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師活動了一下身子,告訴史曉梅,他退休後回到家鄉,原本沒有要找個伴兒的想法,覺得一個人單獨生活,書房裏有雲的照片,有那架古箏陪著,靜靜地回憶過去的時光,挺好。但是今年春節後,他突然想有個伴兒,一起說說話。兒女們知道了他的想法,並不反對,就到處張羅,給他找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保姆,每月給保姆雙倍的薪金。霍老師很快知道了兒女們的想法,他們是想讓這個保姆在操持家務之外,還要額外付出一些東西。保姆是一個寡婦,剛到霍老師家中的那天晚上,寡婦就很盡職盡責,為想辦法要睡到霍老師那張大床上,拿出了她年輕時候才會有的一些媚態。
寡婦最終沒有睡到霍老師床上,霍老師第二天就辭退了她。
你兒女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史曉梅不解地問。
他們想糊弄我,不想讓我正式找個伴兒。
那寡婦,就是昨天我見到的哪個?
霍老師搖頭說不是。霍老師辭退了那個寡婦,很不滿地跟兒女們發了一通脾氣,表示自己要正式找個伴兒,兒女們就又經人介紹,找到了昨天那位婦女。這婦女是一位還在職的中學老師,她跟霍老師見麵聊了幾次。對於他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交流是件很容易的事,程序簡單明了,狀態自然真實,不需要任何粉飾和誇張。結果,女教師對霍老師的印象很好,霍老師對這位女教師也很滿意,兩個人決定一起走完人生剩下的路程。
女教師隻有一個條件,就是要跟霍老師領取結婚證,正式舉行婚禮。霍老師的兒女們不答應,想簡單舉行個儀式,讓兩個人住在一起就行了。女教師不同意,說領取結婚證是對她的尊重,現在她還在學校任教,不想讓別人說三道四。
史曉梅說,領證有什麼不行的?
霍老師說,孩子們擔心我死了,遺產被別人繼承去。
史曉梅終於明白了,她想起了昨天霍春寒對女教師的語氣,就氣憤地說,他們怎麼能這樣呢?
霍老師說,他們就是這樣。
史曉梅說,你一個中學老師,能有多少財產讓他們惦著?
霍老師說,我沒有財產,可我繼承了父親一百多萬的存款。
不管什麼原因,他們沒有理由這樣,你有權力登記結婚。
霍老師像個小孩子似的看著史曉梅,說我鬥不過他們。他們三個人,我女兒是軍師,我大兒子是吹號的,我小兒子是衝鋒陷陣的,昨天你也看到了,他們把她逼走了,我有什麼辦法?他們不讓我領證,把我管得死死的。其實,幾天前我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天,在大唐飯店遇到了你,我覺得自己在做夢,你不僅長得像我愛人,而且彈古箏的姿勢都像,我覺得這是上帝在向我暗示什麼,我改變了主意,決定不找老伴了,就請你每天給我彈奏一個小時的古箏,陪我把太陽落下月亮升起的這段時光度過去。
史曉梅緩緩地站起來,走到古箏旁,輕輕摸弄了一下琴弦,然後坐下來,開始彈奏古箏。天色暗下來,對麵樓房的一個個窗戶,透出了一團團溫暖的光。她不知疲倦地彈奏著,直到月亮爬到了窗口,她才停下來。
她看著霍老師,不想說一句話。
霍老師掏出二百塊錢,說,下次我不能給你錢了,他們把我的工資卡拿走了,每個月就給我三百塊錢的夥食費,他們說我腦子有病,說我癡呆了,說我會把錢送給別人。
史曉梅沒有去接那二百塊錢,她轉身朝書房外走。霍老師很緊張地快步走上前,一把關死了書房的門,擔心史曉梅走後再也不回來了。他說你不要走,我雖然以後不能給你現金,但我有辦法,你看這個東西。霍老師從抽屜拿出一張紙給史曉梅看。這是在一張協議書,協議規定,史曉梅給霍老師彈奏三年古箏,霍老師就把他現在居住的三室一廳的樓房,作為報酬留給史曉梅。
霍老師說,你沒有意見的話,就在上麵簽個名。
史曉梅問,就三年?
霍老師點頭,說,三年足夠了。
史曉梅沒有簽名,她把協議書還給了霍老師,說自己願意免費為霍老師彈奏古箏。霍老師不答應,一定要讓史曉梅簽字,他甚至抓住了史曉梅的手,要逼著她簽字畫押。
他說,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簽名。
史曉梅說,你先放著吧,以後再說行嗎?
霍老師點點頭。
史曉梅出門的時候,霍老師突然說,我愛人的右腋下,有一顆黑痣。
史曉梅從霍老師家回來後,就脫光了衣服檢查自己的右腋,她明白霍老師為什麼說那話。麵對著大鏡子,她驚呆了,她的右腋下方也有一顆黑痣,這麼多年她自己竟然並不曉得。看到黑痣的瞬間,她感到脊背陰冷,屋子內的每一個縫隙都睜著一雙幽靈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她。這似乎不是一種巧合了,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雲,或者二十年前那個女人的靈魂附在了她的身上。
汪娜不在,汪娜住到劇組去扮演那個女二號了,史曉梅一個人有些害怕,過一會兒就要去查看房門的鎖,總覺得門鎖不可靠,隨時都可以背叛她,為黑暗中行走的幽靈引路。整個晚上,她都是在驚恐和慌亂中度過的,腦子一片混亂。有一段時間,她試圖梳理出個頭緒,從認識霍老師的宴會開始回憶,但腦子裏的記憶很快變得模糊起來,就像見了光的膠卷,蓄存的記憶花白一片。直到第二天早晨,當她看到從窗戶透進的陽光時,她才醒過來,思緒又回到了現實當中。她心裏說,一切沒變,一切還是老樣子。
她爬起來,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些麵包。她覺得自己的胃口突然好起來。
吃過早飯,她就出門去書店買了一堆詩集,然後躲在屋內閱讀。她也想找到一首詩,找到一個理想,帶她走出眼前的生活狀態,走出這座已經汙濁的城市。可是沒有,她把一堆詩集翻閱完了,就是找不到一首能夠讓她亢奮的詩。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是她失去了激情,還是詩失去了靈性?是眼前汙濁的空氣窒息了她的呼吸,還是她的呼吸汙染了這座城市?她得不出準確的答案。
這樣想著,她心裏很羨慕霍老師了,至少霍老師在年輕的時候,還有過理想,還為自己的理想和命運作出過選擇。而她卻沒有理想,沒有選擇的權力。
傍晚,史曉梅準時去了霍老師家,霍老師的兒子霍春寒在客廳裏,看到史曉梅進門,霍春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史曉梅沒理睬他,直接進了書房,霍老師隨即跟進去,樣子很悲傷也很無奈。
霍老師說,你不要彈奏古箏了,你走吧。
史曉梅抬頭看著霍老師,驚訝地問,怎麼了?不用我了?
霍老師說,他把我的房產證拿走了,昨天我讓你在協議書上簽了名,把協議書帶走,你不肯,今天被他發現了。
史曉梅不說話,坐到了古箏前,依舊準備彈奏古箏。門推開了,霍春寒走進來,看著她說,你聽到沒有?走吧,你什麼也不會得到了。
史曉梅說,我免費彈奏。
免費?免費也不用你,讓你走你就走。
史曉梅看著霍老師,說道,霍老師,我就聽你一句話,這是你的家,你有權力作決定,讓我走還是讓我留,隻你有權決定,我不收你一分錢,隻要你聽我彈奏。
霍老師略一猶豫,說,我想聽你彈古箏。
史曉梅白了霍春寒一眼,說聽到了吧?你要再趕我走,我就給110報警!說完,全然不顧霍春寒如何驚愕,專心彈奏古箏了。
霍春寒雖然生氣,但他很快就想,現在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功利,史曉梅拿不到錢,不會再來浪費時間了,眼下她隻不過是故意跟他鬥氣。
但是,霍春寒想錯了,他沒想到史曉梅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她依舊定時到霍老師家彈奏古箏,就連霍老師都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