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月後,天氣便日趨寒冷,待到十月中,便需穿上棉衣,正式步入冬天了。
雖天氣日冷,但青王宮裏卻彌漫著春天一般的朝氣與歡快。
自從月初主上與清徽君自徠城一道回宮後,宮中上下皆已感覺到了兩人不同往日的溫馨恩愛,便是朝堂上的群臣也發現主上不同往日,雖還是冷峻凜然不可犯,但眼睛裏不再是冰寒一片,而是蘊著一種柔淡的暖光,偶爾還會對著群臣微笑讚賞。這種變化,無論是徐史等朝臣,還是葉蓮舟、香儀等宮人,都為之稱幸。
這日,風獨影下朝後回到鳳影宮,卻沒有看到久遙的身影。
自從她病好歸朝,他就不曾再踏入紫英殿,也從不主動問詢政事,但他一直與她同食同宿鳳影宮中,除了她上朝的時候,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隻要她下朝回來,必然會看到他的身影,或門口等她,或窗前吹笛,或捧卷閱讀,或桌前寫字,或倚榻休憩……無論何種情態,總是暖暖的令她心安。
“清徽君哪去了?”她問宮中的女史葉蓮舟。
葉蓮舟答道:“回稟主上,清徽君去了司製閣。”
風獨影聽了眉頭一挑,暗想久遙去司製閣幹麼?腳下抬步往宮外走去,想去司製閣看看,半路上經過章華園,心念一動,便往泱湖方向走去。轉過章華園,果然便見湖邊水亭裏坐著久遙,正垂頭看著什麼,冬陽淡淡灑落在他身上,天青色的衣袍就像風雨過後的天空,一洗無塵的幹淨清柔。
風獨影靜靜地看了片刻,才走了過去,她的腳步聲驚動了久遙,他抬頭看到是她,頓時微笑,淡淡的如冬陽般溫暖怡人。
“在看什麼?”她步入亭子。
久遙將手中的一個鏤花木盒放在亭中的石桌上,“我前些天在宮裏轉悠時路過司製閣,聽到閣裏的師傅們在抱怨說‘主上不愛珠寶首飾,弄得我們都成了吃白飯的’於是我就畫了幾個圖樣,讓他們給你打製了幾樣首飾,你看看喜不喜歡?”
風獨影走過去在久遙身旁坐下,看他找開盒蓋,盒中鋪著深藍色錦緞,緞上置著一套白銀雞血石首飾。
一隻手鐲,鐲子打製成兩根纏繞的樹根,樹根每隔指寬之距便長著新發的樹芽,新芽的莖上分別嵌一顆綠豆大小的雞血石,粗樸中透著精巧。
一支步搖,筆直的銀笄上,嵌著一朵約莫一寸方圓的雞血石雕成的海棠花,花瓣下垂著三股花串,都是以小指尖大小的雞血石雕成的海棠花苞,色澤殷紅,比真花更添豔色。
一柄小梳,是可以梳頭又可以當頭飾的那種,小梳的脊背打製成彎月形,周邊嵌著六顆雞血石琢成的星子,可以想象當這梳子插入烏黑的雲鬢之中,就仿佛是星月懸於無垠夜空。
一條項鏈,細巧的銀色鏈條,串著一枚雞血石墜子,墜子大約拇指頭大小,卻是雕成一片鳳羽的形狀。
一枚扳指,大約半寸寬,以雞血石打磨而成,厚實的指套上雕著一隻斂翅眺望的鳳凰,再經鎏銀工藝,於是此刻看著的便是赤紅的扳指上嵌著一隻銀光閃閃的白鳳,顯得高貴華美。
這套首飾,簡約而不簡單,華貴而不華豔,赤紅與銀白相間,雅麗之中微微透出兩分清冷之意,即算是一向不在首飾上花心思的風獨影看著也不由讚賞。
“很漂亮。”
她伸手撚起銀鏈,看著飄蕩於風中的血石鳳羽,不由綻顏微笑。
見她真心喜歡,久遙自然是滿懷高興,“回頭我再想些圖樣,讓司製閣的師傅去打製,我要把我的阿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風獨影輕笑,也不拒絕,隻道:“可別弄多了,到時像你說的上行下效,可不得了。”
“我有分寸。”久遙笑道,一邊伸手取了扳指套在她手指上,“嗯,大小正好,都不需要修……啊啾!”話沒說完便打了個噴嚏。
“冬日坐在水邊,容易受涼,我們先回宮吧。”風獨影將扳指取下放回木盒,“回宮了再一樣樣試戴。”
“好。”久遙笑著點頭。
當下兩人回鳳影宮,擺弄了那幾樣首飾後,便到了午時,一起用過午膳,風獨影便去了含辰殿處理日常政務,久遙則想著還要為愛妻多畫幾樣漂亮首飾,各自忙活了一天。
到了晚間,風獨影沐浴時,習慣性地伸手摩挲著胸前掛著的半片玉月,摩挲了片刻,驀地心頭一動,呆坐在浴桶,半晌後才喃喃自語,“難道是因為這個?那還真是難為他,吃個醋也吃得這般千回百轉的。”
洗沐後,她穿好衣裳坐在床上,抬手取下頸上的銀鏈,看著掌心的半塊玉,想起豐極,不由握緊了玉飾,黯然出神。如今的他們,就如這手中的玉,被生生割裂,天各一方,亦各自婚娶,再已無法玉璧團圓,曾經的那些情緣終化作了鏡花水月。
默默呆坐許久,她收起玉飾,然後將久遙今日送的那血石鳳羽項鏈戴在頸上。
“阿影,還沒睡嗎?”久遙進來便見她坐在窗前的軟榻上仰首望著夜空的姿態,這讓他想起當年在東溟海邊時她望著夜空想著豐極的事,於是他走過去,抬手放下窗,“這麼冷的天,開著窗會受寒的。”
風獨影轉過身,看著他淡淡一笑,“我哪有這麼嬌弱的。”
久遙看到她胸前墜著的血石鳳羽,頓時一呆,癡癡看著好一會,才是移目落麵風獨影麵上,便見她鳳目盈盈淡笑含情,不由心神震蕩,“阿影。”
風獨影微垂首,摸著血石鳳羽,輕聲道:“這個我很喜歡。”
“阿影……”久遙聲音微抖。
她胸口從前掛著的那片玉飾意味著什麼他怎會不知,雖每每見著心頭便似螞蟻噬咬般,隻是從不言語。而此刻,她取下玉飾,換上血石鳳羽這又代表著什麼,他豈會不懂。因為懂得,所以他才會如此激動,幾乎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耳中所聽。
眼見他如此反應,風獨影心頭頓湧起一股酸酸的柔軟,伸手握住久遙的手,柔聲道:“久遙,隻要出自你手,便是路邊拾起的落葉,我也會喜歡,也會接受,也會珍惜。”
話音未落,眼前一道陰影覆下,嘴唇被吻住,滾燙得仿佛要融化她的靈魂,激狂得若飆風席卷。
久遙緊緊地抱著風獨影。
她取下玉飾,戴上血石鳳羽,這本隻是他心中的一個奢望,他幾乎是認定他今生都不可能等到,可是——忽然間它就這樣出現了,就在他眼前,這樣的真實,卻叫他不敢置信。以至此時此刻,他狂喜而又滿足,歡喜得心都要停止跳動,滿足得眼眶陣陣酸痛,仿佛有什麼火熱的東西在身體裏流動,一直湧上眼眶,都要溢出來了。
他終於——得到了她的心。
從今以後,他與她,心心相映,白首偕老。
至此,他再無所求。
那天夜裏,久遙就像一把火,團團將風獨影圈在懷中,仿佛要將她融化在他火熱的情海裏,又像江河深處的暗流,將風獨影緊緊縛在他洶湧的懷抱裏,隨著濤卷浪湧起伏沉淪。
一夜的顛鸞倒鳳直折騰到天邊微白,才是雙雙倦極睡去。
翌日,本該寅時四刻起身的風獨影自然是未能起來,久遙也沉在甜夢裏,隻苦了侍候的宮女、內侍們,想叫卻又怕擾了主上的清夢,不叫卻又怕誤了早朝回頭主上發怒,在寢殿前左右徘徊著。
如此猶疑著,時辰便到了卯時,清晨的紅日冉冉升起,梧桐樹上棲著的青鳥仰頸啼鳴,那清亮的啼叫吵醒了殿內的久遙,他睜開眼,看著窗外的天光,不用問也知是什麼時辰了,看著枕旁還在甜睡的風獨影,實在不忍心叫醒,於是悄悄起身,披上外袍,走出寢殿,果見殿外葉蓮舟等人已在等候著。
“主上累了,今日早朝免了。”久遙吩咐她。
葉蓮舟愣了一下,但隨便反應過來,低頭應承,“是。”
久遙回到寢殿,輕輕掀開被子重新躺下,靜靜地看著枕邊安寧的睡容,看著看著,腦中自然而然便湧出一句話,“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反反複複的默念著,隻覺胸膛裏溢滿了幸福與甜蜜。【注○1】
晨光就是這靜謐中緩緩流淌。
當風獨影睜眼醒來,已是紅日高照,天地俱朗。她躺著,怔怔看著窗前明光,似乎有些發呆。
久遙看她呆呆的模樣,心頭份外憐愛,俯近她耳邊輕聲念道:“雞既鳴矣,朝既盈矣。”
這一聲入耳,風獨影終於是徹底清醒了,移眸看向他,自然也看到了他麵上調笑的神色,便回了一句,“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久遙忍笑,繼續道:“東方明矣,朝既昌矣。”
於是風獨影也微笑著回答:“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久遙裝模作樣地做出幾分苦惱之色。【注○2】
兩人將一首《雞鳴》念完,麵麵相覷,然後不由都“噗哧”偷樂。
笑完了,風獨影道:“自我六歲習武以來,幾乎每天都要天不亮便起床練武,好久不曾睡得如此晚過。”
“偶爾為之,也不為過。”久遙與她頭並頭地躺著。
“算了,反正早朝上不成了,又好多年不曾嚐過懶床的滋味了,今日幹脆就懶回床。”風獨影將頭倚在久遙頸窩裏舒服地躺著。
“好啊,不過我在淺碧山住著時倒是常常睡懶覺的。”久遙抱著她躺在被窩裏,隻覺得人生至此已是幸福得無以複加。
兩人躺了一會兒,風獨影動了動,道:“我們說說話吧。”
“好啊,你想說什麼?”久遙道。
風獨影想了一會兒,道:“在徠城的時候雖是處置了厲氏父子,但回來後我卻一直在想這事。”
“哦?”久遙挑眉。
“我在想徠城的百姓。”風獨影目光望著床頂,“在你被厲氏主仆持刀攻擊時,酒樓裏無論是用膳的客人還是掌櫃、夥計,竟沒有一個敢上前幫忙或是製止,有的也隻是勸說你我莫要與厲翼相爭。厲氏主仆不過兩個年輕小夥,可酒樓裏那麼多的人卻害怕他們兩個。而後無論是在客棧前還是在都副署裏,無論厲氏父子如何的囂張跋扈,那些百姓也不敢指責,他們隻是看熱鬧。”
久遙聞言微怔,側首看著風獨影。
“那厲翼犯下那麼多條人命,當斬無錯,可是……”風獨影轉過頭看著久遙,“你不覺得厲翼之所以有今日,一半是其父厲剛寵縱所至,還有一半是徠城百姓放縱所至嗎?若在一開始,厲翼第一次當眾欺淩弱小之時,百姓敢阻止他,敢對他反抗,又豈會縱容得他到如此無法無天的地步。”
久遙默然的片刻,微微歎息,“你這樣說,再細細一想,倒確實如此。”
“天下間,有海家、牛家夫婦那樣良善的人,有厲氏父子這樣蠻橫無道的人,有像校尉兵士那樣不問是非盲從的人,也有徠城掌櫃以及百姓那樣害怕權貴惡人而畏縮沉默的人。” 風獨影移眸望向杏色的帳頂,就仿佛是望著整個天下,“久遙,這些人中,厲氏父子那樣的惡人本隻占少數,可若百姓都如徠城百姓那樣,有朝一日天下便會變成——權貴肆無忌憚,百姓沉默順從!這麼多年,我與兄弟們流血受傷,失去了那麼多的同伴,斬殺那麼多的敵人,經曆那麼多的悲楚哀痛,不是為了建一個這樣的大東朝。所以……”她轉頭重新望著久遙,鳳目裏盈著某種光亮。
“所以?”久遙等待著她的下一句。
“久遙,去碧山書院當先生吧。”風獨影看著他道,那認真的目光仿佛是她在托付著一件舉國重任。
聞言,久遙是真正地驚訝了,以至他呆呆看著風獨影,半晌後才反應,道:“你是讓我去書院裏講學?”
“嗯。”風獨影在枕頭上點了點頭,“我聽香儀說過,碧山書院的那些先生都敬仰你的才學,一直想延請你去書院裏給學子講學。”
“為什麼要我去?天下間博學大儒很多呀,便是書院裏那幾個都是滿腹經綸。”久遙還是很驚訝。
“因為我相信你。”風獨影微笑,目光柔和地看著久遙,“因為你教出的學生不但有才學,更具有善良而正直、堅強而勇敢的品性。”
久遙看著風獨影的眼睛,有瞬間的怔呆。
那雙素日冷冽明利的鳳目裏,此刻一片溫潤,那是一個女人看著她心愛之人的目光,那是一個妻子看著她丈夫的目光,溫柔的溢滿欣賞與仰慕。
這世間,能讓“鳳王”風獨影有如此目光的人,寥寥無幾。
“曆百餘年的亂世,百姓們畏懼兵刀與強權,情有可原,但我不希望我的臣民代代如此。”風獨影伸手握著久遙的手,“所以我希望久遙能去碧山書院教那些學子,不止是教他們詩詞文章兵家韜略,更要教他們‘為人者,應有良知骨氣,應不畏強權暴力,遇老弱病殘,知相扶相助,遇不平不公,要敢言敢為’,我希望大東朝有這樣一種敢言敢做的風氣!”
“原來如此。”久遙長久地看著風獨影,仿佛是第一次認識她一般。
“久遙你願助我一臂之力嗎?”風獨影目光明靜地看著他。
久遙輕輕頷首,握緊了她的手,“我是你的丈夫,但凡是你肩上的擔子,我都會分擔一半甚至大半。”
“久遙。”風獨影喃喃喚著他的名字,心頭湧起一股溫暖的甜意。
“隻是我實在舍不得與你分離。”久遙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摩挲著,默默傳遞著他的眷戀之情。
風獨影輕笑,“傻瓜,又不是要你天天守在淺碧山上,一年之中你隻需去幾次即可。”
“哦?”久遙挑眉,然後明白了,“你是讓我不要以易三的身份去?”
“當然。”風獨影點頭,“你要以青王的夫婿清徽君的身份去,如此才會引得天下矚目,才會有‘一人往,而天下皆隨’的影響。你就如同農夫在田裏撒播種子,有朝一日,你教出的那些學子再於民間廣揚撒播,如此一代一代,天下風氣必然翻出新貌,會更多正直正義的人,會更少懦弱醜陋之輩。”
久遙聞言不由微笑,“撒播種子?這種說法倒是新奇又貼切。”
“其實我希望不止如此。”風獨影目光穿過窗紙,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是那些年輕的學子日後必然會有一些成為朝廷的柱石,我希望他們之中能多出一些賢臣良吏。二來居上位者,能看到的隻有眼前三丈,能聽到了也隻是朝堂內的稟報,我是希望百姓在被侵犯被迫害之時,敢於反抗強權,敢於據理力爭,讓我看到讓我聽到他們的悲傷和憤怒。久遙你今日撒播下的種子,他日就是百姓的聲音,就是王者的眼睛與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