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新雨舊雨(3 / 3)

盧淡心滿意地點點頭。

忽然外麵鬧了起來:“什麼人,站住!”又有叮叮當當的兵刃之聲。盧淡心推開門,沈瑄也跟了出去。卻見一群廬山宗弟子排成八卦劍陣,團團圍住一個玄色衣衫的人。盧淡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訪?”

劍尖指處,那人長發飄飄,卻不肯回過頭來,過了半天,才道:“天台蔣靈騫。”

盧淡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實一點都不意外,以他的功力,早就察覺蔣靈騫伏在梁上偷聽。這番話,他也是故意要蔣靈騫聽的,隻是沈瑄不知道。沈瑄聽完盧淡心的話後,正作沒理會處,不料就見到了蔣靈騫,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說什麼好。

這時湯慕龍早衝了出來,急急道:“蔣娘子,你……”

蔣靈騫朝湯慕龍點了點頭道:“湯君,我到簡寂觀來尋人,不是來尋事的。你替我求求盧道長,將劍陣撤了。”

不等湯慕龍開口,盧淡心就揮了揮手,一群廬山弟子就退了下去。

盧淡心笑問:“不知蔣娘子所尋何人?”

蔣靈騫亦笑:“聽聞湯君尋我,我特意趕來與他會合。”她慢慢朝湯慕龍走了過去,道了一聲萬福。湯慕龍趕快回揖,臉上幾乎掩飾不住衷心的喜悅。

沈瑄心中一片茫然,猜不出蔣靈騫是真心還是假意,是聽從了那個侍中的安排,還是自有主意。他更不知她是如何又卷入了這樁麻煩,她自己能解決嗎?也許先前在太湖,他就不應該離開她……

他一肚子話想要問問蔣靈騫,然而盧淡心和湯慕龍皆在,這話竟不知從何說起。而蔣靈騫好似根本不認識他,甩甩袖子就走了,湯慕龍自然尾隨而去。

盧淡心瞧著他三人,沉思不語。

這日傍晚,蔣靈騫和湯慕龍就下了廬山。沈瑄到底沒能找到機會向她詢問竹林中的事情,又疑心自己本不該問。到底他們兩家上代有仇,再牽纏下去,彼此都尷尬。他琢磨著以蔣靈騫的性子,未必願意謀害湯氏,如今她主動投奔湯慕龍,大約是心回意轉,尋找庇護。湯慕龍看來是真心愛護自己的未婚妻子,蔣靈騫跟了他去,那個盧侍中恐怕也不敢再找她的麻煩。畢竟湯慕龍武技高強,江湖上朋友也多。如此看來也算好結局……

然而沈瑄心中想出這些說辭,並不能勸服自己忘掉過往種種。他原本內心柔善,一點兒也見不得人受苦,哪怕這人是他根本不該惦記,也不用惦記的……

由是興味索然,第二日也就向盧淡心告辭了。樓荻飛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贈了他一匹馬當作坐騎,他也恍恍惚惚地不甚搭理。蔣靈騫這一走,他隻覺萬事皆畢,一時都不知能上哪兒去。反正徐櫳留下的金葉子用了還不到兩成,索性在江湖上任意飄流一番。日裏倒騎瘦馬,信馬由韁,到哪裏是哪裏。那架墨首琴背在身邊,勤練不輟。大抵人心中抑鬱之時,便能有佳作問世。這一路上,《五湖煙霞引》中前四曲,練得各盡其意,揮灑自如,還剩了最難的一曲“浩蕩洞庭”。

一路走過來,不知不覺到了長沙國境內。山嶽漸漸平緩,雲水瀟湘,湖澤遍地。這日黃昏,倒騎著馬,路過衡陽回雁峰下。忽然空中傳來一聲呼哨,那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幾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輕輕騰起身來,淩空翻了個筋鬥,又穩穩地落在馬背上,卻是正騎著。不想再拉拉韁繩,馬卻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勁拉了幾下,那馬也隻踱幾個碎步,萬不肯再向前。

正疑惑時,忽然兜頭一股白煙灌了下來。沈瑄頭腦一漲,登時栽倒,隱隱聽到些刀劍廝殺之聲,再就沒有了知覺。

沈瑄醒來時,已是夜晚,躺在一間客房的床上,墨首琴擺在身邊。 “醒了就起來喝口茶。” 沈瑄一看,有人獨自坐在屋角,麵對牆壁不知做什麼,這時端著茶碗走過來,又笑道:“你可暈了整整一天啦。”

不是別人,正是樓荻飛。 沈瑄喝著茶,滿心茫然。窗外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流光若水。他鎮定了一下,問道:“想來我路上被人暗算,卻是遇見樓兄了?”

“不是遇見,我一直就跟著你的。”樓荻飛道。

沈瑄愕然。

“你有所不知,廬山上你救湯慕龍,得罪的那幫人,來自嶺南沉香社。他們一貫心狠手辣,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樓荻飛道,“這事兒原本是我給你招來的,我想著你武技不行,還是護送你一路吧。果不其然,這些宵小對你下手了。”

沈瑄愣了一下,立刻長揖道:“謝樓兄救命之恩。”

“不必多禮。”樓荻飛慌忙回禮,歎道,“不是要示恩於你,這原也是我分內之事。”

沈瑄想了想,問道:“樓兄方才說一直跟著我,我倒是從未察覺,廬山的輕功當真厲害……”

沈瑄雖然沒多少江湖經驗,心思卻也很細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幾天,他不至於無知無覺,何況樓荻飛也算半個熟人了。

“你不信我跟著你?”樓荻飛撲哧一笑,“初二那日夜裏,你先彈的一曲《猗蘭操》,然後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後卻是一曲《離鴻操》結尾,情狀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練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於是你又練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這個曲子與前一首似是同屬一套大曲,但經你推敲琢磨,意境卻有了一些變化,前一曲壯士悲歌,猶如燕趙之士易水擊節,血濺千裏;後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來,洶湧澎湃,山鳴穀應。有時我聽你練習另一曲,又是哀綿婉轉,錚錚俠骨偏裹了一團兒女柔腸。直到你練到第四曲,忽然又變成了淡泊隱逸,寧靜致遠,像是煙水山嵐間漁樵問答一般。” 沈瑄聽他說得不錯,哀婉的是“青草連波”,慷慨的是“丹陽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籟”,淡泊的是“太湖漁隱”。樓荻飛又道:“我不大懂音律,隻覺得從未聽過如此絕妙的音樂,仿佛吟詠山川湖澤,然而寄意深遠,蕩氣回腸,令人戀戀不舍。本來跟人這種事,無聊透頂,聽了你的琴曲倒覺得這一路十分值得了。” “樓兄過獎。雕蟲小技,竟得樓兄如此讚美,某實在是慚愧。”沈瑄笑道,“可惜我實在眼拙,卻沒認出樓兄來。” 樓荻飛道:“其實你也見過我好幾回。” 沈瑄瞪大了眼睛。 樓荻飛道:“你記不記得初四那日,與你同桌吃飯的有一個江西商人,向你絮絮叨叨問了許多閑話,其實我是想問你打算往哪裏走。又有初十那天傍晚,一個鄉下老太婆到你住的店裏來賣雞蛋,被店夥責罵,還承你解圍,第二日老太太便跟在你的馬後走了一路,今日也要謝你這番大德。多的不說了,前日一早我蹲在路邊要飯,你還給過我三個銅錢哩!” 沈瑄心想這可一毫兒也不差,隻是自己真的一點也沒看出破綻,遂笑道:“廬山宗還有改裝易容的絕技,領教了!”

樓荻飛笑道:“這易容術並非師門所授,不過是鄙人的一點小癖好罷了,為這個還被師父說過多少回,藏頭露尾的不是君子行徑。”

沈瑄忽然想起了什麼,遂問:“當日鍾山武集失火,我曾在大亂中撿到一個包裹,裏麵盡是易容用的假麵,莫非是樓兄遺落的?”遂將當日之事細細說來。

“可不就是我的!”樓荻飛頓足道,“範定風、錢九這班人無事興風,還總拉著我們廬山不放。那回失火害我把要緊東西都丟了,雖是小物,到底也是費心畫出來的。你可還留著那個包裹?”

沈瑄道:“留在金陵範家了。”

樓荻飛呆了呆,歎道:“罷了,範家我是不敢再去了。”

沈瑄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遂又將當初偶遇宋小娘子的事提了提。樓荻飛聽得直拍案,氣苦道:“沈君何苦這樣坑我。從前你我不熟,我得罪過你幾回,心裏還有些過意不去。既有這一樁,也算扯平了!”

沈瑄禁不住狂笑起來。從前他隻道樓荻飛出身名門,眼高於頂,後來才發覺他雖然說話不甚中聽,為人倒也仗義,實不可與錢、範等人相提並論。今日樓荻飛救了他性命,又儼然是琴中知音,他便覺得此人可交。

兩人皆沒有什麼睡意,遂秉燭夜話,說了許久。

樓荻飛問沈瑄下一步想去哪裏,沈瑄隻說隨便逛著。

“別逛了,這不是長久之計。”樓荻飛道,“沉香社的人被我收拾了一回,想來會收斂一陣子,然而焉知他們什麼時候再找來?投個門戶,才有人照應。你還是趕快認祖歸宗吧。”

沈瑄茫然道:“認祖歸宗?”

“回三醉宮呀。”樓荻飛忍了一下,沒有提湯家可能會找他的麻煩,隻道,“你自己在江湖上逛著,人人可以欺負你。回了三醉宮,隻說你是煙霞主人的孫子,將來別人要為難你時,也得先想一想。”

沈瑄沉默了。

“回三醉宮去吧。”樓荻飛誠懇勸道,“再說了,你其實根骨挺好,內功也不錯,就是劍術亟待長進。你就該回三醉宮去,請吳掌門指點你正宗的洞庭武技。吳掌門端方和善,人品極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會好好教你的。”

到得拂曉,樓荻飛說要去南邊,暫時不能護送沈瑄了,遂各道珍重而別。一忽兒,塵煙起處,又急急地回來了,卻擲給沈瑄一件東西:“帶著這個!” 沈瑄接在手裏,是一個木雕的鬼臉,滑稽有趣,跟原來假麵包裹裏的那個倒是一樣的圖形。樓荻飛道:“樓某在江湖上還算有幾個熟人,你倘若用得著人時,可以此鬼麵示人,就說是我朋友,能救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