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寶船撞進酆都國 王明遇著前生妻(2 / 3)

“我是個下海的軍士,隻算得雄兵百萬裏麵的數。”劉氏道:

“你可有些功麼?”王明拿起個隱身草來,說道:“我全虧了這根草,得了好些功。”劉氏道:“既如此,你明日回朝之日,一定有個一官半職。我做妻子的雖然死在陰司,也是瞑目的。”王明道:“我元帥專等我的回話,我就此告辭了。”劉氏道:

“也罷,我崔判官也隻在這早晚來也。”道猶未了,崔判官已自到了廳上,問說道:“側廳兒是那個在講話哩?”王明慌了,悄悄的說道:“你出去,我且站在這裏。”劉氏道:“他豈可不看見?”王明道:“我有根隱身草,不妨得。”劉氏道:“隱身草隻瞞得人,怎瞞得神。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你站著轉不好,你不如同我出來,隻我先行一步就是。”好個劉氏,行止疾徐,曲中乎禮,行到廳上,說道:“側廳兒是我在那裏講話。”判官道:“好一陣生人的氣味!你和那個講話?”劉氏道:“是我一個哥哥在這裏。”判官道:“他怎麼認得到這裏來?”劉氏道:“是我在河邊洗淨衣服,撞遇他的,故此請他進來。”判官道:“他可曾過堂麼?”劉氏道:“他還是陽世的人,誤入到這裏的。”判官道:“他既是陽世之人,怎麼誤入到這裏的?”劉氏道:“他隨著征西大元帥,寶船千號,來下西洋,順著風,就走到這個地方上來了。

他又是元帥差遣著打探軍情,卻又誤入到這城裏來了。”判官道:“一個陽世上人,誤入到我陰司裏麵,奇哉!奇哉!他叫甚麼名字?”劉氏道:“他叫做王明。”判官道:“呀!你姓劉,他姓王,怎麼是你的哥哥?”劉氏連忙的轉過口來,說道:“哥哥為因家貧窮,出贅在王老實家裏,做個女婿。

王老實是名軍,吃擔米。王老實沒兒子,哥哥就頂他的名吃他的米。這如今就當得是他的差,故此姓王。”判官道:“既如此,快請他出來,我和他相見。”劉氏道:“哥哥是個窮軍,敢長揖於貴官長者之前?”判官嗄嗄的大笑三聲,說道:“夫人差矣!他既是你的哥哥,就是我的大舅。天子門下有貧親,請他相見,有何不可?快請出來。”劉氏請出王明來,行了禮,敘了話。判官道:“人人都說是千載奇逢。大舅,你是個陽世,我們是個陰司,今日之間,卻是個萬載奇逢。”王明道:“不知進退,萬望長者恕卻唐突之罪!”判官道:“說那裏話!請問大舅,你是大明國人,隨著甚麼征西大元帥來下西洋?”王明道:“有兩個元帥,一個是三寶太監,叫做鄭某;一個是兵部尚書,叫做王某。”判官道:“還有那個?”王明道:“還有一個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號為天師;一個金碧峰長老,號為國師。”判官點一點頭,說道:“金碧峰就在這裏。這等還好。”王明道:“大人曾相認金碧峰來?”判官道:“雖不相認,我曉得他。共有多少船來?”王明道:“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判官道:“甚麼貴幹?”王明道:“下西洋撫夷取寶。”判官道:“可曾取得寶麼?”王明道:“取的寶不是以下之寶,是我中朝曆代帝王傳國玉璽,並不曾取得。”判官道:“怎麼走到我這裏來了?”王明道:“隻因不曾取得有寶,務死的向前。故此就來到這裏。”判官道:“來頭差矣!你前日可曾到天堂極樂國?”王明道:“已經到來。”判官道:“天堂國是西海盡頭處。我這裏叫酆都鬼國,是西天盡頭處。你走到這個盡頭路上來,怎麼載側?況兼陰司裏麵有許多魍魈之鬼,紛紛的告狀說道,是甚麼撫夷取寶的人,枉殺了他。原來就是大舅。你這船上還好,喜得見了我,你又和我至親。”王明看見判官口裏說話不幹淨,相問說道:“這些魍魎之鬼,要怎麼哩?”判官道:“枉殺了他,他們要一命填一命,你們就不得還鄉。”王明聽見“不得還鄉”四個字,肚裏就是刀割,安身不住,告辭要去。判官道:“尊舅,你好不近人情,千難萬難,難得到這裏,怎麼就說個‘去’字?今日天晚,我已自吩咐你的令姐,安排些薄酌,權當作接風,草榻了這一宵。明日該我巡司,帶你到各司獄裏麵去看一看,也不枉了到我這裏一遭。”王明道:“少不得有一遭到大人這裏。”判官道:“那時節就不得回去告訴世上人一番。”道猶未了,酒肴齊到。雖然崔判官敬著王明,其實王明的心裏吞不下這個香醪美醞,當不過這個賢主情濃,強支吾了一夜。

到了明日,判官道:“尊舅,你來,我和你同進了城裏麵去走一走兒。”崔判官前走,王明後隨。走到了城門口,陰風颯颯、冷霧漫漫,一邊走出一個鬼來:左一邊是個青臉獠牙鬼,右一邊是個五花琉璃鬼。看見王明,喝聲道:“唗!你是個生人,走到那裏去?”崔判官回轉頭來,說道:“胡說!他是我一個大舅子,你怎敢阻擋於他?”鬼說道:“既是令舅,隻管請去罷。”王明跟定了崔判官,走了一會,隻見左壁廂有一座高台,四周圍都是石頭疊起的,約有十丈之高。左右兩邊兩咱腳擦步兒,左邊的是上路,右邊的是下路。台下有無數的人,上去的上,下來的下。上去的也都有些憂心悄悄,下來的著實是兩淚汪汪。王明低低的問說道:“姐夫,那座台是個甚麼台?為甚麼有許多的人在那裏啼哭?”判官道:“大舅,你有所不知,大凡人死之時,頭一日,都在當方土地廟裏聚齊。第二日,解到東嶽廟裏,見了天齊仁聖大帝,掛了號。第三日,才到我這酆都鬼國。到了這裏之時,他心還不死。閻君原有個號令,都許他上到這個台上,遙望家鄉。各人大哭一場,卻才死心塌地。以此這個台,叫做望鄉台。”右壁廂也有一座高台,也是石頭疊起的,也有十丈之高,卻隻是左一邊有一路腳擦步兒,卻不見個人在上麵走。王明問道:“姐夫,右邊那座台是個甚麼台?為甚麼沒有個人走哩?”判官道:“大舅,你聽我說。為人在世,隻有善惡兩途。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為善的,見了閻君之後,著賞善分司備辦彩旗鼓樂,送上天堂,卻才這個台上上去。以此這個台叫做上天台。”王明道:“怎麼隻一條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此隻一條路。”王明道:“怎麼人走的稀少?”判官道:“為人在世,能有幾個上天的?”王明道:“上台是個美事,怎麼又做在右邊?”判官道:“左入右出,依次序而行,原無所分別。”走了一會,隻望見左右兩座高山,一邊山上煙飛火爆,烈焰騰空。王明問道:“姐夫,那座山怎麼這等火發?”判官道:

“叫做火焰山。為人在世,肚腸冷不念人苦,手冷不還人錢,冷癢風發,不帶長性;這一等人見了閻君之後,發到這個火焰山上來燒,燒得他筋酥骨碎,撥盡寒爐一夜灰。”那一邊山上刀槍劍戟,布列森森。王明問道:“那座山怎麼有許多凶器? ”判官道:“那叫做槍刀山。為人處世,兩麵三刀,背前麵後,暗箭傷人,暗刀殺人,口蜜腹劍,這一等人見了閻君之後,發到這個槍刀山上來,亂刀亂槍,亂砍做一團肉泥。問君認得刀槍否?”再走一會,王明原是出門之時吃了兩鍾早酒,走到這裏,口裏有些作渴,隻見前麵一個老媽媽兒坐在蘆席篷裏,熱湯湯的施茶。王明道:“姐夫,我去吃鍾茶來。”判官笑笑兒,說道:“我這裏茶可是好吃的?”王明道:“怎麼不是好吃的?不過隻是要錢罷了。”判官道:“隻是要錢,說他做甚麼?這個老媽媽原舊姓貪在陽間七世為娼,死了之時,閻君不許投托人身。他卻摸在這裏,搭個篷兒,舍著茶兒。那裏真個是茶?大凡吃他的一口下肚,即時心迷竅塞,也就不曉得我自家姓甚麼,名甚麼,家鄉住處是甚麼。”王明道:“這茶叫做甚麼名字?”判官道:“不叫做茶,叫做迷魂湯。要曉得娼家的事,貪心不足,做鬼也要迷人。”再走了一會,隻見前麵一條血水河,橫撇而過上麵架著一根獨木橋,圍圓不出一尺之外,圓又圓,滑又滑。王明走到橋邊,隻見橋上也有走的,幢幡寶蓋,後擁前呼。橋下也有淹著血水裏的;淹著的,身邊又有一等金龍銀蠍子,鐵狗銅蛇,攢著那個人,咬的咬、傷的傷。王明問道:“姐夫,這叫做甚麼橋,這等凶險?卻又有走得的,卻又有走不得的。”判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