親會帶你離開這些是非。”
夕蓮委屈靠在他肩頭,“沒關係,不管別人怎樣說我們……父親不是說,夫市之無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夕蓮俏皮一笑,眼睛眯成條縫,“夫……世上本無狐狸精,然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人也要活活變成一妖精!”
歐敬之笑起來,捏了捏她的鼻子。他這樣把極盡寵愛的女兒推到風口浪尖,何嚐不是想斷了她的後路?不管她和司馬昭顏感情有多深,他都不希望夕蓮再回到宮裏去。待一切平定之後,他心裏或許不會再有愧疚,夕蓮也應該回複寧靜,回到從前相府裏的日子,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夕蓮悄聲湊到他耳邊說:“效果不錯哦,父親編的戲可真是為司馬昭顏賺了不少民心!”
歐敬之輕笑:“走,我們去茶館看看。”
他笑的時候很好看,也不知引得誰家女子看癡了,險些絆倒。
夕蓮掩口而笑,父親即使一身布衣,也遮不住出眾的風華,她打趣道:“父親,夕蓮自小沒叫過誰母親,不過……似乎很多女子都想聽我這一聲母親噢!”
歐敬之睨了她一眼,“何時替我操心了?”
夕蓮嗤嗤笑起來,想起司馬昭顏和她說過的枕邊話,不懷好意對歐敬之眨眨眼:“不然,納一房侍妾也好啊!男人,怎能沒個女人?”
歐敬之麵露尷尬,用力咳了兩聲,瞪著她:“夕蓮!你跟誰學壞了?”
夕蓮撅著嘴,昭顏說這不叫學壞,這叫長大。
茶館裏熱鬧非凡,說書人正慷慨激昂講著詐死的昭帝如何足智多謀,死裏逃生,並且為救百姓於戰亂中親自披甲上陣。“那日夜裏,三更,夜深人靜,昭帝率軍夜襲。涼州府黎刺史本是受過皇家恩惠的,在一番至誠的勸說下,毅然投靠昭帝,大開城門。就因為黎刺史的知恩圖報,對皇家一片忠心,昭帝才得以率大軍順利進駐!涼州原駐軍,雖然盡數被俘,但是他們受到了很好的待遇,有的軍士感動於昭帝的仁義和大度,轉而投靠昭帝了。大軍在涼州府隻停歇了一日,第二日便披甲上陣,整編後的八萬大軍一齊趕赴邊境,解救水深火熱之中的邊城百姓!”
座下滿滿的人群議論紛紛,有人高聲詢問:“高瘸子!你怎麼得知這些機密之事?恐怕是胡謅的吧!”
說書人拍拍胸脯鏗鏘道:“我們都是大褚子民,為何放任江山落入賊人之手呢?新皇帝帶給我們的是戰亂、是動蕩!亂臣賊子死活成不了大統!所以大家應該信任昭帝,他才是我們的皇上啊!我高瘸子剛才說的那些昭帝被迫害、忍辱負重的事,可是黎刺史親口告訴我的!”
“喲喲,高瘸子攀上富貴親戚啦?”座下人哄笑一堂。
高瘸子急了,拍著桌子大喊:“那你們說,這幾日是不是不見邊境逃民流入城鎮了?既然沒有逃民了,那就是城池無恙,敵人被打跑了嘛!若不是昭帝率了大軍前去,怎麼會使得那些蠻族退兵呢?”
有的人開始信服,也有人半信半疑。
高瘸子接著說:“我是奉了刺史之命,每日向大家傳遞戰事消息!這也是昭帝的意思,目的是讓大家安心踏實,好好過日子,昭帝絕對不會再讓戰火傷害到百姓!”
座下民眾情緒開始激動起來,大聲議論。
“朝廷都不派軍隊過來保護我們,昭帝卻從蜀國借兵來保護我們,真是日久見人心!”
“昭帝懂得詐死,根本就不是白癡嗎?”
“你沒看那個戲?戲裏演他是被害的,其實他聰明的很!”
“原來忠奸還需明眼辨……盧家雖然是兵權在手,也不能這樣……”
“昭帝在位時,雖然沒有顯赫的功績,但是我們生活安樂穩定,比現在強多了!”
夕蓮見歐敬之愁眉不展,便逗他說:“父親,這裏說的真快,我還想聽狐狸精的故事呢!”
“說書當然比演戲快,若真想聽,可以去看戲。”
“算了吧……”夕蓮努嘴,看那戲台上扮演她的女子,太慘不忍睹了。她不悅道,“雖然女兒不是傾國傾城,但也算得上花容月貌。父親怎麼也不給我找個漂亮的戲子?”
“嗬嗬……你呀!該走了。你記得按時準備被俘的軍士的食材。”
“嗯。”夕蓮咧嘴笑著挽上歐敬之的胳膊,“走!我和父親一起回家咯!”
她依偎著父親,想起四月的金陵,禦道兩旁桃樹、海棠、石榴、櫻桃,紅倚碧翠,熱鬧非凡。她的小手被父親緊緊拉著,在人群中穿梭。陽光和煦,裹在身上會出汗,於是手心裏會濕濕的,她卻從不覺得難受。他們後麵永遠跟著韋娘,她的笑容就和四月的陽光一樣溫暖。小夕蓮總是走兩步便回頭看一眼,偶爾對她做鬼臉,偶爾朝她笑。
夕蓮不由放慢了步子,悵然回頭。
歐敬之疑惑:“夕蓮,怎麼了?”
夕蓮眼裏的淚簌簌撲落,忍不住哽咽:“韋娘呢?她總是要跟在我後麵的,她去哪裏了?”
歐敬之的心口就像舊傷發作般劇烈抽搐起來,夕蓮發現他臉色驚變,不由大喊:“父親!父親!我不該提韋娘,父親你怎麼了?”
“沒事……”他強製鎮定了自己的情緒,雙目緊閉說,“韋娘,會一直在你身後,她會看著你,夕蓮。所以要好好的,我們一起過安穩的日子,韋娘才會放心。”
“嗯,我會好好的,父親。”夕蓮用衣袖使勁擦去了眼淚,扶歐敬之在路旁坐下。前方就是熱鬧的戲台,戲台上故事要怎麼演下去,她全然不知,隻是惘然看著蒼茫的天地,卻找不到自己的路。如果她是那個編故事的人,該有多好;如果她不是戲裏的女人,昭顏也不是這戲裏的男人,該有多好。
營帳裏燈火通明,司馬昭顏在等候司馬玨的消息,如坐針氈。他們已經招降了盧予淳的駐軍,兵分幾路暫時將敵人逼退,加上西蜀軍隊,共十萬大軍壓境。
福公公在一旁添茶,輕聲安慰:“皇上勿要擔心,那幾個外族部落之所以滋擾民生,是不承認盧予淳所建立的新政權,妄想趁火打劫。我們既然拿出了舊約作證,他們便師出無名,況且以他們部族的弱小兵力,根本無法與我們對抗。”
“朕知道,可是皇叔去了兩日也沒消息!”司馬昭顏仍舊難安,他也隻有在福公公麵前才會像個孩子。
“和談,尚需時間。那份舊約也是王爺當年征戰時簽下的,況且王爺與鮮族首領相熟,皇上敬候佳音吧!”
昭顏頗為焦躁,忽然觸到了腰間的荷包。他微微一笑從荷包裏掏出一顆蓮子,放入口中嚼了起來。唇齒間氤氳著蓮香,心緒也漸漸平靜。
福公公好奇探頭看,原來那荷包裏裝的竟然是蓮子麼?他先前還以為是什麼寶貝,能讓皇上天天揣在手裏耍玩。
司馬昭顏從不知道蓮子生吃是這樣清新的味道,又吃了一顆。他剛嚼了幾下,忽然皺起眉頭,這蓮子沒挑芯,苦的。
福公公看出來了,忙說:“皇上,苦就吐了罷。恐怕是奴才們買回來沒挑幹淨。”
昭顏擺擺手,硬是繼續嚼了它咽下去,鬆了口氣說:“這是夕蓮挑的。”
福公公一愣,忙斟茶。昭顏連著飲了三杯,才笑著說:“不苦,很甜。”
帳外不遠處忽然湧起一陣歡呼聲,昭顏大喜,侍衛已經進來通傳:“主帥回來了!”
司馬玨一身戎裝,頭盔錚亮,雙目更是炯炯有神。他朝昭顏一笑,在馬上振臂高呼:“鮮族統領同意下令所有部落全線撤兵,明日會向我大褚昭帝奉上降書!”
軍隊頓時士氣高漲,呐喊聲震耳欲聾。
篝火熊旺,映照出無數張意氣風發的臉,司馬昭顏開懷大笑,沒想到退兵進行得如此順利,看來剩餘的時日完全足夠計劃的順利進行。
涼州百姓眼看著外族蠻夷幾日內全部退兵,開始對那些戲台上和茶樓裏的故事深信不疑,嘲諷盧家、頌揚昭帝的歌謠愈發唱的響亮。這日大軍凱旋歸來,萬民夾道歡呼,不時高喊萬歲,才初夏的時日,幾乎就要沸騰起來。
夕蓮站在蔭涼的屋簷下,遠遠望著一襲龍袍的司馬昭顏在陽光下那樣輝煌,不覺潸然淚下。十日已過五日,她轉身縮回屋子,從布袋裏抓了把蓮子,數二十顆。
悉心掌握著火候,將蒸酥的蓮子從蒸鍋裏取出,又在爐灶上架起瓦罐,熬西米,一麵加冰糖一麵攪勻。濃濃的湯汁,晶瑩剔透,煮沸時冒出一串串氣泡,咕嚕嚕地響,就好似她的思念跌了進去,也被熬成了羹。
司馬昭顏尋到夕蓮房裏,已是子時。
他酒量淺,醉得一塌糊塗,踉踉蹌蹌走了來,又偏不讓人扶。
月色撩人,薄窗透出的光亮微黃,更顯曖昧。他不知為何怦然心動,大概是因為那扇窗後有人在等他。他肆無忌憚笑了幾聲,卻見門口閃出一個人影。
“昭顏……昭顏!”
她的聲音清明悅耳,她的容顏比月色更加撩人。司馬昭顏撲上去緊緊抱住她,“夕蓮,我贏了。就快要成功了……”話還沒說完,便往地上栽了去,夕蓮和福公公急忙扶住他。
一臉擔憂神色的福公公對夕蓮說:“皇上今日飲酒過量了。娘娘,以後不要在階梯上睡著了,易著涼。如果太晚了,就歇息罷,有老奴照顧皇上。”
夕蓮不好意思笑笑,本來想在門口等他,卻不小心睡著了。攙了昭顏進屋,夕蓮便勸福公公去休息。“我會給他解酒,放心吧。福公公盡管歇著。”
“嗬嗬,那老奴告退了。”福公公猶豫轉身時瞥了眼案上早已涼透的蓮子羹,嗓子眼頓時堵得慌。其實方才看見夕蓮窩在階梯上熟睡的樣子,他已覺心酸。可是心酸又如何,唯有背地裏長長一歎。
昭顏身上酒味正濃,夕蓮拈起一片衣袖掩了鼻口,蹙眉道:“真討厭,等了許久,竟然等來個酒鬼!”
他微微睜開眼,發現夕蓮正瞪著自己,咧嘴一笑:“你知道我沒喝醉?”
“你醉了,可是還沒爛醉。”
昭顏臉頰微紅,醉眼朦朧。“若不裝得不省人事,福公公又會勸我宿在自己房裏。”
“我去燒水,泡茶給你醒酒,等會。”
“夕蓮!”他猛地坐起來,拉她入懷,“不要走!”
她在他頰邊輕吻:“我去給你泡茶。”
“不用。”他瞟見案上的蓮子羹,趕緊端起來,“我喝這個就醒酒了。”
“涼……”夕蓮才說一個字,那碗蓮子羹已經被他收拾完了。夕蓮扶他躺下,嚴肅道:“你給我好好躺著,我去廚房取熱水給你擦身子。”
昭顏嘴邊勾起一抹傻傻的笑,看她身影婀娜曼步走出了自己的視線,明知道她隻離開一會而已,心裏也是萬般不舍。
熱氣騰空繚繞,模糊了她的麵容。不過她的姿態仍然美得無可挑剔。昭顏努力睜著眼,看她的紅唇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就像第一次見到她,隻覺得那樣的美麗,再聽不見任何聲響。她那一雙纖纖素手在眼前晃著,攪得他更加迷醉。他笑眯眯念了句:“皓腕擷蓮香,螓首映昭陽。”
夕蓮停止了方才的喋喋不休,愣了一下問:“你念的什麼?”
他又重複了一遍,握住她的手腕。“夕蓮,放下……我們該就寢了。”
夕蓮瞥見他嘴角那絲不懷好意的笑,才感覺手心所觸及的他的肌膚是這樣滾燙。腦裏頓時竄出他方才念的詩,忙抽回手嗔道:“我和你說話你不聽,想什麼呢?”
她俯身脫去他的靴子,“你快睡,明日休息一天又要出發了。”
昭顏臉上還掛著笑,甜蜜入睡了。夕蓮坐在床沿側身看他。
初夏的風,清新涼爽,拂過她心口,卻沉悶如石。
搖曳的燭光,照著她眼眶滾出金色的珠子,斷了線一般滴滴答答,跌碎在他的春衫。
她鼓足勇氣,柔若無聲對他說:“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昭顏……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不許說我不講信用、不辭而別,我會在某個地方等著你,永遠等下去。”
8、福禍
扁州,州牧府。
因為收到金陵事變的消息,所有將領都被召集在州牧府商討對策。
顧曜就躲在窗台下,偷聽談話內容。前幾日他們與盧予淳的通信,全數被截下,並派人在軍中和鄉野四散消息。果然,失去與金陵的聯絡以後,軍心大亂,連南離軍營都像炸開了鍋。
“昭帝未死的消息,究竟是不是真的還有待考證!金陵事變,或許根本就是一些鄉野村夫胡編亂造的!”
“可是,我們派去的信使通通一去不返!金陵的消息絲毫打探不到,這是預兆啊!”
“我認為是南離探子從中作梗,擾我軍心!”
“是啊,若真是……昭帝奪回了政權,為何不向扁州討伐?”
“唉!若真是這樣,可不好辦了。我們先前投靠了盧家,是為亂臣賊子啊!”
“大家怕什麼!我們有二十萬大軍,這可是大褚一半的兵力,昭帝就算複活了,又要靠什麼來打敗我們?”
“還是得等皇上的消息!我們不能輕易與南離開戰!”
“那是自然,隻怕南離巴不得我們越亂越好,它才好亂中取勝!”
顧曜蹲久了,雙腿有些痹,如千萬螞蟻噬咬般麻痛難忍。他正想伸直腿,卻一個不小心跌倒了,齜牙咧嘴捶了捶腿,忽然聽得裏麵一聲通報。“報——!屬下在偏門附近巡邏,發現一個形跡可疑的乞丐!一直在府邸周圍閑逛!”
“定是南離的探子!帶進來!”
顧曜暗自捏了把汗,偷偷往窗縫裏看去,他們押上來的人果然是鄔雲姬!他心急如焚,真不該帶她出來!被抓事小,若是泄露了皇上的機密,那可出大事了!
他豎起耳朵聽他們打算如何處置她,卻猛地聽見鄔雲姬尖叫一聲。無奈紛雜的人頭擋住了視線,他看不見究竟怎麼了。隻隱約聽見幾個人道:“居然是女子!”
“或許隻是一般的乞丐,女子哪裏會做探子。”
“那可不一定!南離向來狡詐!來人,上刑具,或者這位姑娘還沒見識過我們軍中的大刑。”
顧曜急得用力揪頭發,把好好的發髻全給揪亂了之後,終於提劍從窗戶衝了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扛起鄔雲姬一路狂奔。
鄔雲姬大喊:“放我下來,我會跑!”
“閉嘴!”這一聲喝住鄔雲姬了,顧曜在她麵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氣勢。
那滿室的將領可都馳騁沙場多年,自然個個武藝非凡,如果被他們任何一個追上,都別想逃脫。好在顧曜一向跑得快,又穿著輕便的乞丐服,後麵扛著大刀長槍的軍士都著了厚重的盔甲,無形中落後了。眼看他們將顧曜追到了大院牆角,看似無路可走,不料顧曜卻巧妙利用牆邊的亂石假山飛躍而出,那一瞬間,一支銳利的箭“嗖”地射向了他。
州牧氣急敗壞大吼:“快追出去!外麵是河,往水裏放箭!”
“顧曜!”鄔雲姬壓低嗓音急急喚他,“你中箭了!”
顧曜左腿癱軟,咬緊牙關馱著鄔雲姬往河裏跳下去。
水麵尚未平靜,岸上陸陸續續點起了火把,不斷有人下令:“放箭!”
一層又一層的箭頭密密麻麻射入水裏。
顧曜緊緊摟著鄔雲姬貼在河壁上,眼看著幾隻箭擦過身邊,他越發摟得緊了,恨不得將她全都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