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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窗戶外鑽進來,將光線切割成兩半,一半明亮跳躍,一半暗淡深沉,一些浮塵爭先恐後擠進陽光裏,上升下落,扭動身軀。水棲雲在房間小步走動,她心裏明白,住在店裏的人,多半是和廣勝寺有聯係的。要麼是乘廟會做點小生意,要麼就是盯著那部《趙城金藏》,她開始擔心,今年的廟會定是不同以往了。
樓下,順子正給客人上菜,突然瞥見趙三從門外進來,心想這小子不是給劉貴抓走了嗎,幾時放出來的?他一來店裏,怕是又沒有什麼好事!趙三邁著輕佻的步子,先朝四周一掃,大大咧咧的對順子招手。“夥計,過來!”
“喲,這不是趙三嗎,前段時日在裏麵待著可好?看來劉貴下手不重,什麼時候出來的?”順子將菜盤端在手上,油腔滑調的搭話,他隻想趙三趕緊滾遠點,可別再來客棧偷摸行竊。
“你可別小瞧了爺,英雄落難呐。再說劉貴能把我趙爺怎麼著,總有一天老子得叫他跪在跟前,磕三個響頭。”趙三斜了三角眼,將褲帶往上一擼,開始胡吹。
“今天來你這是吃飯還是住店啊?要是住店,對不起,客房已經滿了。要是吃飯,隻怕也沒了空座。”順子不願意和他廢話,想打發趙三走。
趙三瞟了瞟廳裏,說道:“你這是打發爺走呢,這樣做生意可不成。凡事得講個規矩,爺上次是從這裏落的馬,這次是來告訴你們,爺出來了!”
順子心裏一“咯噔”,這小子被抓時像孫子一樣求饒,這是誰給他的底氣?“嘿,還挺講究,知道惦記大夥兒,大夥兒可不敢惦記您出來!水棲雲客棧雖說名聲響亮,但是想惹事的最好繞點道,保不準撞到滿囤手裏,可就說不好了。”
“哪能哩,我趙三從不在一個地方栽兩次,再說了,我趙三也是一介良民。”趙三踮腳尖看一眼順子盤裏的饅頭和雞肉,直咽口水。
“嘿嘿,也就劉貴能供起你,咱店裏可供不起你這良民。”
“你可別這麼說,到哪裏都是討口飯吃。”趙三伸脖跳起往外麵一指。“嘿,你看誰來了?”
順子朝趙三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人來人往,不知道他說的是誰。擺回頭來一看,手裏端的雞肉已經沒了,趙三早跑得沒了去向。“好小子,下次讓我看到扒了你的皮,眼皮底下,就跟爺動手。”順子窩了一肚子火,沒想到趙三剛放出來,惡習不改,悻悻的罵。
有人在身後喊:“夥計,我的燒雞呢,快點上!”
“來嘍來嘍!”順子拿手將禮帽扣緊,一溜小跑。
水棲雲也看到了趙三,她沒想到趙三被放了出來。按理說,李方正應該沒那麼幸運,還在日本人手裏,那麼是誰將趙三放出來的?她開始思索這個問題,卻沒有個所以然。蓉蓉也看出了疑惑,說道:“姑姑,那個趙三怎麼放出來了?”
“是啊,奇怪得很!”
“他不會再來店裏打主意吧?”
“這可難說,你去提醒一下滿囤和順子,讓他們多注意點。”
趙三偷了雞肉,馬上往側門走,一溜小跑到了貢院大街上,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將雞腿捧起來狼吞虎咽。正噎得直打嗝,突然瞥見一雙小腳出現在眼前,一抬頭發現是個姑娘,在瞪眼瞧他。趙三抹了抹胸口,不理她,埋頭繼續啃雞腿。
緊跟趙三出來的是李潔茹,她背著手,說道:“趙三,我問你一個問題!”
趙三咬掉一大塊雞肉,油手在身上一拉,嘟嘟囔囔的說:“別耽誤爺吃飯,我啥也不知道!”
此時李潔茹的口氣變得不容置疑,說:“我問你的問題,必須回答!”
“啥?你當爺是好欺負的,爺可不是小混混,在這趙城你去打聽打聽,可是有頭有麵的人物。把爺惹火了,你走不出這貢院街。”
背後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百姓誰也沒有注意到牆角,隻顧了自己趕路。隻見李潔茹輕蔑一笑,還往前逼了兩步,說:“我告訴你,隻要我喊一聲,說抓小偷了,你剛出來就得進去!”
“你少嚇唬人,爺哪偷了!”說完看了看手中的雞肉。“你還跟爺玩這招,不怕你!”
“那我可真喊了!”
“你喊!”
李潔茹摸出一把錢,就勢塞在趙三懷裏,吸一口氣,馬上作勢要喊。趙三突然明白過來,用油手將錢摸了,一時不知所措,趕緊作揖道:“奶奶你可別喊,你這一喊不是冤枉我嘛!”
“算你識相,我問你話如實回答,這錢就是你的,要不然你可跑不脫!”
見李潔茹還是一臉天真,趙三心裏直打鼓,果真他媽的最狠女人心啊,看上去像個娃娃,路數這麼狠!連說:“你隻管問,我都依了你”
“上次和你一起抓走的李方正還記不記得?”李潔茹邊往四周看,邊把玩著手中的辮稍。
趙三細看了一眼李潔茹,才想起來,說道:“你不就是那個李方正的妹妹嗎,怎麼了?”
“我在問你話呢,快回答,不回答我喊了!”
“記得記得!”
“他是不是和你關在一起,你見過他沒有?”
“沒和我關在一起,我也沒見過他!他可是要犯,我這小偷小摸隻能算是輕犯,所以就從輕發落了。”趙三將錢捏在了手裏,來回直搓。
“你是怎麼出來的?”頓了一下,仿佛知道趙三在想什麼,說:“你可別告訴我,是劉貴將你放出來的!”
其實,趙三還真就打算這麼回答的,李潔茹愣是讓他把肚裏的話給憋了回去,說:“是我大哥出錢贖出來的,我犯的也不是什麼大事,何況也沒有什麼把柄落在劉貴這個漢奸手上。”
“行,你走吧!”李潔茹很是幹脆。
趙三滿臉堆笑,拱一下手,跑了老遠還不時回頭。他見李潔茹走路一瘸一拐的,心裏恨恨的想,媽的,這個瘸子手腳還真他媽利索,把骨頭丟給了身後幾隻黃狗,不一會兒連人帶狗消失在街上。
李潔茹的腿,正是被了義的石子擊傷的。這個小女子表麵看起來像個中學生,其實極其狡詐凶狠,是國民黨特工部門多年打造的一張王牌。這次把她派到趙成來,足可以看出國民黨方麵對金藏的重視程度。
水棲雲在院子裏看皮影戲,周和平正在排練,她看得認真,時不時“咯咯”笑兩聲,惹得一旁的崔琴側目,停了手中的竹棍說:“水老板這是看著人笑哩,還是看著皮影好笑?”
水棲雲拿手絹將嘴掩了,回答巧妙,說:“愛屋及烏,看見皮影好笑在先,所以覺得人就更好笑了。”
“你在這裏一調笑,我們這皮影戲就沒法演。水老板喜歡和酒客們說話,往大廳裏一站,那有趣兒的事就多了去了。”
“我舍不得離開呀!”水棲雲看一眼周和平,眼神又折回來說道:“這戲本來是我和上原康夫先生請你們演的,我不來看看,哪裏放心得下!”
“是放心不下人呢,還是放心不下皮影戲?”崔琴蹬著眼睛,胸口一起一伏,很有些生氣。
“都放心不下!按理說,你們住到我這店裏來,我得將諸位照料好了,你們才能將這場木偶戲排練好,是吧周老板?”
“是是,多謝水老板想得周到,隻是還需要多給我們提意見!”
“得空,水老板還是多去照料照料別人吧!”崔琴將頭偏向了一邊。
外麵大廳突然來了兩人,來人滿身匪氣,纏一頂頭巾,蓄著大胡子,敞著衣襟,外麵居然套著個獸皮褂子,還沒進門就喊:“怎麼回事,萬丈懸崖上的鮮桃——沒人睬(采)呀?”
一聽這話,就知道是不講道理的人。水棲雲急急從後院進了大廳,應道:“哎喲,對不住怠慢兩位了,敢問兩位是吃飯的吧?我這店裏是要什麼有什麼,天上飛的沒有鳳凰肉,海裏遊的沒有龍王肉,地上跑的……”
其中一個一臉淫笑,說道:“腿中間夾著的那個有沒有?”
水棲雲臉不變色心不跳,“那當然有,驢的,羊的,都有,兩位來點兒啥?”
“哈哈,老板可真夠爽快,來三斤牛肉,一盤豬腸,一盤鳳爪,兩碗手擀麵,兩斤老汾酒!”
水棲雲轉身又打量了一遍,黑磨盤臉的右手是六個指頭,腰裏插根皮鞭子,臂上的紋身若隱若現。另外一個太陽穴老高,鼓出來一大截,就像長出一對牛角。這兩人莫不是霍山上的土匪頭子六指鞭和馬牛角?這夥人占山為寇,裝備精良,日本人不惹,國民黨不招,共產黨不攻,樂得好不快活,下山來又是做什麼?難道……水棲雲不敢想。先前隻是聽說,在霍山上有群土匪,匪首是個六指,人稱六指鞭,二當家的長出了一對牛角,生得怪異。這夥人有二百之眾,燒殺搶掠無所不作,哪方勢力都不敢遭惹,想不到今天大當家二當家齊齊下了山!
到了後廚,水棲雲將點的菜說了,讓滿囤趕緊做,她邊觀察外麵邊琢磨。滿囤瞧見水棲雲的臉色,粗著嗓子問:“老板,你怎麼了?”
“沒事,多注意一下外麵兩人,這兩人來頭不小!”水棲雲指給滿囤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