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擔心之餘,我忍不住換了身行頭,借了件家丁的衣服,待劉宗敏大剌剌率領數十大順兵衝進廳後,我提了柄掃帚在旁邊用心張望。
吳襄客套地朝劉宗敏躬身拱手:“未知大順權將軍到寒舍,未曾出迎,還請勿見怪!”
劉宗敏哪裏理會吳襄,直接一屁股往正中央椅子上坐了,對著吳襄道:“你就是吳三桂的老子?嘿,咱大王叫你去一遭呢!”
我遠遠看那劉宗敏,隻見他滿臉絡腮胡子,頗有些似張飛,但比張飛白淨些,粗魯勁卻不減。
吳襄略一遲疑,隻好繼續問道:“不知道李闖王喚老夫前去所為何事?”
劉宗敏大籲氣道:“哎呀,我說你這老頭,說話能不能清楚點?老子聽起來費勁!”
吳襄見劉宗敏似乎有些不耐煩,隻好換了個方式繼續問:“老夫是問,李闖王叫我去啥事?”他這樣說出來,我都覺得有些別扭。
劉宗敏拿起桌邊吳襄喝過的茶碗,一骨腦兒連茶葉都喝了幹淨,口裏卻道:“啥茶,這苦。”見吳襄尷尬地望著自己,隻道:“老李叫你去,我咋知道啥事?你去了不就得了?”
吳襄猶豫著,不去隻怕會得罪了這個漢子,但若是去了,又不放心這邊,也不知這一去回不回得來。
劉宗敏等不及了,一把手就去拉吳襄:“咋這婆媽!老子看著別扭!”
吳襄正在思索,劉宗敏忽然搶來,他本能地往後一縮,反手一掌將劉宗敏伸來的手給重重推開。
隻這一推,罅隙頓生。劉宗敏瞪大眼睛,挑釁地看著比自己老一倍的吳襄,鼓著梆子。旁邊那些大順兵已有些人按著刀柄,好似要硬來一般。
這種場麵,吳襄一時間竟無言以對。劉宗敏扯著嗓子喊:“今天你不去也得去!俺老劉親自出馬,還能空手回去?那在老李麵前還有甚顏麵?”說著,也不等吳襄表態,就努嘴示意左右拿人。
吳襄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一女子嬌斥:“你們幹什麼?!”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廳外望去,隻見陽光亮處,一絕美仙子從光暈中急急飄來,那些農民軍平日裏哪遇見過什麼漂亮女子,可今日裏卻忽然和月中的嫦娥蒙麵,一時間都驚呼出聲。
我不禁為她暗自叫苦,吳襄此去或許無事,但陳圓圓這樣插足出來,隻會讓事情更糟糕。
劉宗敏見著陳圓圓,兩隻眼珠子再不轉動,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見眼麵前這仙女攙扶著吳襄手臂,臉有慍色,不禁嘖嘖讚道:“這樣個美嬌娘,老頭兒,你也能生出這樣的仙女?”
吳襄隻有陪笑,陳圓圓卻挺身道:“你幹嗎侮辱我公公?”
“公公?”劉宗敏反應了半晌,“你是吳三桂的老婆?操他奶奶的,天下間的好女人都被這些當官的給糟蹋幹淨了!”劉宗敏根本毫無顧忌,隨意發飆。
粗鄙的劉宗敏讓陳圓圓皺了皺眉頭,她本不是個多事的人,但維護起吳襄倒無所畏懼。
劉宗敏上上下下打量了陳圓圓一圈,道:“咱大王請你公公去坐客,你要是不放心就和俺老劉一起去,怎麼樣?”說話的時候,視線從未打陳圓圓身上挪開。
吳襄人雖不精明,但也看得出劉宗敏對陳圓圓的“垂涎”,趕忙拍拍陳圓圓的手,示意她切不可跟去,一邊對劉宗敏道:“老夫隨將軍去就是了。賤媳是婦道人家不便跟去。”
劉宗敏眉頭一皺,顯然對吳襄極為不滿,但陳圓圓始終不放心吳襄,便問起劉宗敏:“你家大王請我公公作甚?幾時回還?”
“小娘子,你不放心他,和老劉一起就是了!隻要老劉在,管保你公公完完整整送回來!”劉宗敏已經當著部下的麵開始挑逗陳圓圓,“咱大王和你公公說話,俺老劉陪小娘子你,自然不怕悶的。”
“不必了!”渾厚的中音從屋外傳來,我一聽渾身一顫,再熟悉不過了。隻見一魁梧偉岸的身影被蒼白的陽光倒映在地上,卻不是李過是誰?
他雖蒙了半邊麵,但吳襄還是很快就認出了兒子的身影。嘴角抽動了一下。
劉宗敏看見李過,笑嗬嗬道:“小李啊,你怎麼來了?該不會是老李嫌我做事慢了?”
李過看了一眼乃父,轉而對劉宗敏道:“闖王讓我告訴你,不需要請吳…吳大人去了。劉大哥先回罷。”
“回?”劉宗敏顯然舍不得走,他看李過沒有挪步的意思,叉著腰道:“小李你賴在這裏幹什麼?不會是看上了這個小娘子吧?嘿嘿,她可是俺老劉的!”
第二十章 崇禎何在
吳襄聽聞,不禁心驚肉跳。這都是什麼事啊。
李過則麵色不改,款款道:“劉大哥誤會了,闖王交待了小弟一些事情,小弟需要同吳大人密談。劉大哥先回宮去罷。闖王正等著你。”
劉宗敏繞是半信半疑,但始終不能不賣李自成的麵子。他依依不舍地望著陳圓圓,和一眾大順兵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吳府。
外人已退,吳襄看著李過,百感交集。他正要出聲,李過率先道:“吳大人,請擯退左右,咱們屋裏說話。”看來在家裏,他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吳襄看了看陳圓圓,她顯然沒有認出站在麵前的這個半臉將軍,就是她的丈夫。吳襄又看了看李過,顯然他所指的左右也包括了她。
吳襄心知兒子要說些機密要事,隻好讓陳圓圓和眾人都退下,這就和李過朝廳裏走去。
我悻悻然準備離開,誰知李過忽然出聲:“廊下那位小哥,煩你上前來。”我一愣,心裏想著不會這麼巧被認出來了罷。掉轉身子往裏走,恰和陳圓圓打個照麵,她這才發現旁邊執帚的小廝竟是我喬裝的,現在又被李闖的什麼大將給請去,神神秘秘,不禁皺眉離去。
我一路低頭,持著掃帚,立在李過的眼皮底下,不敢說話。
李過看人已經悉數退卻,不再故作姿態,扶乃父坐下。吳襄歎了句:“果然是你。”
李過默默不語,斜睨我扭捏作態,出口道:“唐娘娘毋須裝了。”
我悶聲苦笑,唉,怎麼可能逃過他的法眼?我尷尬抬起頭,衝他赧然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吳襄歎息道:“吾兒,要不是唐娘娘相告,為父真不知吾兒早已投入李闖帳下,唉,這事,當真讓為父吃驚。”
李過看了我一眼,朝吳襄單膝跪下,叩首道:“是孩兒的不孝,讓父親失望了。”
吳襄揮揮手,示意李過起身,“到底是大明的氣數……”他看了看我,不便說下去,隻好改口道:“這是天意啊。”他看我凝眉不語,隻當這句話讓我心頭不好受,連忙岔開話題道:“對了,李闖王叫為父去作甚?”
李過下意識地看看我,回答道:“是闖王帳下的牛金星聽說吳三桂已到京郊,想借父親的口說服吳三桂降大順,是以請父親過去。”——聽吳三桂說吳三桂,還真有些別扭。
吳襄道:“那如今被封為平西伯的可是澤治?那闖王又為何不需要我去了?”
李過點點頭,道:“澤治早已和我有了約定,否則也不會這半日才趕到京郊,以關寧勁旅的速度,前日就可以趕到援救了。”
“怪不得了。”吳襄道,“我也覺得奇怪,怎麼這半日還未出現,原來他是故意拖延時間……”他說著,拿眼看我,一時語塞。
我冷笑道,“李大將軍真是好計謀啊。如此輕易就攻下北京,滅了大明,李闖王還真好運,有你這樣的好侄子!”吳襄甚是尷尬,我卻繼續道,“李大將軍何必多此一舉?直接對外宣布您才是真正的吳三桂,卻不是連勸降也省卻了?現在遮遮掩掩,連看自己的老爹還要偷偷摸摸,更別說保護自己的家人了!你怎麼就盡幹些見不得光的事呢?!”
李過劍眉一挑,嘴唇囁嚅了一下,欲言又止。我懶得理會,誰知他又想編什麼理由來蒙人。
李過停頓了兩下,朝我走來,往外看了看,低聲道:“崇禎也在這,對吧?”
我抬頭瞪他,道:“你幹嗎這樣問?”
李過道:“宮裏麵,周皇後和其他嬪妃都已然身亡,隻有你和崇禎不知所蹤,我猜想你必定認為藏身於此較為安全,那崇禎豈有不在的道理?”
好個李過!什麼都算計著,想起他對我的行蹤掌控著,便渾身不爽。我於是嘲笑道:“可惜你這次失算了。我是貪生怕死,才會尋到你府上避難,陛下是真君子,自然不會在此。”
吳襄見我與李過有些爭鋒相對,趕忙插話解圍道:“唐娘娘說得不錯,聖上確實不在府裏。”
李過似是半信半疑,我隻好又譏笑道:“李大將軍不相信我倒也罷了,卻連自己的父親也不信了?這世上還有誰值得你信?”
李過說一句,我便譏諷一句,他不禁有些忍無可忍:“好了,嬌嬌,這都什麼時候了?”倘若是旁人發火,早就咆哮嘶吼,可是李過溫文爾雅慣了,連生氣數落也不改風度,倒讓我不好意思暴跳。
吳襄霎那間發現自己成了局外人,完全插不上口。
李過對著我和乃父道:“如今,崇禎不見蹤影,闖王正四處派人搜尋,倘若真從這裏搜到,一時間誰也說不清楚!我也保不了……”
“說到底,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了?那你倒是去搜啊?”我不禁光火,“李大將軍想立功的話,就去萬歲山罷,你舊日的主子臨到…到…最後還對你抱有幻想,哈,當真是荒天下之大謬!”說到此,我不禁黯然。
李過終於色變:“崇禎他…他…不在了?”
“哼,這不正合你叔侄二人的心意麼?現下可以高枕無憂了罷?!”我說完便覺得了無趣味,李自成也不過是一時得意而已,我又何必對李過苦苦相逼呢?說到底,他們不過在玩這種城頭變換大王旗的流血遊戲,與我何幹。
正想著,左手一熱,我回過神來,卻見李過雙手握著我,全然不顧吳襄在旁邊看著,眼裏流露出柔情:“嬌嬌,這些日子,你我都經曆了這許多生死,非要如此待我麼?即便……即便你心中沒有我,也用不著……”他說了一半,黯然褪手。
我心裏到底有些不忍,他隨著李自成征戰浴血,比之無事的遼東戰場,他這些日子算是日日在鬼門關打轉,到現在披襟上的塵土裏還掩著斑斑血跡,我又何必咄咄逼人?
這樣一想,我低下頭去,不再言語。
吳襄這時再待不下去,隻好對李過道:“為父突然有些不適,回屋小憩一下,稍後再來。”匆匆朝內堂去了。
偌大個正廳,隻剩我和李過兩人。
李過幽幽道:“嬌嬌,你在此的行蹤,遲早會被些小人泄露,但你放心,澤治會保你的平安。別人奈何不了。”
我猛地一震:“你到現在還讓祖大哥假冒你,就是為了救我?”一股酸意漸漸湧上心頭……
第二十一章 敵我難分
我正兀自感慨,卻覺身後一暗,有什麼東西在後極快地一閃,我正要返頭,驀地見一玄衣身影倏地從自己身旁擦過,一柄長劍朝李過呼嘯而去。
李過到底是武藝非凡,加上來人從正麵殺來,李過稍稍一偏,即輕巧避過。我此時已然看清楚來人模樣,不禁大吃一驚。
那玄衣男子,分明就是太子朱慈烺!
“殿下,且住!”我驚呼道。心裏暗暗叫不好,朱慈烺定然在一旁把我和李過的對話都聽了個遍,是以才會對李過出殺招。
但朱慈烺哪裏理我,他一招沒有得逞,立馬變換殺招,又朝李過撲去。朱慈烺武功不差,加上招招拚命,步步含著殺意,每一招看去都是凶惡至極。但他到底比之李過,始終還是差一大截,加上少年心性,不比李過成熟冷靜,是以壓根討不著便宜。
如此刺了七八上十劍,朱慈烺已經大汗淋漓,李過卻從始到終未發一言,任由朱慈烺發泄完,沒力氣了,他自然就要停下來。
朱慈烺殺不了李過,隻好在一旁冷笑:“好一個吳大帥!好一個咱大明的中流砥柱!鬧了半日,我父皇臨到最後也盼著你能給大明一線生機,卻原來是引狼入室!當真是可笑至極~”
李過默然不語,我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朱慈烺一個人憤憤然,甚是不平,舉劍在麵前用力一劃,道:“今日碰到我朱家的大仇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我…既然殺不了你,那你就一劍殺了我,我也勝過活在這世上!”
“殿下不要衝動,”看著滿臉漲紅的朱慈烺,我真怕他一時想不開,那我豈不是辜負了崇禎的臨終所托?
我話未說完,朱慈烺粗暴地打斷道,“唐娘娘就毋須費心了!吳大帥,哦,不,李大將軍定能保你周全,何必淌我朱家的渾水?”他說著又刺激李過道,“李將軍尋不到我父皇,拿我去邀功也是一樣。否則放過了我,他日我必號令天下重奪我河山!”他這話說得氣勢十足,倒頗有些壯烈。
聽了這話,我心裏好不難受,抬眼看李過,不知他在想什麼,隻因他的心思實在難琢磨,搞不好為了李闖的江山,真的毫無血性把朱慈烺殺了也不一定。我連忙站出來,對李過道:“我和太子生死一線,他生我生,他亡我亡!你幫人幫到底,就想辦法送我二人出城!”
“不需要他的施舍!”朱慈烺大聲道,“我寧願自殺,也不需要仇人的可憐。”
“胡說,”我有些急了,“你忘記你父皇對你的期望嗎?你自己之前苦苦相勸的又是什麼?怎麼現在反而輕易放棄?你對得起你父皇,對得起你自己嗎?!”
朱慈烺不能死,這是我唯一能為崇禎所做的。
朱慈烺一時語塞,但怨恨的戾氣仍舊布於臉上,久久不散。他怒目瞪著李過,喘著粗氣,大口大口呼吸著,伺機待發。
此時,門外腳步聲漸近。我返頭看去,隻見陳圓圓領著一名大順兵上前來。她婀娜的身子在夕陽掩映下顯得越發成熟美妙,姣好的臉上掛著甜甜的微笑。這笑容是對著李過的。
我心底一愣,剛才她還沒有認出李過就是吳三桂,怎麼一眨眼的功夫態度就截然不同了?對了,定是吳襄告訴她了。可是,李過支開陳圓圓,擺明是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吳襄又怎會明知故犯呢?
我正胡亂猜測,陳圓圓已盈盈一拜,道:“李大將軍,您的親兵有要事相告。”
那親兵慌忙湊至李過耳邊,說了一段話,李過臉上表情忽換,說不出什麼滋味,他看了我一眼,甚是凝重,又問那親兵道:“是你們找到的?闖王可知道?”
“屬下這就派人去稟報闖王。”那親兵自告奮勇道。
“慢!”李過揮了揮手,對他道,“不急,你先帶我們去,稍後再稟報闖王不遲。”說完,就讓親兵去門外稍候。
李過見陳圓圓立在當場不動,隻好勸道:“勞煩這位姑娘遣人為在下的親兵送些茶水去。”陳圓圓蹙眉望著李過,好半晌點頭離去。
李過見堂下已無人,低聲款款對著我和朱慈烺道:“崇禎……皇帝已經找到了,”看我和朱慈烺豎起耳朵,全神貫注,他緩緩道:“果然在萬歲山,已經…已經…上吊身亡了。”
我雖然已知後事,此番聽來還是免不了一陣惡心。那朱慈烺如何聽得這樣的訊息,他一下子便跌坐在地上,好半晌才喃喃道:“父皇果然去了,果然去了。”一下子真情流露,到底是少年兒,他不禁嗚嗚哭了起來,好不悲切。
李過淡淡道:“闖王暫時還不知道,我可以帶你去拜祭一下。”
朱慈烺聞言,不再哭泣,倏地站起,抹著眼角的淚水,這就要往外奔。他拾掇好劍,別入腰間。冷冷道,“可以走了吧?”
李過邁步這就要出去,我連忙扯著李過,道:“我也要去。”想到崇禎披發覆麵的慘狀,我實在不願去看,但是朱慈烺要去,我如何放心得下?
李過看了我一眼,道:“你對我不放心?”他對我想是有些失望罷。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我爭著去,確實怕李過不能保護朱慈烺周全,我跟去心裏踏實點,但我內心深處,又隱隱擔心朱慈烺會趁李過不備對他下殺手。究竟擔心什麼多點,我竟一時說不上來。
李過見我低頭不語,他知我的性格,倒也不再勸,領著我和朱慈烺各乘一馬,由親兵引著朝萬歲山奔去……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