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錢塘迷蹤(1 / 3)

第十八回 錢塘迷蹤

一氣狂奔了數十裏,沈瑄終於撲倒在了地上,鮮血沿著石板路滴滴淌下。 當他醒來的時候,卻是半臥在一隻濕漉漉的竹筐裏。竹筐被人拖著,在泥地上慢慢滑動,一角灰色的僧袍飄過來。 “長老……”沈瑄輕喚道。 枯葉那張滿是皺紋的慈祥的臉轉了過來:“唉,叫你不要去。傷成這個樣子……” 在枯葉那間彌漫著藥香的草廬中,沈瑄數著窗外的寒星,怎麼也睡不著。直到這時他才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白天的事情。究竟是誰躲在暗中,撿起了他落下的劍擲向了蔣聽鬆?本來是來得及捉住他的,可他和蔣靈騫隻顧著爭執,竟然誰也沒有想到。離離,離離,他不無傷心地想到這個名字。僅僅是在昨天晚上,一樣的明月,一樣的流雲,現在想來,真如高唐一夢。翻手為雲覆手雨,片刻之間,狂風吹盡。

還有,劍上的碧血毒是怎麼回事?這個問題他本不敢想,隻怕最殘酷的仇恨暴露在眼前。但是他又不得不想。是誰擁有洞庭不傳之秘碧血毒,又是在什麼時候悄悄地塗抹在他的劍上?這些日子來他顛沛流離,能夠接近這把劍的人實在有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蔣聽鬆的人亦不少。事實上,自從他離開君山,這把劍就未沾過血,蔣聽鬆是第一個。君山上的人當然最可能懂得碧血毒……他不願去猜疑那些親人,轉念又想,其實他是離開洞庭宗很久之後,才決定要上天台山的,隻有樓荻飛、季如藍和青梅幾個人知道。季如藍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娘子,他苦笑一聲:“難道是樓荻飛?”但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樓荻飛性情坦蕩,怎會使這種手段!他武技在蔣聽鬆之上,要殺他盡可以明挑。 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江湖險惡”的意思,母親和樂秀寧都說過這話。他的眼光漸漸落在牆上的一個藥罐子上,忽然心裏一震:難道是枯葉?上赤城山之前遇見的最後一人就是他!枯葉平穩的息聲傳來,沈瑄忽然發現自己可恥至極,疑心之重,竟然連一個與世無爭、慈悲為懷的老僧都不放過。枯葉兩番好意款待自己,他若要毒害蔣聽鬆,根本就不會讓自己知道他懂得藥物。何況,他夢中呼吸淺促,沈瑄一聽就知道,是個根本就不會武技的人。這時沈瑄忽然又起了一個想法,或者這劍上的碧血毒根本就不是用來對付蔣聽鬆的,那又是什麼樣的一個陰謀?難道,又是夜來夫人……

天色微明他才漸漸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別。枯葉苦苦攔著,非要他養好傷再走。沈瑄自知這傷是養不好的,拂不過老人的好意,隻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來請枯葉出診,沈瑄遂留下一張字條,悄悄離開。 下山倒比上山快。不過幾天工夫,一路山花已經紛紛凋謝,亂紅風卷,暮春景象。當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 沈瑄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三醉宮當然不能回去了,離離又再也不願見他。或者去找樓荻飛?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樣?還不如在江湖上隨處飄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這幾日他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許不用等半年那麼久,就可以解脫了吧。想到此處,竟然很是欣慰。沈瑄中午在路邊小店中吃飯,叫了一大壺酒。 店小二送酒過來,神情卻有些古怪,不住地打量他。沈瑄暗想,這是什麼意思? 這時坐在門口的老板娘開口了:“這位小郎君,你是不是有個同伴走失了呀?” “沒有啊!”沈瑄道。 店小二道:“你背的這個長長的,是不是劍?” “是的。”沈瑄已經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對了對了,”老板娘笑道,“昨天中午就有個小娘子來問,有沒有一個帶劍的少年郎君走過,想不到今天就來了。” 沈瑄驚疑道:“是一個什麼樣的娘子?穿玄色衣服嗎?” “哎喲,實在對不住,”老板娘笑道,“那小娘子生得太好看了,小仙女似的。我光顧著看她的小臉兒,都沒注意穿的什麼衣服。她是你的娘子吧?往前麵路上去了。” 難道真的是她嗎?沈瑄臉上不由得一紅,但接著煞白起來:她不留在山上給阿翁守孝,匆匆追來,多半仍是不放過我。其實你何苦這麼著急?沈瑄當然不想碰見她,但不知怎麼的,竟然下意識地加快了行程。 幾天之後,到了越州。十裏平湖明如鏡,天光雲影,小荷微露。沈瑄坐在鏡湖邊上的一間名叫聽雨閣的酒樓上,心裏卻是忐忑不安。他一進越州城,就覺得有人在背後暗暗地注意他。他憑直覺知道,絕不是那個人。但究竟是什麼人呢? 湖邊靜靜地停泊著一排黑黝黝的烏篷船,湖心有一條翠綠的竹筏緩緩劃過。竹筏上坐著一個白衣人,頭戴蓮花冠子,一領輕紗罩麵。沈瑄覺得這人似乎在哪裏見過,心裏一動,忽然真氣逆轉,忍不住又要吐血。這時一股陽和之力從背後傳來,幫他緩緩壓住體內的逆流。片刻之後,這一次發作就被壓製下去。沈瑄轉頭一瞧,卻看見一個身材矮小、兩鬢斑白的老嫗,連忙拜倒:“多謝曹前輩相救。” 這個老嫗不是別人,正是越州鏡湖劍派的掌門曹止萍。鏡湖劍派與洞庭宗素有來往,年前曹止萍還帶著弟子到三醉宮做過客,故而彼此認得。曹止萍道:“沈君,你的內傷不輕啊!” 沈瑄笑笑,心裏卻頗感奇怪,他已經被吳劍知逐出門庭,眼下說起來是名門正派的叛徒了,曹止萍何以對他客氣?曹止萍這時又道:“上個月我們收到三醉宮吳掌門的書信,提到你來江南,請我們關照你。令祖、令尊與敝門累代交好,你若有什麼事情隻管說,不必客氣。” 沈瑄越聽越奇怪,一般門派逐出弟子,總要傳書告知天下。吳劍知非但將此事秘而不宣,還關照江湖朋友照顧自己。他隻好對曹止萍說:“多謝曹前輩美意。晚生隻是受了點小傷,前輩不必費心。” 曹止萍似是不信,隻是道:“如此也罷。”頓了頓又道,“本門今日在這聽雨閣要做一件大事,你身上既有傷,到時萬萬不要卷入。” 沈瑄雖然對她們的大事有些好奇,但江湖上的規矩是不好隨便問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了,樓下的官道和碼頭上人流來來往往。曹止萍並不去瞧窗外一眼,隻是閑閑地與沈瑄講話,沈瑄也隻好一一應答。 忽然,隻聽見樓下小二招呼道:“這位客人,進來喝一杯茶。”曹止萍的老眼中頓時放出亮光來。原來樓下進來一個披著玄色麵幕的窈窕女郎,沈瑄看見,頓時呆住了。 來人正是蔣靈騫,她下山追趕沈瑄,卻因沈瑄被枯葉留了一日,反而是她走在了前麵。這聽雨閣本是酒樓,招呼路人“喝茶”,事屬蹊蹺。她把一樓的客人掃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薄酒,慢慢地喝。 沈瑄麵色蒼白,起身想下樓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 沈瑄正不解其意,忽然聽見蔣靈騫開口了:“鏡湖的蝦兵蟹將到底來了多少?不如我們出去打吧,省得壞了主人家的東西。” 果然,座中有七八個女子拔劍而起。她們有的扮作市井閑婦,有的扮作賣解女子,早就等在這裏了。蔣靈騫一聲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了聽雨閣外的湖岸邊,背水而立。那些鏡湖派的女弟子紛紛趕出來,將她圍了個半圓。沈瑄一看這陣形,暗叫不好。 蔣靈騫看那幾個女子站是站著,卻毫無動手的意思,微感詫異。這時背後傳來一聲幹咳,接著呼啦啦的五條人影從水邊停泊的五隻烏篷船中飛出。蔣靈騫一驚,霍然轉身,隻見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個李素萍冷笑道:“妖女,這就是你伏法之時!你若識好歹,乖乖地就擒,還可以免了一頓打。” 蔣靈騫這才知道輕敵了。她看見酒樓裏那幾個不過是鏡湖宗的二三代弟子,不足為懼,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烏篷船裏竟埋伏下了五個鏡湖宗一流好手,看來今天是不免一場惡戰了。她抽出清絕寶劍來,輕輕地拂拭著,微笑道:“手下敗將,也配來說這種話!” 李素萍當日在黃鶴樓上被蔣靈騫一招之內奪去兵刃,深引為恥。這時當了許多同門的麵又被揭老底,當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蔣靈騫撲來。蔣靈騫迎著她飄了過去。一眨眼工夫,兩人已經換了個位置,李素萍手中的劍又到了蔣靈騫手裏。蔣靈騫笑道:“你這一招實在太差勁,本來已經門戶大開,少陰諸穴統統亮給別人,還要做這種淩空下落之勢,用力之處毫無根基,不是明擺著把劍送上門來嗎?”說著左手一揚,將李素萍的劍拋向了湖裏。烏篷船上的一個船工頓時飛身而起,在劍剛落到水麵的那一刻截了下來。酒樓上的人嘩地喝起彩來。 沈瑄見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為焦急。待要下樓幫助蔣靈騫,但此時兩人誤會已深,見麵隻怕更生枝節。他這坐立不安的樣子落在曹止萍眼裏,曹止萍遂道:“沈君不必擔心,本門幾個姊妹雖然不濟,料來還能拿下這個妖女。郎君要報仇,可一並交與本派辦理。” 沈瑄一愣,這才想起來,原來在所有人眼裏,他和蔣靈騫應該是天然的仇敵,彼此見麵都要誅之而後快的。他不禁有些惘然。這時樓下五個鏡湖弟子已經和蔣靈騫叮叮當當地打了起來。這五人中有四個曹止萍的同輩師姊妹,還有一個是她的首徒。她們圍攻蔣靈騫似乎用上了一種陣法。沈瑄看了一會兒,就發現蔣靈騫以一對五,雖然拚盡全力,也並不落下風,就算不勝,脫身是容易的。鏡湖劍法樸拙穩重,也恰恰失之靈活。蔣靈騫輕功絕妙,劍法輕靈,與之周旋如穿花蛺蝶、戲柳金鶯一般,極盡了機巧之能。沈瑄略略放心,忽然看見曹止萍,想起來以前吳霆說過,鏡湖宗自女俠王寒萍罹難後,門中幾無真正的高手,隻剩了個曹止萍勉強支撐。剛才那個李素萍似是門中第二人,尚不如蔣靈騫功夫高。隻要曹止萍不出手,蔣靈騫就不會有危險。想到此處,主意已定,倘若一會兒曹止萍有下樓的意思,他就設法將她扣住。曹止萍對自己毫無防備,應有得手的機會。 沈瑄與曹止萍閑扯道:“卻不知貴派與蔣娘子怎麼結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無論如何講不出口。 曹止萍大奇道:“沈君不知道嗎?這妖女是沉香社的人。何況……”她話沒講完,忽然站起來。 原來樓下五個鏡湖弟子,倒有四個負了傷,外圍的徒弟們不敢上前,隻是死死圍住。曹止萍一步還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揮,一招“太師甩袖”將沈瑄拋出,同時左肘向後撞出。沈瑄早料到她這一手,本擬閃向右側,右臂隨勢而轉,仍舊將她纏住。不料這節骨眼上,舊傷突然發作了,頓時氣流翻滾,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來剛才曹止萍給他療傷,隻是暫時壓服,此時被內力一衝,又激蕩起來。他驚呼一聲,眼冒金星,倒在欄杆上,一大口鮮血噴在前襟上。 曹止萍回頭看見是他,大為怪異。但她無暇多問,就從樓上飛下,落在蔣靈騫麵前。蔣靈騫滿麵疑惑地瞧著樓上,原來她已聽見了沈瑄的叫聲,卻看不見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社的事或者還有可說,但你若還有半分廉恥,就應當隨我們去見湯大俠父子。” 蔣靈騫叫道:“笑話!我愛嫁不嫁,用得著你來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要來管我的閑事。曹嫗,你堂堂鏡湖掌門,幾時做了湯家的爪牙啦?” 曹止萍沉聲道:“休得胡言!像你這種傷風敗俗的妖女,人人管得!” 蔣靈騫冷笑一聲,道:“算了吧,我替你說了。你的師妹兩番折在我手裏,鏡湖宗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頭之恨?反正殺我這個妖女,你們名正言順。” 曹止萍道:“說得不錯。你的武技高強,倘若肯走正道,那是好事。可惜你出身妖邪,離經叛道,大家隻得盡早除了你。這個道理,原不用我明講。” 蔣靈騫嘴上雖強,其實早已氣得麵色慘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呀。除了我,你們鏡湖宗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為衣兮風為馬”,撩向曹止萍的左肩。蔣靈騫雖然功力修為無法與曹止萍相比,但她劍法高明,動作迅捷,幾招急刺之下,曹止萍隻有招架之功。曹止萍連退幾步,緩開攻勢,居然麵不改色,立即展開本門劍法,與蔣靈騫拆解起來。 沈瑄伏在欄杆上,動彈不得。他見曹止萍劍法嚴謹,比她的師妹強多了,隻是幹著急。但蔣靈騫也不是易與之輩,天台宗輕功卓絕,遊走之間步履靈巧,就算落了下風也不容易被人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