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混沌夕陽(1)(3 / 3)

“送信?什麼意思?”女人們唧唧喳喳起來。

我打斷她們的猜測,“想救大家,隻有一個法子。誰不怕死,就去明軍陣營帶個口信。”

想是我表情太過嚴肅正經,那些女人不再說話,隻互望了一眼,便有好幾個婦人嚷嚷著要出來,我對著一個稍為強健的婦人道:“大嫂,就你吧!你去敵方說,大明的女軍統領唐圓圓落在我們手中,倘若想她活著出來,就趕快停止進攻!”

所有女子都斜眼望我,那婦人更道:“你說把那個什麼唐娘娘給捉住了?那他們怎會相信?”

我心中一驚一乍,驚的是,唐圓圓這個名字連她們也知曉,乍的是,她們要知道朝夕相處的人就是朝廷的“走狗”該是什麼想法?

我拍拍那婦人的肩頭道:“相信我,就這樣說罷!你跟他們說,如果我們見你半個時辰還不回來,就……就先跺了唐圓圓的一根手指頭!料想也不會為難你了。”

我也許是一個籌碼吧,最後一個籌碼。到底崇禎到處著人尋我,連這些不管事情的村婦都曉得我,那些圍剿的官員如何不知?倘若把我救出,到崇禎麵前,確能領取不少好處。以我的“榮華光耀”換取他們這麼多人的生路,這個買賣很劃算。就算困在京城,四月的天空易色將我荼毒,也無所謂了。

第十章 難逃水火

當我們返回地道,再次出現在榆林農莊時,地麵上已經恢複了寧靜。

隻是,在灰蒙蒙的硝鹽彌漫下,是東倒西歪的房屋和滿地呻吟的人們。婦人們一鑽出來就拽著娃娃四處奔跑尋找各自的家人。或抱頭痛哭,或掩麵哀嚎。淒淒慘慘戚戚。

“你們怎麼又回來了!”是張七的聲音。

我反頭一看,隻見張七黑著個臉,朝我瞪著銅鈴。他定是怪責我沒有完成他千叮嚀萬囑咐的重托。

我見他無恙,心中一喜,“張哥,你沒事吧!沒事就好!”他根本不理會我的興奮,又張口開始數落。這時,任七也趕了過來,看見憑空冒出這許多婦孺,自是知道我們去而複反。

他也對著我皺眉歎息:“妹子你為何不聽話!他們要是再打幾輪火炮,隻怕地道也要堵死了。到時候一個也走不了啊!”

“倘若你們走不了,我們獨自偷生也不安樂。”我和眾婦人互望一眼,代表她們說道,“大家是一家人,自然該共患難。況且他們的紅夷大炮,隻怕再也打不響了。”

如果我沒有估計錯,明軍定會派個副將前來“驗貨”。我也不再說些廢話,隻道:“二位哥哥趕緊用繩子將我綁了,我保證明軍不敢把你們怎樣。”這又一邊高聲對其他人道:“死者已矣。你們也別急著悲傷。保存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趕緊收拾東西先從地道出去避避,此地暫時不安全。”

所有人都茫然地望著我,完全不知所雲。他們定以為我在炮聲中喪失了理智吧。

我一咬牙,對任七、張七深深鞠躬,直白道:“對不起,二位哥哥,小妹一直有事隱瞞。——小妹並不是叫什麼朱七七,小妹其實姓唐,小字圓圓。是大明的女軍統領。”說到後麵聲音漸弱,“小妹並非存心隱瞞,隻是……隻是,唉也是,當時小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他們半天並無反應,不禁急了,“是,小妹雖然是大明的人,但大家真心待小妹,小妹也希望大家能永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日子。所以,這次無論如何也請相信小妹,小妹已讓一大嬸前往明軍送信,說你們把我扣押此中。明軍定然會派人前來探真假,隻怕就在這一時半會了,二位哥哥就請相信我吧。”

好半天,任七才說話:“你……你說真的?!”

我木訥地點點頭,都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欺騙,“是,小妹雖隱瞞身份,但,但也確實把二位當哥哥,確實把諸位當家人……”

任七擺擺手,我嘎然而止,以為他要數落什麼,誰知他竟有些喜色:“娘娘您誤會了,我們怎會不信您?隻是沒想到和我們朝夕相對的朱家妹子會是唐娘娘,一時無法接受罷了。倘若平時有啥地方粗手粗腳得罪了娘娘,還不要見怪啊。”

他說這樣的話,簡直讓我抓狂。“你們……你們不怪我?你們和朝廷是敵對的,我也算是你們的敵人啊。”我有些不能理解了。

張七嗬嗬笑道:“咱這些個農民誰真心想造反?要不是沒有飯吃,沒有衣穿,誰會去拿性命開玩笑?何況,朝廷是朝廷,您是您。宰了滿清韃子的狗皇帝,是咱漢人的英雄,這麼些日子的相處,您是怎樣的心腸,我們又怎會不曉得?嘿,倘若大明由您來領頭,天下間隻怕沒人造反了!”

他這樣一說,眾人跟著附和起來,一個個竟化悲為喜,忘記了剛才的傷痛一般。我實在無地自容。誤打誤撞被人認為殺了皇太極,成了多鐸的仇人,卻也成了漢人心中的“英雄”!真是世事難料。

我扯開這個話題,回到今天萬分緊急的事情上來:“大家既然相信我,那就按我說的話做吧。圓圓不是什麼舉足輕重的人,加上現在大明情勢危急,大家的日子過得不安穩,圓圓雖知道,卻也無法幫助什麼。圓圓現下能做的,就是想法子讓大家都全身而退。”我轉頭對任七道,“快些將我捆了,到時候明軍派人前來,定是曾見過我模樣的,他認出我後,自是會下令撤兵,你們先外遷躲避一陣,我回京後會再想辦法讓皇上不再對此地用兵。”

任七沉聲道:“那您……會不會有危險?這個方法,可行嗎?”

“不會。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朝廷正四處尋我下落,他們不會白白放過這樣一個邀功的機會。”我無奈道。

“但是,”任七欲言又止,“不瞞您說,闖王現在兵強馬壯,又有李大將軍做先鋒,簡直是如虎添翼。恐怕京城不日……不日就是闖王的天下。您若此時回京,到時候闖王入了京,你豈不是……”

“任哥操心了。”我寬慰道,“我和你一樣,相信闖王是仁愛之師,即便我是大明的人,相信闖王也會善待的。”其實,回去的結局是什麼,生與死,真的難料。

任七不再說話,正此時,一個女人小跑過來道:“李大嫂帶了個穿盔甲的人來。”我趕忙示意任七,他隻好狠心從旁邊撿了幾根稻草,把我雙手隨意反捆,命張七假意把大刀架在我麵前。

“唐通?!”我實在沒想到朝廷派來圍剿榆林農民軍的竟會是他。這個小將也算是我的本家,現已從遊擊將軍提升為居庸關總兵。沒想到,朝廷會人才凋零若此,連剿匪都需要調邊關對抗清兵的騎兵前來應付。

唐通自也是一眼認出我來,驗明正身,一番交涉,一個響箭,直衝雲霄。

這響箭預示著他們的脫難,也預示著我得回到那水深火熱之中。

第十一章 紫禁內外

崇禎十七年正月底,月缺之夜,北京城內張燈結彩,熱鬧非凡。一掃連年的陰霾,好似忘記了李闖的大軍逼近一般。紅豔豔的紙糊燈籠從北京城的正門一直延續到皇城的正門承天門(也就是現在的天安門),一路點點秀紅,倒將這北京城上的天空映得好似處處晚霞。燈火之後,是層疊交錯的人牆,男男女女伸長著脖子向外張望著,期待著那輛馬車的到來。

在他們眼中,似乎這輛馬車進城就預示著太平日子即將來臨。

荒誕的想法,可悲可憫的北京城百姓。

他們對馬車的等待,對“唐圓圓”進京的期盼讓我是多麼的無奈心寒。

當馬車駛入北京城時,雷動的歡呼劃過天際,聲聲不息。隻因為,“唐圓圓”在街頭巷尾的以訛傳訛之下將皇太極——那個有著“不死金身”的滿清妖皇輕易斬殺了。在茶錢飯後有意無意的談資下,我也被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

北京城的人們,天子腳下的百姓,是朝廷最快的傳話筒。他們在崇禎的帶動下,也和他一樣,傻兮兮地願意相信我的到來會改變這一朝覆滅的命運,願意和他一樣,相信我是個可以阻止戰火的幸運石。

隻是他們終會知道,他們如此自欺欺人的幻想很快就會成為泡影。而我這顆“幸運石”不知將淪為闖王的階下囚還是一劍被嗚乎哀哉掉了。

我正胡亂想著,伴隨著天上一明一暗的煙花,我已來到承天門。

那裏幾個黃衣中人正襟躬身相請,我扶了扶頭頂上沉甸甸的有著九翬四鳳的鳳冠,提了提肩上的滑柔霞帔,邁步上了鳳鸞。

由承天門至紫禁城的正門午門,這一路上均由錦衣衛一手仗劍一手執掌琉璃宮燈,清淨肅穆之下也擺出了皇家的氣勢。

午門的正門隻有皇帝才可以出入。除此之外,皇帝大婚之時,皇後可以進入一次;殿試之後得中狀元、榜眼、探花的三甲可以走一次。別無其他情況。我今日不過是崇禎借著進京直接舉行納妃之禮,竟破例享有此殊榮。這樣電影裏才有的陣杖,經曆過一次,倒也不枉此生吧。

——我自我解嘲想著,崇禎他倒也聰明了,意識到他是皇帝有這個特權。不再征求我的意見,直接命令我接受這個名分。或許他也想衝衝喜,鼓舞一下上下的士氣。可對我來說,卻是個噩夢,末代皇妃這樣的封號,就好似一個緊箍咒緊緊套住了我,讓我根本無法和大明這桎梏脫離幹係。

轎子由午門緩緩前行,從碧水上最寬的金水橋主橋通過,在太和門前落下。

獨自穿過太和門,便可見正前方巋然莊嚴的太和殿了。在那裏麵,滿朝的文武百官和寶座上的崇禎皇帝正殷切地等待我的到來。如此的納妃大禮,在紫禁城裏的正殿隆重的舉行,恐怕也算得上空前絕後罷。

隨著禮樂悠揚響起,百官們的山呼激蕩著我的體液,我感覺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被這久久回蕩的聲音給激發得共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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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再漂亮的儀式也阻擋不了李闖的攻勢,再山呼的萬歲也不能阻止曆史的車輪,挽救大明覆亡的命運。

崇禎十七年二月,李自成東渡黃河,進入山西;闖王軍隊攻關破城,一路順風。

崇禎派遣錦衣衛周遇吉前去迎戰。

在寧武關,農民軍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周遇吉頗有領兵作戰經驗,更深受重托,抱有死戰不降之決心。李自成連攻不克,傷亡慘重。就在朝廷上下稍鬆一口氣之時,新崛起的大將軍亳侯李過夜襲疲憊不堪的明軍,一舉搗毀寧武關,殺死了周遇吉。

可笑的是,農民軍也算是損失不小,此時若強行進攻,隻怕也討不了便宜。誰知大明的總兵竟一個個不知防守,好比把守大同、宣府兩關的總兵薑瑞、王承胤,居然同時派人送去降書。

不明就理的崇禎自是一個勁大罵那些臣屬的不知自愛,命令剩下的唐通等人堅決抵抗。卻隻有我心裏明白,李過定然又以各種利害引誘他們投誠了。這個唐通,作為吳三桂的舊部屬,恐怕降得更快了。

果不其然,闖王一路揮師東進,路途越來越順暢,浩浩蕩蕩的隊伍直向北京進發。

第十二章 之 宣召嬪妃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勢如破竹的李闖王率領農民軍占領了盧溝橋,開始攻打北京城平則、彰義等城門。

心急如焚的崇禎皇帝把希望寄托在駐守於北京城外的三大營,希望他們能夠拖延上一段時間,等待從遼東馬不停蹄趕來勤王的薊遼總督吳三桂。吳三桂已經按照崇禎的吩咐,放棄了寧遠一帶,直接把軍民撤退進駐山海關。現在正率領關寧鐵騎朝北京飛奔,三日後即將抵達。

然而,算不得孤軍的明朝將士,居然再次投誠了李自成,頗為嘲諷的是,竟將三大營的許多西洋大炮反過來對著北京城內轟炸。

無兵可用的崇禎皇帝,最後隻好派王承恩領著一幫弱不禁風的太監和最新招募的女兵上陣守城。堂堂一個大國的皇帝,到最後能夠依賴的竟然是被人唾罵不齒的太監軍和女人,這樣的結局真是諷刺。

三月十八日,崇禎皇帝早早上朝,更可笑的事情發生了。空蕩蕩的金鑾殿上隻有崇禎孤零零的身影。什麼叫孤家寡人?!這就是的。

崇禎等待著,可是滿朝文武好像在一夜之間全部死絕了。有些礙於情麵,還假意派人傳話生病告假;絕大多數壓根就忽略了給他們俸祿、需要他們擔君之憂的“衣食父母”。

絕望的崇禎邁著疲憊的步伐從前朝來到後宮,他低著頭如具屍體一樣機械地前行,不知不覺,他走到了永壽宮。

他心知自己是下意識走到這裏來的,他奔進正殿,迎麵撞上了永壽宮的主子,他一把撲倒在她的懷裏,潸然淚下:“圓圓,朕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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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被冊封為貴妃之後,我便不再是什麼唐軍統領,也不可能每日都住在乾清宮內。而是另外劃分了寢宮,也就是這離乾清宮不遠的永壽宮。

這對於我未嚐不是件好事。以大明目前的情況,我若時時刻刻對著崇禎那張苦臉,早晚會崩潰。加上我現在不是什麼將領,也不需要去操心那白費力氣的國事,每日裏可以看看閑書,打發著倒計時的日子。

當崇禎撲倒在我懷裏的時候,我正整理著衣物。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整理,我又能逃到哪去?我隻知道明天,明天闖王就要進京了。我正心煩意亂的時候,崇禎來了,這無意讓我的心更加緊縮。

我輕撫著他的背部,幽幽道:“陛下不要難過,陛下已經做得很好了,不爭氣的是那些臣屬。君非明君,臣非明臣,後世的人會體諒陛下今日的處境。”

吳三桂的救兵還要三日才到,靠那些個太監是根本堅守不了北京城的。崇禎知道,大家都知道,北京城守不住了。

崇禎嗚咽著,把全身的重量都往我身上壓,我承受不住和他一起挎下去。崇禎低聲沉吟:“圓圓,朕不甘心,朕真的不甘心。十七年來,朕每一天都是戰戰兢兢,沒有一天睡過安穩覺,沒有一天不在為祖宗留下來的萬世基業操心……可是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朕,為何要讓大明的江山斷送在朕手上?”他說著,淚水湧了出來。

我抹去他那無奈的淚珠,看著眼前蒼老憔悴,眼眶深陷的君王,我無言以對。我能說什麼?告訴他大明不會亡?這樣的假話此刻還能欺騙誰呢?

“娘娘,娘娘……”還好荷花姐姐的叫喚讓我避免了挖空心思安慰崇禎。

崇禎別過臉扶我起來,在宮女麵前,就算此時,也該保持應有的尊儀。

荷花進了後殿才發現崇禎在此,慌忙行禮。

崇禎在場,我隻好假意喝斥:“這麼慌張幹什麼?自己就先亂了陣腳!”

荷花姐姐被這一訓,隻好把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直到我再次詢問才小聲道:“皇後娘娘派人來傳話,讓娘娘您即刻過去。”

“皇後讓我過去?”我一遲疑,雖然自晉封後,我和皇後的關係有所改善,但此時大明危在旦夕,她找我過去,卻是什麼理由呢?

我嗯了一聲,望向崇禎。誰知荷花姐姐忽然止不住地眼淚嘩啦落下,她更是嗚嗚道:“皇後娘娘說,城亡國破,後宮嬪妃理應效法舊日虞姬,不該拖累陛下,更不能落入賊人之手,理當…理當自裁……”

她說著淚如雨下,我心中好像一塊石頭落地,這幾十天好像等的就是今日。死亡的命令今日終於瓜熟蒂落。隻是這命令不是來自崇禎,而是後宮之主周後的決定。

“其他的嬪妃都去了?”崇禎發問。

荷花姐姐抽噎著點點頭,“不光如此,皇後娘娘還把太子殿下和幾位公主也一並叫了去。”

崇禎一呆,想到什麼,急急衝出門去。

我萬般無奈,也隻好朝死亡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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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中,一片哭聲。

當我尾隨崇禎一路小跑趕到時,隻見周皇後穿戴整齊,正襟危坐在正中央的寶座上。地下跪倒著嬪妃公主以及她嫡出的十五歲的皇太子朱慈烺。她這身鳳冠霞披禮服平日裏極少穿戴,看來今日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

周皇後看見崇禎,不禁一陣心酸。她也顧不得莊重,一把過來抱住崇禎,兩個結發夫妻一下子抱頭痛哭起來,這幾十年的夫妻,磕磕絆絆,互相猜疑,直到今日,才讓人明白結發夫妻百年恩,周皇後對崇禎的愛是超越生死的,怎不讓人心痛?

許久,周皇後淒淒道:“陛下,事到如今,臣妾再多說亦是無意。臣妾聽說曹化淳已經打開城門,放那些賊子進了北京城,料來臣妾等人是逃脫不了了。臣妾與陛下夫妻二十餘載,侍奉陛下也算是盡心盡力,雖死無憾。但願陛下洪福齊天,臣妾就先行一步了。”她說著嗚咽半晌,終究克製住自己,這就想要回內堂去自我了斷。

生離死別,崇禎在周皇後轉身之際,伸手拉住,周皇後回眸看他,眼裏滿是情誼。我以為崇禎會說什麼挽留的話,誰知他哆嗦著嘴唇,帶著哭腔道:“城既破國既亡,爾為國母,理當如此……”

好一個理當如此!

周皇後得到肯定,眼眶中環繞的淚水傾倒而出,她不緊不慢朝內堂走去,去作出她的國母表率。

第十二章 之 理當自裁

我傻不拉唧地陪著崇禎皇帝呆呆地矗立在那,靜靜地聽著眾皇妃公主無言的哭泣。眼前上演著生離死別、悲戚的一幕,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又恍如夢中一般,覺得他們在演著折子戲,一切是戲,而我也隻不過是個看客。

直到內堂裏傳來宮女隱隱約約的哭聲,直到一內侍用低低的好比死屍的聲音向崇禎報告著皇後已經上吊自殺的死訊,直到崇禎紅紅的雙眼殷殷朝我望來,我才如夢初醒:這一出悲劇裏,我好歹也演了個角色,一個恐怕也逃不出悲劇的角色。

崇禎那樣的眼神是甚麼含意?讓我也效法周後?我是他最信任的臂膀,在這個事情上也不能太落後了?!既然周皇後都已經殯天了,下一個是否該輪到我了?我囁嚅著雙唇,在崇禎灼人的目光下,硬是沒有勇氣說出:“我這就去死。”這樣類似的話。

我怕死嗎?

不怕。我想。我若怕死就不會在盛京拔刀自刎了。

隻是,讓我就這樣莫明其妙毫無目的地死在自己的手中,我多少還是有些不情願的。為了給“貴妃”這樣一個名分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就擅自剝奪我的生命?怎麼看也有些不值得。

也許,平日裏有些糊塗的崇禎在這一刻竟把人心都看得通透,他看出了我的勉強,他自我解嘲似的一笑,正要說話,跪在一旁的袁貴妃忽然朝崇禎這廂重重地扣了一個響頭,哽咽著道:“陛下,臣妾無能,不能為陛下分憂解難,但臣妾也和皇後娘娘一樣,願以臣妾一死以表達對陛下的心意。臣妾希望來生能再見陛下,侍奉陛下到老!”她說著,淚如泉湧。

崇禎還不及同她細細話別,袁貴妃竟一個不經意就直直朝旁邊的鎏金大柱撞去。登時血液四濺,袁貴妃秀美的臉龐霎那間被血汙遮掩,但她那雙美麗的眸子還靈動地轉著,千嬌百媚地望向崇禎,然後在即將闔上的時候匆匆地掃了我一眼,那眼中是幸福和滿足……

我在這血腥之下,卻忽然間明白袁貴妃此舉的意義,她和我同屬貴妃,但她卻是如此甘願去為崇禎而死,她可以毫不猶豫得和皇後一樣,去用死證明她對崇禎的愛。而這愛比我要深得多得多。或許她對於崇禎之於我的“專寵”不滿,但她在最後一刻率先表達了她的情感,她在心裏認為她在最後戰勝了我,所以她是幸福的,是滿足的。

代表著愛意的鮮血在冰涼的地板上恣意地留著,幾個年幼的公主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麵,不由哇哇大哭起來。

崇禎喝止住她們,我聽見他的聲音沙啞,無法保護自己的妻子,這樣的痛苦,對於一個男人來說,該是怎樣的折磨?!千百年來,人們隻知道虞姬的愛,卻忘記了霸王看見虞姬自刎時那心靈受到的創痛。倘若霸王渡了烏江,那創痛將會是他一生的陰影。

場麵亂作一團,大著膽子的太監將袁貴妃拖到一旁去了,剩下的兩三個嬪妃也跟著嗚咽起來。

——不知是她們被袁貴妃的行為給嚇住了,還是她們認為自殺應該按照等級劃分,一時間無人再“自告奮勇”。隻是,放眼望去,似乎我的級別最高。那麼,該我了?我茫然地看著崇禎,袁貴妃留下的一灘血水讓我有些望而卻步。

崇禎的手忽然搭在我的肩頭,我嚇了一跳,啊出聲來。

隻見崇禎空洞無神的雙目癡癡地望著我,好半晌才道:“圓圓,朕委屈你了。其實,朕早該知道,你心中並沒有朕。既然如此,朕希望你能平安逃過此劫,你……你喬裝出宮去罷!”

“甚麼?”我有些反應遲鈍了,“陛下,我……”我卡住了。確實,我不想自殺,但這樣想方設法一個人逃離,是否太懦夫了?!

我正想著,旁邊跪著的太子朱慈烺忽然蹭地站起,道:“父皇,既然如此,我們又為何放棄自己?您是真命天子,難道就這樣窩囊?就這樣放棄祖宗幾百年的基業?還讓兒臣們以死來一了百了?兒臣不從!”

第十三章 傳國玉璽

崇禎沒料到此刻的朱慈烺竟突然忤逆起自己,還這般數落,不禁勃然大怒:“放肆!朕怎會有你這樣貪生怕死的兒子!”

朱慈烺微微一愕,旋即伏地叩首急急道:“父皇,兒臣並非怕死,兒臣隻是不甘心!父皇,吳大帥還要三日就能率領關寧鐵騎抵達京城,他定能和李闖一較高下。隻要再撐上幾日,各地的勤王之師也能趕到,他李自成想一舉拿下京城,也不過是妄想!父皇,隻要區區幾日,我們就能避免敗局,如今您卻要自己葬送掉大明江山?!您讓兒臣如何甘心?”

我聽著他的慷慨呈辭,不禁稍稍打量起這個十五歲的太子。他言談間倒也自若鎮定,眉宇間倒也透著股英氣,比起崇禎,他似乎更加有自己的見地。倘若生於明代中葉,他就算以現在的年紀登基即位,也未必不是個小有作為的少年天子。我微微蹙眉,不禁為小小年紀的朱慈烺歎息了一把。

崇禎聽了朱慈烺的話,心中微一觸動,訴苦道:“你說的對,撐上三日,未必會敗北。隻是,隻是北京城已破,闖軍隨時會攻破皇城闖進禁宮裏來!老天爺竟連三天的時間都給不了朕!朕還有什麼其他的法子?!”

“父皇!”朱慈烺殷切地呼喚著,“皇宮雖逃不了一劫,但咱們有手有腳。就算現在出不了城,隻要尋個穩妥的地方躲起來,等救兵到了,咱們再去南京留都徐圖大計也未嚐不可啊?父皇,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南京,南京……”崇禎望向我,眼睛裏閃過一絲期望,接著又暗淡下去,滿是痛苦。他曾經聽我的“妄語”,偷偷將物資兵力移向南京,還委托陳子龍、史可法振興吏治,他心中定然也明白,北京雖失,但大明的大半壁江山還在。要東山再起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隻是,他看著袁貴妃那一灘血漬,瞳孔渙散起來,他這副表情看得朱慈烺一驚一乍,不知他父皇到底是作何打算的。

許久,崇禎忽而出了一口氣,陰鬱的臉漸漸舒展開來,鬱結在心中的事情似乎想明白了。他捏了捏拳頭道:“皇兒說得不錯。趁現在內城還是太平的,朕替你們尋些安全的地方躲起來,隻等將來有機會見著吳三桂,或前往南京再伺機複國!”

他說著,就命旁邊的太監去搜尋一些平民的布衣分給太子和諸公主穿。他又吩咐朱慈烺和旁邊稍長的長平公主道:“你們領著諸位妹妹去周國丈家中暫避,他是你們的親外公,不會不收納你們的。”

朱慈烺想到什麼,著急地望著崇禎:“那父皇你呢?”

崇禎微微一笑,用手輕撫朱慈烺的額頭,道:“你們先去,父皇還有些事情交代。” 朱慈烺不敢忤逆,帶著疑慮朝崇禎叩首領命。

崇禎又看向我,輕輕拉了我的手,道:“圓圓,朕有件事要拜托你。”我正不明白,他已經攜了我的手出了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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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正前方是介於乾清宮和坤寧宮之間的交泰殿,含天地交合、康泰美滿之意。是間規模相對較小的方形殿。崇禎領著我朝東邊的偏殿走去。我看他麵色沉重,不敢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