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恍恍惚惚分不清夢裏夢外,仿佛仍是幼年的表兄和自己,亦步亦趨跟隨在母親身後,軟語央求著要隨父親遊曆,母親一身水藍衣裙安坐在廊下,手中繡著一幅羅帕,雪櫻花瓣紛紛揚揚,她含笑的容顏是那樣真實,好似下一瞬便會揚起臉對兄妹倆的撒嬌買癡嗔怪不已,然而一陣風過,母親、表兄和雪櫻樹都不見了,隻剩沈語一人孤零零的立在院中四顧茫然,她心中害怕極了,焦急的喚著“母親,表哥”,然耳中唯有風聲。
待她香汗淋漓的從夢中驚醒,猶自驚魂未定,惆悵不已,卻訝異的發現,皇帝正坐在自己床前,雙目灼灼盯住自己,眼神輕潤,麵如冠玉,唇邊似還帶著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她不由愣住,若不是彼時皇帝伸出手來抹去她額上的細密冷汗,她幾乎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皇帝略有些冰冷的手指輕輕在她臉上滑來滑去,見她神色驚甫未定,一張素臉血色全無,不由憐惜道:“昨兒個聽說你身子不好,本要來看你,走到半路上舒曼派人來請,說是太妃遣的人到了,這才耽擱了。”說著又喚紫蘇來細細詢問太醫診的脈細,紫蘇隻道受了些風寒,別的便沒什麼要緊,皇帝轉臉對她關切道:“這會子可覺得好些?”沈語著了寢衣從床上起身,屏息跪下,俯首叩拜後得體卻疏離道:“多謝皇上,臣妾覺得好多了。”皇帝不以為忤,伸手要她起來,笑道:“外頭暖和極了,朕與皇後去泛舟如何?”沈語見他語氣和軟,神情閑適,顯見的心情不錯,這才微微笑道:“臣妾雖無大礙,終究懶怠的緊,隻怕無法陪皇上出遊,還請皇上恕罪。”皇帝麵色溫和,半真半假笑道:“朕保證絕不讓你走一步路,如何?”說著,竟作勢要來抱沈語,沈語輕巧一個轉身便避開來,皇帝薄唇緊抿,背著光的臉上忽明忽暗,喜怒難測。沈語站的稍離他遠些,定了定神後方緩緩開口:“皇上隻怕忘了,我隻應承過您不會再想著逃開,別的,沈語寧死不從。”她說話時的表情非常淡,淡得如同春末的一池清水,不見任何波瀾,未施脂粉的臉上帶著槁木死灰般的沉靜。滿殿的宮人伏跪在地,把頭深深埋在胸前,渾身微微顫抖著,等待一場雷霆風暴的降臨。
殿外春深似海,沈語一身素衣立在幽深的殿內卻隻覺刺骨寒意,皇帝靜靜看住她,怒極反笑:“哦?你倒說來聽聽,“別的”是指什麼,侍寢還是頂著皇後的名號在天下臣民麵前做出帝後和睦的假象?”沈語咬了咬唇,平靜道:“侍寢。”這兩個字如石破天驚般,皇帝怎麼也不曾想到隔了這麼多日子,如今沐辰已大婚,她卻仍執拗著不肯讓自己走近,太後眼中隻有一個沐辰,她也是,抑製不住地,心裏泛起滔天怒火,皇帝一步一步靠近她,力持著平靜在她耳邊以隻有他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沉問道:“朕再問你一遍,到底肯不肯做朕名副其實的皇後?”沈語沒有半分遲疑,稍稍後退,恭謹跪下。
皇帝緩緩闔上雙目,驀地睜開,眼底的陰霾愈漸濃烈,渾身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濃重的肅殺之氣,毫不掩飾地肆溢了出來,輕寒擔憂的偷偷抬眼望去,皇帝正伸手取壁上掛著的一方寶劍,她頓時將心提到了嗓子眼,沈語亦仰起臉,一雙秋水般的眸子靜靜看著他,眾宮人正提心吊膽間,皇帝已揮動手中的劍,刺耳的瓷器落地聲響連綿不斷的傳來,不知過了有多久,待四周安靜下來,疏桐殿已是一片狼藉,地麵上滿滿皆是瓷器碎片,“咣當”一聲,皇帝手中的烏金寶劍應聲落地,發泄這一通,皇帝再開口之時聲音已冷冽如冰:“朕會讓你看到,有一日,你終會後悔。”撂下這句話,皇帝大踏步的走出疏桐殿。
阮安顧不得向皇後跪安,忙不迭提著已發軟的雙腿追了出去,紫蘇和一並宮人猶陷入巨大的惶恐間,輕寒忙上前小心翼翼的走到沈語麵前,蹲下身下,剛叫了句“姐姐”便已哽咽不能言,兩人同樣冰冷的手握在一起,淚眼無言相對。
這一日,帝都的百姓們傾巢而出,大街上摩肩擦踵,人人爭相一睹恭定王世子的風采,沐辰一身紅衣騎著雪白的大宛寶馬走在迎親隊伍的前頭,朗眉星目,斯文俊美,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語的清新華貴之感,惹得百姓們一陣又一陣的歡呼,更有無數女子毫不掩飾的投過來欽慕的目光。然沐辰對一切充耳不聞,神色木然全無半點喜氣。是夜,微醺的沐辰在幾個世家公子的簇擁下來到新房門外卻停住了腳,眾人起哄不已,恭定王妃適時出現勸走了眾人,回廊頃刻間靜了下來,廊子底下掛著大紅的喜燈,燈光燈光千絲萬絡斜斜地撒在他的喜袍之上,酒意漸漸湧上頭,他腳步踉蹌著歪身坐在廊子上,眼前虛虛浮現起一張素素淨淨的臉,那一雙眉,生得極勻整纖秀,恰似新月如鉤,她柔柔看著自己,嘴角靜靜漾起笑意。
沐辰不由得癡了,雙手微微伸出去,仿佛將她攬在了懷中,滿足的閉上雙眼,竟靠著廊柱沉沉熟睡起來。新房內,紅燭高燃,蓋著紅蓋頭的新婦誌滿意得,渾然不覺日後她將要麵對的是怎樣的辛酸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