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靜注意到了馮某胸前的那個小牌牌,上麵寫著:馮春江。
於靜問,你叫馮春江?
馮春江沒有回答於靜的話,臉色陰沉著問,你來幹什麼?
我來看望你。
你來看望我?你是我什麼人你來看望我?!
我不是你什麼人,可你是我要感謝的人。
馮春江突然激動起來,瞪眼看著於靜說,你感謝我?把我送進了監獄,把我兄弟送了命,就這麼感謝?你趕快走,別讓我看了心煩。
於靜半天不說話。她來的時候就有心理準備,要來承受他的責罵。她給他充分的時間發泄心中的憤怒。馮春江卻也不說話了,把頭扭到一邊,那樣子是懶得答理於靜。兩個人沉默了半天,於靜覺得他心中剛才躥起來的那股火氣,差不多消散了,這才心平氣和地向他解釋自己當時的顧慮和無奈。於靜說,雖然那些女出租車司機我不認識,但我們是同行,她們都有兒女都有家庭,我能看著她們遭殃嗎?再說了,我要是不報警,你恐怕連今天這個樣子都沒有。馮春江就說,噢,照你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了,是你救了我,是不是?你趕快給我滾遠一點兒!
馮春江從方凳子上站起來,準備離去。就在這個時候,一直站在旁邊的婷婷,突然大叫了一聲,馮叔叔——
馮春江愣了一下,轉身看著婷婷,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婷婷麵對馮春江彎腰鞠一躬,說,馮叔叔,謝謝你沒殺死我媽媽,要是我媽媽死了,我就再也沒有媽媽了,我媽媽說,你做了壞事卻不是壞人。
馮春江一動不動地看著婷婷,慢慢地,就有大顆的淚滴滾落下來。他用力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的情感失去控製。而此時,於靜已經滿麵淚水了。
她對馮春江說,馮大哥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真的隻能這麼做,到現在也沒有覺得做錯了,你要是想踢我幾腳,現在就可以踢,但不管怎麼樣,你在這兒要注意身體,好好表現,爭取早點出去,我來看你,是想問問你妻子在哪個醫院,抽時間我去看望她,看能不能幫她做些什麼。
馮春江的一雙淚眼,盯住了於靜仔細看。他心裏已經沒有了怨恨,麵前的這個善良女人,再也讓他怨恨不起來了。她說得有道理,那晚上要不是被警察抓住了,還不知道後麵要發生什麼事情。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對於靜說,你沒說謊,你的女兒真是很懂事很討人喜歡,就憑孩子這句話,我蹲監獄值得了……我妻子那邊,有她姐姐和弟弟照顧著,你不要去,他們見了你,會打你的。
於靜咬了咬嘴唇,說,你在這兒需要什麼,告訴我,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馮春江說,啥也不需要,你不要來看我了,過幾天我們要轉到別的監獄,究竟到哪兒,我現在也不知道。
於靜想了想,把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寫下來,交給馮春江,說,你轉到別的地方,給我打電話。
馮春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電話號碼.
於靜在等待馮春江電話的日子裏,她居住的那片小區開始拆遷。
早在幾年前,這片平房就被列入了拆遷的範圍,各家各戶的居住麵積都登記造冊了,一些房屋的後牆上,還用白粉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但不知什麼原因,拆遷工作一直拖下來,曾有許多傳說和猜疑。有的說,開發商因為拆遷的費用太高,放棄了開發項目。也有的說,個別拆遷戶故意刁難,死活不肯搬走,等等。但最近拆遷動作突然加快,開發商和街道辦事處逐家逐戶簽訂合同,確認搬遷後的有關事項。簽完合同的住戶,很快就搬走了,曾經溫暖了幾代人的平房,在隆隆的推土機聲中碎裂了。
於靜的左鄰右舍都搬走後,她卻一直不肯在合同書上簽字。原來登記造冊的時候,是按照她家三間平房計算的麵積,搬遷後可以分到90平米三室一廳的樓房,可現在的合同上卻變成了70平米的兩室一廳。於靜去詢問緣由,有關負責人說她家的那間廚房,是後來自己搭建的,屬於不合法建築。於靜承認那間廚房是後來搭建的,搭建的時間是六十年代,應該得到認可了。再說,自行搭建房子的,也不是於靜一戶,別人搭建的都得到了承認,為什麼她家的就例外了?於靜就拒絕在合同書上簽字,仍舊按班就緒地在平房內生活。
有關部門的負責人,輪番到於靜家做工作,有唱白臉的,有唱紅臉的,說啥的都有。唱紅臉的人威脅說,上麵準備對於靜這種釘子戶,實行強製措施。唱白臉的,給於靜講了一大堆政府的政策,還把一些文件展示給她看。但不管他們說什麼,於靜就是一句話,不給三室一廳就不搬。
這樣僵持了半年,眼看就到了冰天雪地的冬季了。最初還有十幾戶居民,也是因為種種原因,跟於靜一樣堅持不搬,但到了秋後,那些人家都先後搬走,他們的房去也隨即從地麵被抹去了,結果就剩下於靜家的房屋,孤零零地立在雜亂的工地上。因為左右的房屋都拆掉了,隻留下東西兩堵透風的山牆,支持著於靜家的房屋,那樣子隨時都可能被狂風吹倒。
當然,最讓於靜不能接受的,是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幾乎天天去她家裏。女兒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天晚上突然眼淚汪汪地問她,說,媽媽,警察叔叔是不是要把你抓走呀?咱們快搬走吧。
於靜看著女兒,心裏一軟,歎了一口氣,說,婷婷,我們搬。
其實於靜不是那種故意刁難的人,她的奢望並不高,能有兩室一廳的樓房就知足了。隻是,她覺得那些人是故意欺負她,欺負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所以心裏覺得委屈。現在她不搬也要搬了,冬天她一家住在這四壁透風的平房內,還不把女兒凍壞了?還有,為這事,讓女兒跟著擔驚受怕的,不值得。
於靜就利用晚上的時間,開始收拾屋內零碎的東西,一邊收拾一邊落淚,一方麵是因為心裏委屈,另一方麵也為即將離開自家的平房而傷感。平房雖然潮濕陰暗,卻是她和男人曾一起生活的地方,這裏留下了他們的快樂,留下了自己男人的氣息。她收拾零碎東西的時候,就很仔細,每一個瓶瓶罐罐,都要看幾遍,才決定取舍,哪怕是一片碎紙,也要展開看幾眼。
抽屜裏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個手機號碼。她想起了在茶樓陪他聊天的那個老張。對呀,可以給老張打電話,他是市政府的一個處長,說不定能幫她的忙。她立即拿起電話,撥通了老張的手機。
老張一聽是於靜,興奮得像個孩子,說,你怎麼一直不給我打電話?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你這人,我後悔當時沒留下你的電話,要是有你的電話,我早就跟你聯係了……
於靜打斷了老張的話,說她平時沒事,怕打攪老張,就一直沒給他電話,今晚打電話給老張,是有事情想讓他幫個忙。她把拆遷房屋的事,跟老張叨叨了好半天。老張認真地聽完後,說自己明天上去要開會,讓於靜明天下午到市政府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