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盜殺牲口,王雲蹲了大獄。我國的勞動改造製度確實很有成效,出獄後的王雲下決心不再偷盜,甚至還被生產隊安排守莊稼、防小偷,將功補過,頗受稱讚。有一年,生產隊要宰殺一頭失去耕地能力的公牛,請來了村裏有名的宰豬能手。看著這頭瞪著銅鈴般眼睛的家夥,宰豬能手臨場怯陣,不敢動手,表示他宰不了這牛,除非王雲幫忙。可王雲早就聲言,決不再宰殺牲口。在大家的勸說和隊長的命令下,他表示隻能把牛捆綁起來,決不動刀。他走到公牛跟前,用那雙透著森光的眼睛盯著公牛,四目對視,公牛竟然把臉轉了過去。他以極快的動作,將繩子套在牛前腿上,一用力,兩條前腿被捆在一起,他繞到牛身後勒住後腿,用力一拉,公牛就倒在地上喘著粗
氣。他將四條牛腿緊緊捆在一起後,往牛眼上遮一塊布片,大氣不喘,輕聲說“小孩子也能宰掉”,然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王雲為了洗刷自己的汙點,重新做人,積極參加勞動,熱心幫助鄉鄰,幹最苦最累最髒的活,得最少的報酬。然而他曾是偷兒,這個事實無法改變,每次運動難以幸免,批鬥、遊街、坐“土飛機”,遭受極其慘烈的折磨,但他咬牙堅持,從無怨言。1968年,“文革”發展到刮十二級台風的階段,凡遊鬥的必須五花大綁,對王雲人們總是特殊照顧,三五個壯漢一齊上,一再緊繩,但批鬥結束時,人們驚奇地發現捆他的繩子鬆鬆的。遊鬥完畢要走十幾裏山路回家,翻過幾座山梁他就坐下來,向同行者要煙袋。山坡上草兒青青,草兒嫩嫩,’山也悄悄,風也悄悄。他躺在草地上,吸著煙,看著天,不乏幽默地說: “今天娃娃把我搞乏了。”他常辯解,我不是賊了,我變成好人了。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革”得農民吃不飽飯,國家年年救濟,但救濟糧首先要給貧下中農,地富反壞右很難享受,甚至連外出討飯的權利都沒有,那時外出都要有介紹信。王雲一家七八口人在地老天荒的鄉村山野,向誰訴說,向誰求救?隻能坐待餓死。良心喪於困境啊!他又犯了老毛病——偷了張灣兩袋糧食。
林彪折戟沉沙的第二年冬天,黃莊生產隊丟了100多公斤小麥,派出所來了兩三個人,發動群眾破案,搞得人人自危、鄰裏成仇,幾個月下來,僅公安人員吃補助糧達200多公斤,也沒搞出任何名堂。一天鄰居從王雲家發現兩條陌生的糧袋,他的妻子人窮誌短,謊話都不會說,結果露了馬腳。因為那時家家窮得幾乎一無所有,家中的農具、物件,鄰居基本都是一清二楚。事實上這糧袋是王雲連同糧食一起從張灣偷來的,並不是黃莊的。東窗事發王雲聞風而逃。黃莊人聞訊便蜂擁而至,芸芸眾生芸芸態,將這一家人分開毒打逼供。那是乍暖還寒的仲春季節,正趕上一場連陰細雨,“春雨貴如油”,“好雨知時節”,但對王雲一家來說,無邊細雨絲如愁,遲遲長日,漫漫
長夜,情狀難以盡述。整整一天一夜,黃莊人把丟了100多公斤糧食、又被破案人員吃了幾百公斤以及人人自危遭受折磨的怨恨全部發泄出來。在那無法無天、群眾專政的年代,誰都有權打他們,沒有說理的地方。
王雲又被拘留了,因為兩袋糧食不夠判刑,釋放前公安人員問他還偷不偷, “有一點吃的我就不偷”,偷兒也有三分理,他回答得很坦率:既然我是個賊,無法改變,女人娃娃要餓死了,又沒有吃救濟的資格,我隻有再去偷。
有了西遷的機會,為了重建人格、重塑尊嚴、重新做人,他下決心離開幾輩人生活過的、魂牽夢縈的故土。誰都知道,人一離開鄉土,就像逐浪的浮萍、飛舞的秋蓬,因風四散的蒲公英,故土難離啊!到了新的地方、他告誡孩子,我們是好人,不是賊,窮死也不能做賊啊!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我的故鄉得了改革風氣之先,率先包產到戶,一年摘掉了“救濟”的帽子,山的懷抱聚了天地靈氣,雨的滋潤綠了兩岸楊柳,姑娘穿上了新裝,小夥子找到了對象。日子好過了,人們難免不時想起離鄉背井的王雲一家。和眾多農民一樣,王雲的命運也發生了根本改變,他的孩子有種地的,有下煤礦的,有跑運輸的,有做小買賣的,可就是沒有做賊的。有糧有錢了,王雲也是樂善好施,經常幫助有困難的鄉鄰,頗受大家尊重,舒心的微笑也經常掛在他的臉上。
“貧死不做賊”,這是中國老百姓世世代代恪守的基本準則和道德底線,但是行將餓死的人極有可能突破這個準則和底線。管子雲: “倉廩實而後知禮義,衣食足而後知榮辱。”李光耀初任新加坡總理期間,國家不發達,人民不富裕。一次街道上出現騷亂,他見一男子下樓來,不是參與起哄和圍觀,而是將自己的一輛單車趕快拿回家。此事給他很大啟示:如果讓老百姓家家有財產,他們就怕亂,反對動亂,國家自然就穩定了。正是這一治國理念,他使新加坡很快變成花園式國家。20世紀30年代,胡佛競選美國總統時承諾,讓美國的老百姓每家鍋裏都有一隻雞。王雲沒有接受過大道理的教育和熏陶,但他的總結和教訓,與賢哲的名言同樣有力。中國的改革開放解放了被束縛的生產力,實現了經濟的騰飛和社會的大發展。鄧公“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和“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聲言,吹響了中國人民勤勞致富的號角。 “實現共同富裕”是執政的中國共產黨的遠大目標;實現共同富裕就要藏富於民,人民富餘了,社會就穩定了。農民富餘了,就不會出現王雲這樣的偷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