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太女殿下(2 / 3)

太醫令自然不會忽略掉蘭台令,他親眼目送這個傳說中秉筆直書實則狡詐多端的史官出了殿,恨得咬牙切齒,原來他竟是想利用顧淮插手太醫院,甚至淩駕於太醫令之上,實在可惡!

被整個太醫院怨念的蘭台令,離了眾人視線後,腿骨酸軟,手撫宮牆也幾乎要站立不住。

“夫子?”豆包兒跪在殿門外,跪得膝蓋酸疼時,驚見這一幕。

出入寢殿的宮女們臉上明顯露出輕鬆的表情,豆包兒也隨之鬆口氣,看來湯團兒無虞,他有望結束刑期。

白行簡帶了個小太醫入殿時,他就詫異,白行簡又獨個出殿,好像腿疾發作,他更詫異。眼見玉山將傾,豆包兒扶著身側一隻仙鶴銅爐站起,忍著萬千針芒齊下的麻痹感,邁動腿,挽蘭台令之既倒。

“夫子,可要叫太醫?”豆包兒沒有見過夫子腿疾發作,以為強硬如蘭台令是不會倒的。反差落在眼前,豆包兒有些震驚。

“不用。”白行簡滿頭是汗,在強行撐住身體重心,不管怎樣都不能倒下,他有他的尊嚴。

“那我叫人來幫夫子?”豆包兒捉摸不準他的心思,試圖尋找一個他能接受的法子。

“不必。”白行簡唇間已無多少血色,性情堅定而倔強,一一否定豆包兒的提議。

豆包兒頭一回發現夫子這麼難伺候,比女人還難懂!明明很痛苦,卻既不要太醫也不要別人幫忙,那麼到底要怎樣?

仿佛聽見了豆包兒心底的呐喊,白行簡終於肯主動說出要求:“可有僻靜無人處?”

豆包兒心念電轉:“有!”

推開殿門,豆包兒讓在一旁。因為白行簡似乎並不樂意他的攙扶,哪怕是將倒的時候,究竟什麼原因,豆包兒當然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他不喜歡雄性同類的靠近?然而也沒見他有雌性異類的靠近呀!

哪怕此際邁步更為艱難,白行簡還是強硬要求自己來。這個強硬,不用他說,是從他的表情神態透出來的,拒人千裏。豆包兒在旁邊看著十分煎熬,覺得自己不幫他是殘忍,幫他又會惹他厭煩,在他痛苦的時候還讓他厭煩,似乎更加殘忍。

豆包兒壓住自己的行動節奏,走幾步一等,到門檻時不由抹把汗。從前不覺得,如今才發現這門檻竟然快及膝蓋高,夫子怎麼可能邁得過去!這個崎嶇坎坷之途,是自己領夫子過來的!認為自己做了蠢事的豆包兒,忐忑慚愧得咬手指,怎麼辦?

看吧,果然夫子停在門檻外,半晌不動!豆包兒要被自己蠢哭了!

豆包兒內心十分糾結,如果這時說,夫子我們還是去別處吧,那豈不是明確表示自己認為夫子連個門檻都克服不了,夫子這樣的脾氣,能忍?但如果說,這隻是一個普通高度的門檻,你一定可以的,那假如夫子邁不過去,豈不是很難堪?

就在豆包兒進退兩難、腦中神展開到讓人來鋸掉門檻時,視野裏,如果不是錯覺,不是幻視,那麼就是夫子一手扶杖,一手微提下擺,左腿邁過及膝門檻,一分不高,一分不低,仿佛量好了高度,隨後衣擺從門檻上拂過,右腿邁過。

豆包兒揉揉眼,確定白行簡自己從門外邁進了門內,雖然動作談不上快,相反卻是遲緩而精準,一次到位。顯然這個挑戰對他來說並不輕鬆,緊抿的唇角,順著鬢發滴下的汗水,表明他已竭盡全力。

緊張得不行的豆包兒終於能夠鬆口氣,但隨即,麵前的現實讓他認識到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白行簡艱苦卓絕跨得殿門,落腳便踩上一隻撥浪鼓。豆包兒咬上了拳頭,大氣不敢出,生怕夫子被一隻撥浪鼓撂倒。

白行簡又不得不抬腿,手杖將撥浪鼓撥到一邊,抬眼便被殿內地上的景象衝擊到了。

滿地散落兒童玩具,鳥籠、小竹簍、香包、不倒翁、泥人、小爐灶、小壺、小罐、小瓶、小碗、六角風車、雉雞翎、小鼓、紙旗、小花籃、小笊籬、竹笛、竹簫、鈴鐺、八卦盤、六環刀、竹蛇、麵具、小燈籠、鳥形風箏、瓦片風箏、風箏桄、小竹椅、拍板、長柄棒槌、單柄小瓶、噗噗噔……

仿佛集市大展會,根本無處下腳。

“你說……這是什麼地方來著?”白行簡不確信地再問一遍。

“我、我姐的書、書房……”豆包兒頗沒底氣。

完了,豆包兒忘了白行簡現在是湯團兒的夫子。把姐的夫子引到了姐的書房,見到了姐的珍藏,這些珍藏連父君都不準碰的,宮人更是不敢來收拾。最重要的是,聽說白行簡給湯團兒的史學課成績評估向來不高,這下印象分徹底敗光。豆包兒又被自己蠢哭了!

可正因為是湯團兒的玩具房兼那個什麼書房,才人跡罕至,僻靜無人。因為湯團兒總是擔心自己心愛的玩具被人覬覦,順手偷走,弄丟一個就夠她哭一個下午,所以父君勒令宮人們任何人不得靠近儲君書房。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儲君書房藏有什麼國事機密。

從儲君的睡袍到儲君的書房,沒有一樣不叫人吃驚,沒有一樣能讓人與“儲君”二字聯係起來。白行簡沒力氣在意這究竟是書房還是玩具房,隻想盡快找個地方坐下來。

“需要注意什麼?”他忍著身體不適,耐心問。

“不要碰這些玩具,不要弄亂它們的位置。”豆包兒硬著頭皮回答湯團兒書房注意事項。

“嗯,我在此歇片刻,你可放心。”白行簡想獨自待著,“今日有勞殿下,臣建言殿下一句,勿替瑤姬求情。”

豆包兒吃了一驚,他原本打算既然湯團兒沒事,興許自己能向父君替瑤姬求饒:“可若我也對瑤姬置之不理,她豈不是死路一條?”

“她謀害儲君,又豈是你幾句話能替她消罪?何況,此事你本身就脫不了幹係。雖為姐弟,但你承的是西京姓氏,與儲君乃是君臣之別。並且,儲君遇險的因頭正是你從西京帶給她的一隻滾燈,無論法理還是情理,你都難脫罪責,再替凶手求情,豈非更加置自身於險境?鳳君考慮周全,才令你長跪殿前,以此脫罪。你若體諒不清,魯莽行事,牽連的將是西京。”白行簡為之分析利弊,權作今日酬謝。

豆包兒卻聽得一愣一愣,他根本沒有想過其中關節,竟會牽涉這許多。白行簡的剖析與西京族學夫子授課相似,從事情的本質根源,因果關聯,君臣之別,來考量後果與影響。雖然百年世家靠的就是這樣的清醒頭腦來維係家族安危,但全是客觀因果與利害關係,而無主觀情感人心冷暖,他無法接受。

“不管身負怎樣的嫌疑,我也不會棄自己所愛於不顧!哪怕為她背離家族,罔顧君臣!”豆包兒憤慨地表達了他身為男兒的擔當,也是拒絕了白行簡的建議,同時反問一句,“夫子愛過一個人麼?”

白行簡正視了一眼這個少年:“你隻是不曾經曆波折,才以為愛可以替代一切。”

豆包兒回敬以同樣的句式:“夫子隻是不曾愛過,才以為世間唯有利弊權衡。”

說罷,這個少年憤然離去。

被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這樣頂撞,白行簡還是頭一次。

他默然在殿內行走,小心避開每一處散落的玩具,待穿過這片敏感地帶,終於到達書案前,拖出椅子坐下,早已汗流浹背。

手杖靠到一旁,他自袖中取出十幾枚特殊製作的銀針,每一根的長度都是顧淮銀針的兩倍,尋常大夫根本不會用到的長度。除此之外,另有一包打濕了的罌粟粉。被世人視為惡之花的罌粟,恰恰是他止痛的捷徑。

以銀針敷以罌粟,寸寸刺入膝蓋,一連刺進十幾枚,毫不手軟。若有旁人在,瞧見這一幕,一定以為他在自殘。

於白行簡而言,銀針入骨的刺痛,與酷刑後膝蓋浸泡寒湖水引發的舊疾發作相比,實在不足為道。而每次發作,非罌粟不足以緩解,所以他隨身攜帶。隻是這次,罌粟因湖水衝泡,所剩無幾,藥效大打折扣。

他仰靠椅背,手指揪著衣擺,指節發青,額上汗珠縱橫。他睜著眼,望房梁藻井,彩繪斑駁,雙龍戲珠,蓮花盤繞,十六飛天撒花奏樂。幼年時,也曾見蓮花與飛天。

他不願沉湎往事,轉頭看向書案,探手拖過案上最近一本書,隨手翻開,竟是出自鳳君之手的《鹽鐵論》。論述國家根本的《鹽鐵論》,與滿地玩具,太格格不入。白行簡讀過《鹽鐵論》,常感鳳君不世之才,竟甘願屈居後宮,他難以理解。

“夫子隻是不曾愛過,才以為世間唯有利弊權衡。”

豆包兒稚氣的嗓音回旋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