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暮春(2)(3 / 3)

鄔雲姬自小在山上長大,不習水性。她不會憋氣,隻好捏住自己的鼻子,死死抿著嘴唇。兩個人水中慢慢移動,岸邊的火把川流不息,猶如星光璀璨。他們的發隨著水草起舞擺蕩,一會似綠色、一會似金色。鄔雲姬茫然看著他的臉龐,眼裏發澀,頭腦昏昏沉沉,似乎覺得這一生就要結束了。

顧曜察覺到鄔雲姬神色不對,狠狠搖醒她,前麵就是大橋,在橋洞側壁有一個排水口,除非對方下水,否則看不到他們。眼看越近了,鄔雲姬卻漸漸合上了眼睛,顧曜心急如焚,托起她的下巴用力給她渡了口氣。

這一刻的柔軟,卻擁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鄔雲姬猛地瞪大雙目,發現那張貼近的臉龐氣宇軒昂。她甚至覺得,他是從天而降的戰神,專門來拯救她。

短短一眨眼工夫,鄔雲姬重生了,她覺得,救命之恩,該以身相許。

兵士們的腳步從頭頂掠過,整個橋梁被震動得嗡嗡作響。

顧曜擁著她竄出水麵,大口喘氣,鄔雲姬撫著他蒼白的臉問:“你傷到哪兒了?”

顧曜強忍著不說,嘴唇卻一直哆嗦。

鄔雲姬在他身後摸了一圈,終於在他大腿處摸到一支箭。那支箭的冰涼通過河水漸漸滑入她的心田。箭那麼深,還傷在要害,若不快些取箭,恐怕會重創筋脈,終生難愈。

“顧曜,我們快點回去,你的傷口要處理。”

“先在這裏躲一下,他們還在找我們。”顧曜硬是擠出幾分力氣,將鄔雲姬推上排水口。

“你也上來啊,你的傷口不能泡在水裏!”鄔雲姬往裏挪了挪,伸手拉顧曜上來。他的傷在大腿後,不能坐,隻能趴著,鄔雲姬掏出隨身帶的藥瓶,想去撕開顧曜的褲子。

顧曜急得拽住她:“你幹什麼?”

“給你看看傷口。”

“不、不要!”顧曜羞惱道,“你這女子,怎麼這麼……以後你還要嫁人的。”

“我是一名大夫,你別當我是女人好了。”

“不要,我不要你管!”顧曜扭住她胳膊,不小心腿上著力,疼得直冒冷汗,“鄔小姐,我不能耽誤你……”

話音未落,鄔雲姬甩開他,不由分說撕開了他傷處的布料。顧曜大驚,一掌推開她,聲音幹啞:“雲姬,你會毀了自己的貞節。”

“那……”鄔雲姬狡黠一笑,“你對我負責任好了。”

顧曜一愣,喏喏問:“你說什麼……負責任?”

她從身上撕下一條布,緊緊綁在他大腿根部,一麵說:“你不是說喜歡我麼?”

顧曜一雙劍眉耷拉著,委屈說:“可是,你不喜歡我。”

鄔雲姬俯身,橋上岸上火把無數,映得她臉龐上水珠潤澤。顧曜看呆了,恍恍惚惚聽見她的話語綿綿傳來:“你救了我的命。”

顧曜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戲裏的故事,英雄救美,最終都會成一段佳話。莫非,他今日也有此運氣?鄔雲姬的指尖在他臉上輕輕拂了一下,接著一陣陌生而好聞的香氣撲麵而來,他暈迷了,蒼白的嘴唇被她吻住。

隻有那一刹那的臆想。緊接著他大腿後傳來一陣生猛的劇痛,疼得渾身都痙攣起來,他死命咬住了自己的衣袖。腥熱的血幾乎要噴湧而出,鄔雲姬用盡力氣按住他傷口,把自己的重量全都壓了上去,一麵焦急喚道:“顧曜忍住!再不拔箭你的腿就廢了!”

“雲姬……我會負責任……”他抽搐了兩下,昏過去。

鄔雲姬嚇哭了,小聲喊他:“顧曜,你別死、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過了許久,傷口處還是有血不斷涔出,她用力強壓著,一麵艱難拾起藥瓶,對準他的傷口慢慢傾下去。

顧曜腿部一抽,疼醒了,呻吟道:“我死了嗎?”

“不會,你還要對我負責任的!”鄔雲姬也顧不得什麼,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壓住血脈,又掏出一小瓶藥粉全倒在他傷口,“別怕,我是神醫!你不會死的!”

“雲姬……”顧曜忽然嗚咽起來,用力抹眼淚,“我會好好對你的,一輩子!”

火把都漸漸稀疏了,一時間萬籟俱寂,隻有顧曜低低的啜泣聲。光線昏暗,鄔雲姬細細觀察他的傷口,一麵說:“大男人還怕疼,別哭了。”

“我不是怕疼……我很高興,雲姬,我真的很高興。”

鄔雲姬累得渾身麻痹,哼了兩聲說:“好像暫時止血了,你千萬別動,等快天亮時我再去找人來救你。”

“那還要等許久,雲姬,你先歇會。”顧曜心中歡喜,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傷痛,滿腦子想著方才若即若離的親吻。他想,或許鄔雲姬會以身相許也說不定,然後偷偷捂著嘴笑起來。他第一次知道,因禍得福是什麼意思。

司馬昭顏的軍隊在涼州萬民的歡送中南下到辰州,禦林軍已經秘密出發往金陵去。

夕蓮隨著馬車顛簸,失魂落魄望著窗外的風景。平原已經漸漸成山陵,過了這片山陵就到梁州了,然後……

“夕蓮,你和他說了嗎?”

對麵的歐敬之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夕蓮略略不安,點頭答:“說了。”

“他可說了什麼?”歐敬之狐疑。

“沒……沒有,父親別擔心。”夕蓮垂下頭,“我想,等他真正收複江山再走。”

歐敬之輕歎:“回到皇宮,你就沒退路了。”

“可是,我不放心。”

“萬一再生事端,另行決定。”歐敬之不忍再看她的眼神,夕蓮、惜憐,都怪這名字取得不好。以為會像夕蓮花一樣燦爛怒放,到頭來卻落得孑然一身、背負千古罵名,無人憐惜。這都是他們為人父母造的孽……他微微仰頭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在心裏念道:清瑋、清嵐,你們在天有知,一定要保佑夕蓮平安快樂。

夜幕降臨之前大軍迅速紮營,紛紛架起篝火。放眼望去,暗色的帳篷一頂接一頂,篝火含笑點綴,猶如星光倒映在深色的海麵連綿不絕。

夕蓮隨身的布袋越來越癟,蓮子沒多少了。她記起昭顏那裏還有些蓮子,便想問他討回來。剛走到帳外,聽見裏麵有人驚呼:“是顧大人急信,顧曜腿上受了重傷!行動艱難,恐怕要拖延兩日了!”

夕蓮一驚,腦裏瞬間空了好半天,顧曜受了傷,那麼雲姬呢?她悄悄掀簾,見無人注意到她,便溜了進去,縮在角落裏站著。

司馬昭顏蹙眉,沉沉道:“不能拖延,我們到梁州撐不了兩日便會被金陵察覺,必須先引盧予淳出來才行!”

“或者先放假消息,將盧予淳引出來。”

“但是我們內部不能亂,扁州駐軍萬一前來支援盧予淳,南離便會肆無忌憚!”

昭顏頷首:“對,必須從扁州先打壓南離,排除外憂方能解決內患。不然,趁我們雙方爭鬥時,南離來個漁翁得利,大褚就岌岌可危了。”

“請皇上明示,如何給顧大人回信?”

“除了顧曜,那一隊精兵中還有誰與朕身材相似?挑一個出來,不然,就得顧曜帶傷前去了。一日不得拖延!”司馬昭顏話音剛落,就瞥見了夕蓮,表情從前一刻的嚴苛瞬間柔和下來。

“是,微臣即刻回信!”

待眾人散去,夕蓮才敢上前,惶惶不安問:“顧曜怎麼受重傷了?”

昭顏攬著她,“好不容易和你說上話,怎麼一見麵就問別人?”

“那是你不愛搭理我。”夕蓮埋怨了一句,又問,“雲姬沒事吧?”

“信上沒提,應該沒事。今夜晴朗,我們出去走走。”

夕蓮點點頭隨他出了營帳,隨口問:“為什麼對付南離和扁州的駐軍隻派百餘人過去?而對付兵力虛弱的鮮族用強兵呢?”

“敵強則用智,敵弱則用勢。明白了麼?”

“嗯……那你會怎麼處置……盧予淳。”夕蓮囁聲問,不敢直視他。

“我們今日不談這個好麼?”昭顏托起她的下頜,使了幾分力,“你瘦了。”

夕蓮理直氣壯說:“那是因為你沒照顧好我。”

他笑著吻她發際,她忽然發覺自己好像比昭顏矮了許多,脫口而出,“為什麼我長矮了!”

昭顏笑得幾乎岔氣,捏著她的下頜:“傻瓜……人怎會長矮?”

夕蓮頓時窘迫,仰頭盯著他問:“你何時長高的?”

她明明記得,八歲的時候,她比他高;十六歲的時候,她梳著發髻與他是一樣高的。如今他居然比她高出大半個頭,夕蓮踮起腳伸手比了比他們的個頭,驚奇問:“我怎麼沒發現你何時長高的?”

昭顏脈脈看著她,嘴角含笑說:“那是你不關心我。”

夕蓮生氣了,朝他嚷嚷:“我們有多久沒散步了?有多久沒並排站在一起了?你總是那麼高高在上,我隻能仰望,哪裏還有閑心觀察你多高!”

他本以為她隻是一時任性抱怨了一下,卻發現她眸中閃著晶瑩的光,他心慌了,扳過她的身子溫柔問:“我讓你受委屈了?嗯?”

她低垂著頭,帶著幾分鼻音說:“沒有,我……”其實她後悔了,怎麼能這樣發脾氣?不是下定決心要留給他最溫柔的記憶麼?為什麼又任性了?

“夕蓮?”

她跟自己生了會氣,又強笑抬頭:“沒什麼,我和你鬧著玩的。”

“來!”昭顏拉著她在篝火帳篷間穿梭,一路跑到空曠的河畔。

夏日的風從河麵拂過,攜了泥沙和水草的氣息,還有她的蓮香。這種風不停地迎麵吹來,吹著吹著,好像把他吹回了八歲,她氣喘籲籲把他救上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風。

他們仰麵躺在草地上,互相依偎。

“那是什麼星?”

“織女。”

“那牛郎在哪裏?”

“在這裏。”

夕蓮的天空忽然閃現出昭顏的臉龐,她笑著伸手觸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聽著心跳的節拍,幻想他們星光燦爛的未來。幻想而已,她卻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昭顏,如果你不是皇帝,想去幹什麼?”

“想和你一起去江南種夕蓮花,豐收的時候,你采蓮子,我摘蓮藕。我們送到市集上去賣,賺夠了錢好給曦兒娶媳婦。”

“咯咯……還有呢?”

“還有……生一大堆的小夕蓮。”

夕蓮心底驀然一震,笑容滯住了。“可是我不能……”

昭顏的眼睛彎成一勾月牙,伏在她耳邊說:“沒努力過,怎麼知道不能?”

夕蓮肆無忌憚笑起來,笑聲悅耳。“那你說要怎麼努力才好?”

“呃……每天都要努力,努力一輩子,直到我們都老得不能動了。不如現在就試試?”

“不要!”夕蓮翻了個身逃之夭夭,昭顏窮追不舍,他們在草地上嬉笑追逐。蟬鳴漸起的夏夜,平添了兩人暢快的笑聲,連滿天繁星也跟著愉悅,閃著異常明亮的光輝。

福公公躲在遠遠的樹蔭下,心事重重,他從沒見過司馬昭顏這樣大笑,從來沒有。他們之間的愛情究竟犯了什麼錯?連他也不明白了。福公公步履蹣跚,朝大帳走去。

次日清晨,夕蓮為昭顏更衣時,發覺福公公捧進來的托盤裏多了一套皇後衣冠。

福公公和顏悅色道:“娘娘,請更衣,與皇上同乘輦車,駕臨辰州府。”

夕蓮驚詫看向司馬昭顏,他正脈脈含笑,輕語:“就讓朕,為皇後更衣。”

“昭顏?”夕蓮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問,“他們不恨我了嗎?為什麼要這樣?”

司馬昭顏神情一怔,瞥了眼福公公,故作輕鬆說:“別管那麼多,你開心嗎?”

夕蓮立即明白了福公公的苦心,緊緊攥著後服,看來能與司馬昭顏共同留名青史的皇後,永遠都不可能是歐夕蓮。她一頭靠在他肩上,偷偷蹭掉自己的眼淚,聲音歡快答:“開心!”

還能穿上後服與司馬昭顏同行同住,哪怕隻有一天,她已滿足。

辰州府早已收到各方動蕩不安的消息,州牧再三派探子打探,才得知昭帝複活確有其事而且即將兵臨城下,忙不迭大開城門相迎,與盧予淳撇清關係,聲聲稱自己是被迫妥協。司馬昭顏不予追究,大軍暫駐紮辰州,嚴守所有關卡,防止消息外泄。

扁州驕陽似火,天氣悶熱。

顧曜穿著龍袍強裝了一整日,傷口又在涔血。更要命的是,他臉上被鄔雲姬弄了假傷疤的地方,紅腫痛癢。偏偏在人前裝模作樣不能亂動,還得維持清醒,一字一句把事先安排好的說辭背下來。

一回到營帳,他就幾下除掉衣服剝掉疤痕撲床上去了,哀聲連天。

鄔雲姬瞧見他褲子後麵一大片猩紅的血跡,不由心驚。三兩下脫掉身上華麗的外衣,還小聲嘟喃:“這麼厚重的衣物,穿著多受罪,看來皇後一點也不好當……你先把褲子換掉,我給你換藥。”

顧曜趴在那哼哼:“我動不了,疼……”

鄔雲姬端了盆水過去,“你等會,我叫人進來幫忙。”

顧曜苦著臉,明天還要與南離和談,他連坐都坐不了,可怎麼去?今天是傳聖旨,說了通話,可明天就難辦了,不過還好有父親在。想到父親這個後盾,他安心了一點。

不一會,鄔雲姬領兩名侍衛進來了,毫不避諱說:“你們先把他的褲子脫了,我好換藥。”

顧曜愣愣看著她說:“你叫他們給我換好了。”

“那怎麼行?”鄔雲姬先調了調藥粉。

顧曜拽著褲腰帶說:“在女子麵前,怎能寬衣解帶?”

鄔雲姬的視線瞥過來,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一個勁搖頭:“不脫,你在這裏我不脫!”

兩名侍衛一陣竊笑,輪番勸道:“顧曜,你傷這麼重,還是聽鄔小姐的話吧!”

“是啊,鄔小姐醫術高明,而且,非常非常關心你!”

顧曜更加窘迫,埋首嚷嚷著:“不要,堂堂男兒,豈能受此大辱?”

鄔雲姬使了個眼色,兩名侍衛意會點頭出去了。她笑意盈盈坐到他旁邊說:“什麼是大辱?我之前也給你上了藥,而且昨天你昏迷的時候,是我給你清洗的傷口。你早就被我看光了,還有什麼辱不辱的?”

顧曜驚悚轉頭看她,這女子,簡直不知羞!

鄔雲姬倒是怡然自得擺好了藥瓶、白布、水盆。顧曜咬咬牙,把心一橫說:“好吧,反正遲早要娶你的!隻是我這樣太冒犯你了,雲姬……”

鄔雲姬的手已輕巧解開他的腰帶,小心翼翼往下脫。其實她也隻是表麵好強,真正觸到他的肌體,心口砰砰直跳、臉霎時紅透了,不過嘴上不依不饒:“誰說要嫁給你了?”

顧曜心急道:“你說,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你要以身相許的!”

“是麼?”鄔雲姬眼珠狡黠一轉,“可是我也救了你的命,所以兩不相欠了。”

“啊?!”顧曜用拳頭不停捶著床板,“你言而無信!言而無信!”

鄔雲姬趁他急努時飛快剪開染紅的白布,顧曜猛地發出“嘶”地一聲,抬起頭來,驀然發現帳裏多了個人影。

“孤男寡女、衣不蔽體,你們還懂不懂禮義廉恥?”

鄔雲姬咬咬牙不理會他,輕輕給顧曜清洗傷口。

“爹,雲姬是大夫啊!”

“可你們這樣……顧曜,你尚未娶妻生子,這事日後傳出去可怎麼好?”

“爹,我要娶雲姬啊!”顧曜扭頭朝鄔雲姬咧著一笑。

顧大人呆住了,雖然他對鄔雲姬這女子有好感,但她畢竟是個巫女啊!況且西蜀女子為尊,照鄔雲姬的秉性,絕不會同意顧曜納妾的。他幾步上前奪了鄔雲姬手裏的藥瓶:“雲姬小姐,小兒愚鈍,勞煩你了。還是我來替他上藥比較妥當。”

鄔雲姬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雖心有不悅,但沒有發作,一臉平靜出去了。她生為鄔家的人,自小就知道自己與別人不一樣。她四處行醫,病人對她感激涕零,但一旦得知她從清雲嶺出來,便會避而遠之。即便是鄔家本族人,也稱她們為巫女。西蜀都懼怕巫蠱之術,更何況是大褚。不過……她狡黠一笑,有什麼能難倒鄔雲姬呢?

扁州邊境諸將反複鑒定聖旨上的璽印,確定無誤。大軍再三權衡,既然金陵政變成真,江山已經重歸司馬,他們也無話可說,隻得盡聽其令。

顧曜與鄔雲姬相視一笑,兩個假冒的皇上皇後率大臣將相一同坐鎮邊關,開始與南離和談。

南離以舊約無效的理由出兵,當那份南離老皇帝簽署的舊約擺放案上,南離便成了師出無名。

昭帝複活,金陵事變,北方動亂已被平息,南離方知錯過了最佳時機,現在出兵為時晚矣,沾不到半點便宜。

是夜,南離同意無條件撤兵。三軍沸騰,高呼萬歲,一時篝火遍野、歌舞喧天。

9、遠襲

宮燈如舊,瀉滿一室,卻如此寂寥。

盧予淳說不清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即便是觥籌交錯、歌舞升平、抱擁溫香,也無法驅逐內心的恐懼和不安。他一個人,坐在高處,俯瞰天下卻是一片白茫,身旁沒有人,太孤獨了、這種滋味原來是孤獨。

他猛地起身,飛步出了禦書房,往寢殿裏去。

陳司瑤在燈下繡嬰孩的肚兜,細弱的銀針飛斜橫繚,針腳密密匝匝。她那樣專注,甚至察覺不到燭火搖晃,直到身後驀然響起盧予淳一聲呼喚,針一下紮進了手指,擠出一滴渾圓的血珠,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瑤瑤!”盧予淳拾起她的手,驚呼,“來人!”

“皇上!”陳司瑤急忙起身,“不必了,如此小傷何需勞師動眾。”

盧予淳望著她隱忍的目光,忽然含住了她的指尖,輕輕吮吸。

搖籃裏發出一串脆脆的笑聲,陳司瑤含笑垂目,這個小不點真懂事,知道為母親高興。

“不出血了,疼麼?”盧予淳攬她坐下。

“這麼小的傷口怎麼會疼?”陳司瑤輕輕推著搖籃,“我們把婉兒吵醒了。”

“你有身子,何必還自己繡這些東西,別累壞了!我可盼著這一個是皇子。”盧予淳握住她的手輕輕揉捏,“對了,婉兒的周歲,你打算怎麼辦,交待下去行了。”

“如今四處征戰,還是從儉罷。”

盧予淳皺了眉,涼州和扁州傳回來的信看似無恙,可他惶惶不安,總覺得要出事,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

一名內侍匆匆闖進來,大呼:“皇上,梁州信使求見,十萬火急!”

“快傳!”盧予淳大步走了出去,陳司瑤渾身一僵,緊緊抱起婉兒。

信使遞上折子,盧予淳奪過一看,雙手劇烈顫抖。那字跡沒錯,那印章沒錯,那消息……他將折子往來人臉上狠狠一抽,吼道:“不可能!昭帝複活這種鬼話他們也信?!定是哪個居心叵測之人的詭計!”

“皇上,這是常將軍一名親信千辛萬苦逃出來交給屬下的!昭帝和貴妃,此刻都在扁州,已經控製了大局。聽說,他們是切斷了金陵與扁州的聯絡,鬧得軍心惶惶,然後謊稱金陵已經被他們收複,諸位將軍無奈之下,皆被勸降。”

“混賬!這樣虛假的消息,他們不曾查證就投降?!”

“信使不知為何無故失蹤,統統有去無回,他們根本無法查證,唯有相信金陵已經失控。常將軍心存懷疑,決定冒險一試,趁昭帝和貴妃前去南離和談,伺機派了幾人秘密送信,也隻有一人成功送到而已。”

盧予淳拳頭緊攥,指甲戳進了皮肉,盯著折子幽幽念了句:“貴妃……和昭帝?他們沒看錯吧?昭帝怎麼可能複活?”

“現在南至扁州,北至涼州,都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昭帝癡傻原是被害,無奈詐死以圖後生,現已解毒恢複正常。屬下……隻聽說,昭帝容貌被燒毀,不好辨認,但是貴妃卻是沒錯的!”

“即使昭帝複活,他沒有兵馬,憑什麼威懾住我二十萬大軍?!就憑他空口無憑的胡言亂語?”盧予淳盛怒,不僅僅是屬下的叛變,還有夕蓮,居然奮不顧身回到司馬昭顏身邊,即使他容貌盡毀!

“給朕傳左相、右相,兵部四品以上官員!朕倒要看看,待朕率禁軍趕去扁州,他們要如何自圓其說!”

離梁州地界百裏處,司馬昭顏收到盧予淳已從金陵出兵的消息,下令拔營朝梁州出發。

潛師遠襲,利在捷速。大軍一日之內切斷了從梁州南下的官道,在漓江南北設下埋伏。

軍營寂寂,大家都在養精蓄銳,等待明日的決戰。

夕蓮依偎在司馬昭顏懷裏,一手捏著棋子,嬌笑道:“不算!我得再想想!”

福公公坐於棋盤對麵,溫和笑著。

昭顏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額,故作無奈狀:“夕蓮,不許再這樣了,事不過三。你都悔了五次棋!”

夕蓮笑眯眯搖頭:“福公公的棋藝無人能比,當然得讓著我。福公公你說是嗎?”

“不敢不敢,老奴沒有讓,是娘娘棋藝高超。”

夕蓮得意極了,手上的棋子“啪”一聲使勁敲了下去,“咯咯,我贏了!我贏了所向無敵的福公公!”

昭顏摟著她大笑起來,對福公公擺擺手:“真是辛苦公公了,早點歇著罷!”

“是,皇上和娘娘也早些安寢,奴才告退了。”

夕蓮不悅,轉身對笑個沒完的昭顏說:“有何可笑?哼!我贏了福公公,你輸給了福公公,所以我還是贏了你!來,給我蓮子!”

司馬昭顏萬分不舍遞給她那荷包。夕蓮掂了掂,蹙眉說:“怎麼隻有這麼些了?”

“馬上回宮了,你還想做蓮子羹?”

夕蓮邊數著蓮子邊答:“嗯,還有明天最後一天。”

“最後一天?”司馬昭顏警覺起來,手上加重了幾分力氣。

夕蓮目光一轉,笑答:“回宮了,禦廚給你做,哪兒還用得著我呢?”

他鬆了口氣,拍拍她,“就剩了十幾顆,別數了。睡吧。”

夕蓮呆了會,收起荷包,在他懷裏賴了會,央求道:“你給我吹曲子好嗎?雨中蓮,我都忘記了旋律。這些日子你一直在忙……”

司馬昭顏目光寵溺,抿嘴笑道:“當然,為我心愛的妻子吹曲,榮幸之至!”

夕蓮半躺著,一手托著腦袋。她目不轉睛盯著他,盯著他的嘴唇、他的手指,奇異的旋律就這樣從他唇畔指尖氤氳而出。他的眼眸還是那樣漆黑深邃,能將她的三魂六魄都緊緊吸噬。她沉醉了,漸漸合上眼,笛聲一直沒停,她便一直沉醉。如果一輩子都不停,該多好。

直到她臉上浮現出嬌憨的睡相,司馬昭顏才放下笛子,小心翼翼替她蓋上棉被。她的發鋪散一席,他輕輕捋了捋,然後拂過她尚顯稚嫩的臉頰、依舊飛揚的眼角。他滿心歡喜,緊緊靠著她睡下了。

夏樹蒼翠,路旁草叢裏野菊花都在驕陽下顯出倦怠的姿態,懶洋洋失去了活躍的生機。太陽透過密密層層的葉子,把細碎的光影照射在他們肅穆的麵容上。蟬鳴聲漸起漸消,沉厚的氣息彌漫在四周,讓人喘不過氣。

司馬昭顏率一支大軍候在漓江南岸,大軍由西至東呈弧形列隊;司馬玨率剩下的軍隊埋伏在漓江北岸,待盧軍過江後迅速縮小包圍圈,以切斷後路。

貼在地上聽動靜的士兵跑回樹林向司馬玨報告:“主帥!已經很近了!”

“嗯,放鴿子!”

隔岸以南十裏的將士看見淨碧如洗的空中一大群鴿子自北向南飛來,精神一振。輦車中司馬昭顏靜默了一上午,終於跨上彪壯戰馬,一聲令下:“上馬!列隊!”

所有就地打坐休息的士兵全數起立列陣,騎兵上馬,鼓手旗手就位。明黃底朱紅鑲邊的旌旗上繡著大大的“司馬”二字,四角都被木杆撐開,不會因為無風而墜下。大軍順著長長的漓江南岸有序拉開,氣勢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