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疑惑不解,不知盧淡心何以是這樣的態度。樓荻飛卻像在意料之中,不再問什麼。
樓荻飛出去之後,盧淡心轉頭道:“沈君,你的事情,貧道已盡知,這原怪你不得。”
沈瑄不禁滿麵通紅,正待道歉,聽盧淡心又道:“隻是有些話不得不告訴你。我與令尊總算是舊交,你小時也曾見過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對不起煙霞主人和洞庭醫仙對我簡寂觀的恩義。不必驚訝,你的絕妙琴藝和醫術,應是從令祖母若耶溪陳氏一脈傳下,當世再無一家有此絕技,貧道早就猜出你的來曆了。”
沈瑄看見盧淡心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慈愛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聽著。盧淡心閉了一回眼,問道:“沈君,令尊仙逝之時你尚在稚齡,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沈瑄一聽這話,眼前又閃出了那可怕的畫麵:大廳裏父親頹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個洞庭湖的水還多。他好不容易才從這種記憶裏掙脫出來,木然點了點頭。盧淡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因何而歿?”
“家母一直不肯說。”沈瑄道,忽然想起去年樂秀寧告訴他的話,“據說與天台宗有關。”
盧淡心點點頭:“詳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隱諱不提。但這是你的殺父大仇,你須得知道。”
沈瑄忽然覺得心如鐵石一般冷。樂秀寧留下的啞謎,不料要被老道長揭開了。
盧淡心緩緩道:“令祖是江南武林之泰山北鬥,德高望重,威名蓋世。他在花甲之年,集畢生武學修為之大成,寫下一卷書,叫作《江海不係舟》。但這卷書他一直沒有傳給任何一個弟子,直到臨終之前才留下一句話,要將此書傳給天下劍術第一之人。”
“竟不留給三醉宮嗎?”沈瑄問道。
盧淡心道:“是啊,令祖唯天下英才是認,膽識過人,可也委屈了自己的兒孫。不過當時大家猜測,其實還是要把書留給洞庭弟子的。當年三醉宮中有四仙,最小的一個不獨得了你祖父真傳,並且還另有奇緣,學會一種神奇的劍法,一柄長劍打遍天下無敵手。令祖說是傳給劍術第一的人,其實還是想傳給他的小徒兒。”
沈瑄又問:“祖父為何不直說?”
盧淡心猶豫道:“這個貧道也不太明白,隻知道令祖原也是很器重這小徒弟,但這小徒弟性情有些狷介,為人放浪不羈,早早就離開師門在江湖上遊蕩。想來令祖為他有才,要把書傳他,卻又不肯讓他得來太易,故而出此難題,逼他去爭這天下劍術第一的稱號。令祖去世後,令尊繼任三醉宮掌門,就將這件事認真辦起來,要在令祖歸葬之前定出《江海不係舟》的傳人。那年的端午節,洞庭湖三醉宮外擺下擂台,不論何門何派,凡以劍術勝得天下人的,即得《江海不係舟》一書。那時貧道也有幸觀禮。”
沈瑄默默想,端午後的第六日正是父親的忌辰。
盧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宮來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熱鬧的,上去比劍的寥寥無幾。大家都明白煙霞主人的真實意願,何況別說沒有希望戰勝小徒弟,三個大弟子也不是好相與的。武夷山、羅浮山有幾個人上去比了比,都敗給了三醉宮弟子。但奇怪的是,從早上一直比到下午,從下午一直比到黃昏,那小徒弟始終沒有來。”
沈瑄問道:“是不是他不知道呢?或者他並不想要那書?”
盧淡心搖頭道:“令祖的遺言傳得比風還快,一時間江湖上議論紛紛的都是比劍奪書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書,以他自負的脾氣倒也有可能,當時令尊幾個師兄弟也這麼猜測。但是,就算真的不要,師父去世了,他也該回來一趟吧?就這樣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劍要結束了,那小徒弟始終沒有露麵。”
沈瑄問道:“那麼這時誰是劍術第一?”
盧淡心道:“令尊和大弟子吳劍知、三弟子樂子有,一般地精研洞庭劍法,武技極高。這時尚未有人能勝過他們三個,書還是留在三醉宮了。若論誰是第一,應當是令尊。其實,說起來令尊才是三醉宮第一人。若論劍法神奇,不得不讓那小徒兒,但若加上內功,加上為人氣度,加上琴棋書畫諸般技藝,那可沒人比得上令尊了。他號稱‘洞庭醫仙’,回春妙手,澤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稱道,可惜啊……”
盧淡心眼裏全是惋惜哀歎之色,說得沈瑄亦傷心不已,強忍著眼中的淚水。
盧淡心又道:“那時天色已晚,大家商議結束擂台,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要與洞庭弟子比劍。我們一看,就知這場比武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天台蔣翁?”
盧淡心道:“不錯。要知道赤城山人蔣聽鬆自創天台宗,也是一代巨匠,劍法以詭奇著稱,獨步天南,一直是三醉宮的勁敵。”
沈瑄問道:“晚生聽聞有人管他叫赤城老怪,這位前輩脾氣很特別嗎?”
盧淡心道:“豈止是特別,簡直是怪異偏執。蔣翁一貫獨來獨往,既不屑與黑道為伍,更不把正道人物放在眼裏。在他看來,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偽君子。我們本來以為,他既然自視甚高,又與三醉宮有嫌隙,是不會來奪書的。”
沈瑄問:“什麼嫌隙?”
盧淡心道:“這個貧道也不太清楚了。聽令祖說,還是他們年輕時結下的一場誤會,令祖的意思也有些歉然。這且不說。蔣聽鬆既來了,三醉宮三大弟子少不得與他一見高低。先是你三師叔樂子有與他鬥了八十三個回合,敗下陣來。然後你大師伯吳劍知——我記得他應該是你的舅舅。吳劍知出了全力,堪堪鬥了兩百多個回合,兩人幾乎戰平。但吳劍知畢竟略遜於蔣聽鬆,最後還是敗了。最後便是令尊。令尊的劍術與蔣聽鬆不相上下,加之蔣聽鬆已戰了兩場,他卻是體力充沛,本來我們看著令尊是要勝了。不料蔣聽鬆此時突然變招,使出了一套我們從未見過的天台劍法。貧道至今想起來,那劍法大約是集天台劍法之大成,著實精妙至極,而且簡直就是你們洞庭劍法的克星。”
沈瑄道:“《夢遊天姥吟留別》。”
盧淡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那時蔣聽鬆一麵朗吟這首詩,一麵出招。詩念完了,令尊也中劍敗倒。”
沈瑄默默無言:想不到蔣靈騫教他的劍法,竟是當年逼得父親慘敗的利刃,難怪她說天台劍法勝過洞庭……
盧淡心續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徒弟始終沒有來,既然無人能勝蔣聽鬆,令尊隻得讓他帶走《江海不係舟》一書。你三師叔樂子有頗為不服,還要上前爭執,也被令尊攔住了。三醉宮遭此挫敗,臉上無光,那一夜大家毫無心緒。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到了令祖發喪之日,江湖上的朋友又來了許多。想不到蔣聽鬆又來了,說是找令尊算賬。他說三醉宮卑鄙無恥,手腳肮髒,耍陰謀將《江海不係舟》從他那裏偷了回去。”
“怎麼可能!”沈瑄憤怒道。
“是啊,”盧淡心道,“他這話本來也沒有人相信。但蔣聽鬆當時言之鑿鑿,甚至還抓了一名洞庭宗第三代的弟子做盜竊的人證。他發了很大的火,口口聲聲隻要令尊還書來。兩邊鬧了很長時間,連令祖下葬的時辰也錯過了。令尊無論如何反駁不了蔣聽鬆,悲憤不已,竟飲劍自裁。”盧淡心停了停,又道,“令尊也許不必如此。但是,失了《江海不係舟》一書本來就難堪,這倒也罷了,說什麼偷盜,三醉宮的聲名豈容得這樣糟踐?令祖屍骨未寒,門中就出了這樣的事,傳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蔣聽鬆逼之太甚,令尊無法辯白,隻得用自己的血來洗刷冤屈,以一死來證明三醉宮的清白。”
沈瑄麵色蒼白、聲音顫抖:“那麼蔣聽鬆呢?他又怎麼說?”
盧淡心道:“令尊留下話,教師兄弟們放蔣聽鬆走。赤城老怪盯著令尊的屍體看了一回,瘋了似的哈哈大笑著就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來過。他回去之後幹了樁驚動江湖的大事,將門中弟子盡數趕下山,解散了天台宗,自己立誓退出武林,永不下山。《江海不係舟》那本書的下落也就成了謎。我們猜測蔣聽鬆故布疑陣,誣陷洞庭,自己躲在天台山練習來著。可是這麼多年過去,蔣聽鬆的確隱居不出,武技荒疏,不像是練成神功的樣子。不管他怎樣,三醉宮是被他害慘了。令尊被逼自盡後,你三師叔樂子有也離開洞庭,流落江湖。隻剩下吳劍知一人執掌門戶,獨力支撐。三醉宮的聲勢,也就不能與從前相比了。至於那個小徒弟,卻是再也沒在江湖上露過麵,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猜測道:“會不會有人為了奪取經書,早已害死了他?”
盧淡心道:“這個貧道卻不敢說。江湖上的事情撲朔迷離,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糾纏不清,不可妄下斷言。貧道隻是將自己所知道的盡數告知你。沈君,你是個聰明人,關係到你家仇的事,應當怎麼做,不用我多說。何況……唉,誰都沒想到,十幾年過去,天台宗有傳人出山,隻怕《江海不係舟》的事情要風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盧淡心告訴自己這樁往事,是讓他知道,天台宗與三醉宮是有著深仇大恨的,而蔣靈騫的阿翁幾乎就是他的殺父仇人。醫者當有仁心,照料殺父仇人的後代也不算什麼錯,然而再與她結交卻是不成了。而且盧淡心分明是暗示他,蔣靈騫與他來往,說不定是別有用心,要找什麼秘籍。他隻覺得心亂如麻,幾乎喘不過氣來。盧淡心走了過來,鄭重其事地拉住他的右手,將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青的陰陽劍來。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謝道長指教,晚生既然明白了,就絕不會做對不起先人的事情,請道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