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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山位於趙城縣東,離縣城約有20公裏,其山連綿起伏,陡峭峻拔,自古曆代帝王都在此地祭祖求福。在半山腰上,就有一座廣勝寺,寺裏佛音繚繞,仿佛受到佛號的浸化,就連那山間的樹木都顯得肅穆無比,抖落在枝間的陽光帶著通透,從樹葉間翻上來又覆下去,就像流動的水一樣,別有一番情趣。最後那些陽光通過枝葉的阻隔,還是流在了地上,斑斕不已,一腳下去,害怕踩碎了寧靜。山中或有一陣佛鍾響起,回音飄在霍山深處,隨著那波濤一樣的密林蕩來蕩去,更顯渾厚悠長。
佛鍾響過之後,反而使山林顯得更加寂靜了。
本來,廣勝寺並不為世人所知。但自從1933年一個叫範成的和尚來到這裏,發現了全中國僅存的一部《趙城金藏》,香火便突然旺盛起來,來朝拜探奇的人絡繹不絕。當然,各種各樣的人都在打著《趙城金藏》的主意,甚至有外國人出高價開始收購金藏,廟裏的和尚也有禁不住誘惑的,把金藏私自偷出來交易。圍繞著各方勢力的逼迫,一場紛爭不可避免的就要來臨!
山腳下的叢林中,霍山遊擊隊長龍遊山趴在一塊石頭後麵,他剛剛和趙城縣的情報員老丁接上頭。老丁探聽到了一個情報,有日本人將會到廣勝寺遊覽,想必又是打的《趙城金藏》的主意。得知這一消息,龍遊山沒有絲毫猶豫,馬上帶了十多名遊擊隊員埋伏在霍山腳下,準備打小日本個措手不及。
龍遊山三十出頭,方頭大耳,臉龐通紅,兩個耳垂卻極大,若要一笑,嘴唇便會迅速地向耳垂靠去,非常有感染力。和所有遊擊隊員一樣,他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沒有多少文化,卻是被逼拿起槍反抗的。雖說沒有多少文化的龍遊山是個山裏人,但卻有山裏人的聰慧和狡黠。他起初就是為了一條活路,還不懂得啥叫革命。管他國軍還是八路,和他們沒有多少幹係,倒是聽說國軍的待遇裝備要好許多,龍遊山帶著兄弟們鬧出了一點動靜,下定決心去投靠國軍。卻來了一個地下黨和他們接上了頭,動員他們參加遊擊隊。龍遊山眼神還是透亮,知道八路幹的是啥事,國軍幹的又是啥鳥事——幾乎是棄城而逃,白白把趙城、洪洞等地讓給了小日本,打著國共合作的旗號,消極抗日。拿他的看法,這跟當婊子立牌坊有什麼區別?這些事,龍遊山都有耳聞,他好歹是一條漢子,一點兒也沒再猶豫,在胳膊上綁了一條紅繩,就這樣成立了霍山遊擊隊,打出了旗號,但多多少少還有些江湖草莽的氣息。
過了兩個多時辰,隊員們眼見一行日軍來到霍山腳下,正在推搡行人,無關人員都被趕下了山。遊擊隊員耿耳朵再也忍不住熱血沸騰,舉槍就要射。龍遊山怒目圓睜,一把抓住他的三八大蓋,喝道:“急個卵子,再等等,看有沒有尾巴!”
“管他有沒有哩,打死一個是一個!”耿耳朵恨得牙咯咯直響,他的一個哥哥,被日本人拉去當了苦力,最後被日本人殺死在礦上,他和日本人的仇恨簡直不共戴天。眼見日本人在跟前,耿耳朵再也繃不住了。
“說你急個卵子,你連尿泡都脹起來了。要是小日本沒來,就算了。既然來了,就急不得。把他們放進來,再一網打盡。”龍遊山滿意地笑了,嘴唇快速向耳根咧去。他鬆了耿耳朵的槍,將自已的盒子炮放在右手,透過荊棘往下看。
果不其然,幾百米的地方,還有一個近十人的日本隊伍,在等著前麵開路的日軍封鎖廣勝寺,然後才上來。日軍將路口封了以後,開始端槍搜查四周,不得已,龍遊山隻得帶著人悄悄往後撤退。撤到了幾百米開外的小山包,龍遊山將槍往懷裏一插,把頭巾係好,腳下的綁腿重新紮緊,說道:“小日本還長了經驗,生生被他們逼退,等他們下山,我們再動手。”
老丁相當沉著,不動聲色的觀察下麵。“先不要著急,以免打草驚蛇,機會還是有的,我們的要充分發揮遊擊優勢,對日本人構成騷擾和威脅。”
耿耳朵趴在地上,眼裏能噴出火來,說:“龍隊長,小日本來廣勝寺是幹什麼的,規模不小哇!”
“幹什麼?肯定是為了《趙城金藏》,占了趙城,又盯上了趙城的寶貝!除非老子瞎眼了,誰也別想從趙城裏再取走一根毛。”
“那《趙城金藏》是啥寶貝呢,這樣珍惜?我不管他們搶不搶寶貝,我隻知道要殺日本鬼子!”耿耳朵扯了一根枯草,放在嘴裏叼著。
“啥寶貝?我也說不好,要是能跟八路接上頭,興許還能知道。反正跟《西遊紀》裏麵唐玄奘取的經書有關係,算得上是稀世珍寶,老丁你說呢?”
“聽上麵講,這個東西很重要,反正不能落入日本人的手裏。我們可以這樣考慮,如果東西不重要,日本人沒有必要千裏迢迢趕來尋寶。”
“老丁你說得沒錯,小日本也不傻,要不然誰願意這麼遠來搶一部經書!”
大家對金藏的認識還是有限,但經這麼一說,隊員們都聽明白了,知道這件東西的重要性。
“常言道:士可殺不可辱,今辱且殺之,吾尚何顏居此。又言道:主公著他做了盟府,又與他一口寶劍,筵前舉鼎,欺人太甚。”臥在一側的老莫搖頭晃腦,活像一個老夫子,他滿臉嚴肅,額頭上布滿抬頭紋,像說繞口令一般。參加遊擊隊之前,他其實是村裏的一個教師。龍遊山自己濕眼皮子的文化也沒有,但還是很在乎讀書人的,老莫加入進來,也戴半頂破舊的瓜皮帽,他非常高興,以為最起碼能像個地主家的師爺那樣,出出主意。但他卻打錯了算盤,老莫很少接話,一出口就是滿嘴之乎者也,聽得他毛焦火辣,恨不得拿塊布塞住老莫的嘴。聽完以後,雖然不懂,但龍遊山心裏還是生出一股尊重和佩服,到底是讀書人啊,說的話都不一般!
“老莫,你就別滿口之者之也了,你要知道這裏麵的事,你就說說。”耿耳朵一口吐出了嘴裏的草,又忍不住好奇心。
“昔有女子崔法珍,斷臂募刻藏經,三十年始就緒。當時檀越有破產鬻兒應之者。聖朝道化宏廣,越前朝遠甚……”老莫吟哦一聲,又開始了。他的老娘被日本人拉去開了膛,老婆被小日本侮辱至死,哥哥也是個書呆子,本來是去找小日本報仇的,不想被劉貴拿住了,用槍托砸得滿地打滾,當時就求饒道:“好漢奸,好漢奸,你饒了我吧!”劉貴惱羞成怒,一個嘴巴子說道:“媽的,你在說什麼呢?老子能饒了你!”哥哥嚇傻了,繼續求饒,“漢奸爺爺,你就饒了我吧!”不等說完,劉貴就開了槍,給他定了一個私通八路的罪名。要不是這樣,當了一二十年教書先生的老莫斷然不會拿起槍來抗日。
“行了行了,我隻知道殺鬼子,不想知道這經那藏的,和我沒有關係!”耿耳朵不滿的搖了搖頭,猛烈地擺手,滿臉的恨鐵不成鋼。
老莫移了移身體,緊緊靠著耿耳朵說:“是這樣的,我來跟你解釋解釋。這《趙城金藏》是長治一個叫崔法珍的民女斷臂刻製的,她虔誠的行為感動了不少人,這個經哩刻在金大定十八年,我來給你講講這金大定十八年是哪一年……”老莫拿手蘸了一點唾沫在地上邊說邊畫,興致盎然。
耿耳朵拿手往地上一塗擼,“我不聽你講這些大道理,我又不是你的學生!”
老莫愣了一下,茫然的抬起頭:“你看你,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三人行必有我師……學而不思則罔……”
“行了老莫,你講這些我們也不懂。今天還是場惡仗,小日本來的人不少,看來還是個重要人物!要是能和八路聯係上就好了。老丁,八路應該已經到了城裏吧?”龍遊山從綁腿上抽出一把匕首,在腿上擦了兩下,立馬露出寒光。
老丁說:“暫時還沒有他們的消息,再等等看!”
“不怕,沒有八路我們照樣打鬼子。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就算賺一個。”耿耳朵顯得有些衝動,一巴掌拍在地上,灰塵直冒。
“力能則進,否則退,量力而行。”看到山下鬼子不少,老莫有些膽怯,咽了一口唾沫,喉嚨咕咚一聲。
龍遊山說:“耳朵,你要想報仇,得用腦子,不能再像剛拉上旗子時那樣蠻幹了!還有,你得聽招呼,革命隊伍裏這叫紀律!”
“隻要能殺鬼子,你叫我怎麼幹都行!”
“好,大家做一下準備,等小日本下山。”龍遊山帶著遊擊隊慢慢往前摸,看到小日本的哨兵還在路口把守,一行人目光如炬,隻等著從山上下來的大隊人馬。
到廣勝寺來的正是日本東方文化考察團,上原康夫帶隊。隨從來的五個和尚由一個叫田村正二的人負責,此人崇尚武力,長得像鐵塔一般,剃禿了的頭頂臚骨高聳,顯得凹凸不平,行路落地無聲,抬腳生根,功夫很是了得。上原康夫到趙城來了一段時間,做足了功課,他將周圍的風土人情和《趙城金藏》的基本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所以決意到廣勝寺來看看。
到了山腳下,上原康夫看呆了,抬頭見山,低頭見泉。霍山蜿蜒至此忽然將山勢一收,像是一匹烈馬奔騰之中猛然駐足,低頭在山腳下的海池中飲水。而廣勝寺就坐落在馬頭上,遠遠望去,寺中的飛虹塔就像是鑲嵌在馬頭上的一顆明珠。而飛虹塔又是廣勝寺的標誌建築,整個塔麵呈八邊形,是有十三簷的樓閣式佛塔,足有四五十米之高。塔身用黃、綠、藍、紫琉璃裝飾,陽光一照,閃閃發光。飛虹塔一、二、三層最為精致,簷下有鬥拱、倚柱、佛像、菩薩、金剛、花卉、盤龍、鳥獸等各種構件和圖案,塑製精細,捏製精巧,彩繪鮮麗,閃耀著一片金光,什麼時候看去,都氣勢雄偉,像是用水洗了一般。山下麵也別有一番生動景象,發源於山腳下的霍泉,更是給人一股撲麵清氣。那些從青石山中湧出的水流,互相湍激,浪花似雪,聲似琴鳴。幾尺之外,奔湧的泉水頓然收斂,彙入到一個近五畝的水池,然後分赴南北分開。一方流向趙城縣,一方流向洪洞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