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樹(一)(3 / 3)

桃樹一聽又連忙走開了。雖然她不知道黨員是什麼意思,但她知道爸爸不是黨員,是“群眾”,群眾意味著落後。這是姐姐柳樹告訴她的。姐姐還說,她們這個單元,有好幾個叔叔是黨員,比如文文的爸爸,金霞的爸爸,趙小軍的爸爸。

桃樹把兩個疑惑都記下來,回家問爸爸。

爸,丁修文說他是修字輩,名字是祖上定的,那他們家是修正主義後代嗎?爸爸哈哈大笑,然後說,他那個修,是修養的修,是很好的意思。不是修正主義的修。桃樹又問,那我和姐姐是樹字輩嗎?爸爸答非所問,嘻嘻哈哈地說,你和姐姐是木字旁,兩個小木頭。

在杭州話裏“木字旁”就是木呆呆傻乎乎的意思。因為桃樹經常說一些可笑的話,不著邊際的話,捉迷藏時還經常喊,我藏好了!讓爸爸媽媽一度擔心她腦子不夠聰明。媽媽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教了多少次她都學不會,寫“桃”的時候,總是先寫“兆”後寫“木”,寫“樹”的時候又少寫一個“木”。她還奇怪: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寫呢?爸爸就怪媽媽:你看你,給她取的名字裏有兩個木字旁,搞得她那麼木。媽媽立即說,誰叫你姓這麼個姓?我總不能叫她們種水稻種麥子吧。爸爸笑了,妥協道,是是,怪我的姓不好,早知道跟你姓了。媽媽說,我可消受不了,是你們仲家的後代。再說了,柳樹也是兩個木字旁,柳樹就沒那麼木。爸爸被徹底被打敗,隻好在桃樹腦袋上摸來摸去,你個木字旁,木悻悻的,怎麼辦哦。

每次爭論什麼,爸爸總是爭不過媽媽,除了媽媽伶牙俐齒外,爸爸對媽媽的崇拜也是爸爸自願認輸的重要原因。爸爸總是對兩個女兒說,你們媽媽非常聰明,非常有才華。你們倆隻繼承了她不到五成啊。這個話一直說到晚年。

桃樹關於丁修文的問題沒問出個所以然來,還被爸爸嘲笑了一番,隻好作罷,於是又生出第二個疑惑:爸爸你為什麼不是黨員?我們班好多同學的爸爸都是黨員。

這回爸爸笑不出來了,一臉嚴肅地說,爸爸離黨員還有很大的差距。爸爸正在努力,多做好人好事,爭取早日加入共產黨。

原來黨員就是好人的意思。但桃樹還是不解。在桃樹眼裏,爸爸就是好人,最好的人。爸爸比其他叔叔都要好,他天天提前去上班,晚上改作業改到很晚,還經常幫助有困難的人(桃樹看見他和媽媽從家裏的糧食櫃裏拿了些珍貴的麵粉送給一個年輕老師,他媽媽從農村來沒有糧票買糧)。爸爸年底時還評上了優秀教師,照片貼在光榮榜上。不是說表現好的人才入黨嗎?就好像他們班上成績好的才能加入少先隊一樣。爸爸為什麼不能入黨呢?

但爸爸的臉色那麼難看,桃樹不敢再問了。這一定是屬於小孩子不要瞎問的範疇。桃樹隱約知道,爸爸出身“不好”,而且,還因為媽媽“犯過錯誤”受影響。這兩個問題都很嚴重,即使是在他們家裏麵,也是諱莫如深的。桃樹是絕對不敢問的。

桃樹隻好換個話題:爸爸,艾老師今天和我握手了,她說祝賀我滿八歲。艾老師還說,吃了雞蛋更聰明,更應該考一百分。

爸爸嘲笑說,一天到晚就是艾老師艾老師,你是不是愛老鼠啊。

桃樹對爸爸歪曲自己的老師很不滿,大聲說,不是愛老鼠,是艾老師。艾老師說的,愛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們要愛祖國,愛人民,愛老師,愛同學,愛爸爸媽媽。

爸爸連忙告饒:好好,你們艾老師說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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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桃樹心裏,艾老師的地位不容侵犯。

還在上學前,桃樹就認識艾老師了。那時她們家剛剛搬到大院裏,桃樹一個小朋友也不認識,自己在樓下玩兒。樓前竟然種著菜,讓她很是驚喜,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菜,但她喜歡綠綠的菜地,仿佛什麼時候她在菜地裏吃過睡過玩兒過。她蹲在菜地邊找蚯蚓,忽然聽見身後一個阿姨的聲音:小朋友,你好!

桃樹抬頭一看,是一位她不認識的阿姨。那位阿姨穿了件對襟衣服,領子是立著的,麵料在太陽底下發亮。桃樹長大以後才知道那個麵料叫金絲絨。桃樹覺得她比媽媽洋氣。她的笑容也跟媽媽不一樣,暖暖的。

桃樹傻傻地看著她。挽著發髻的阿姨說,小朋友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桃樹說,我們家剛搬來。阿姨問,哦,你是誰家的孩子?桃樹說,我爸爸媽媽家的。阿姨笑了。桃樹有些不滿。難道她說錯了嗎?她就是爸爸媽媽家的啊。阿姨又問,你叫什麼名字?桃樹說,我叫桃樹。阿姨問,你姓什麼?桃樹不知道姓是什麼意思,嘟囔說,反正我叫桃樹。阿姨笑得更厲害了。

桃樹看阿姨笑,就反問:那你姓什麼?阿姨說,我姓艾。桃樹覺得很好聽,又問:你是跟你爸爸媽媽搬到這裏來的嗎?阿姨說,不是。桃樹說,那是和你哥哥嗎?阿姨說也不是。桃樹奇怪了,那你怎麼住在這裏呢?我是跟我爸爸媽媽搬來的。阿姨臉紅了,抿嘴笑說,嗯,我是和我的愛人一起來的。

阿姨說到愛人時臉紅了眼睛亮了,樣子很好看。桃樹不明白“愛人”是什麼人,直覺告訴她這屬於“小孩子不要亂問”的範疇。於是她轉了話題,指著菜地問,這是什麼菜?阿姨說,這不是菜,這是地瓜藤。桃樹說,地瓜不是這樣的。地瓜不是綠色的我吃過。阿姨說,這個是地瓜藤。地瓜在地底下還沒長出來。

阿姨顯然喜歡桃樹,她蹲下來說:來,我教你用地瓜藤作耳環吧。她扯下一段綠色的藤,折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用皮連著,掛在桃樹兩邊的耳朵上,如叮呤當啷的耳環,桃樹頓時覺得腦袋僵住了,好像成了電影裏穿戲服的小姐,臉都紅了,但心裏美滋滋的。接著阿姨又給她做了兩根手鏈,環繞在她的兩個手腕上。

從來沒有人這樣給桃樹打扮過,桃樹有一種奇異的快感。正咯咯咯傻笑的時候,聽見了媽媽的喊聲。

媽媽下樓來找她了,身後跟著柳樹。阿姨站起來笑眯眯地跟媽媽打招呼:這是你的孩子嗎?媽媽說,是我的小女兒。阿姨說,你這個女兒可好玩兒了。她就把剛才她和桃樹的對話學給媽媽聽。媽媽不好意的說,真是傻孩子。柳樹也羞桃樹:好笨,你連姓什麼都不知道啊。阿姨說,哪裏,挺可愛的。

阿姨告訴媽媽,她也剛是調來的,就在學院附小當老師。媽媽很尊重地和她握手,叫了她一聲艾老師,還告訴她柳樹就在附小讀書,讀二年級。桃樹還要過兩年才能讀書。媽媽說,孩子的爸爸姓仲。單人旁一個中。艾老師說,哦,這個姓氏不多。媽媽說,是的。

媽媽又轉頭教育桃樹:以後別人再問你姓什麼,你要告訴別人你姓仲,大名仲桃樹,明白沒有?桃樹說,我為什麼不姓艾?媽媽說,你爸爸姓仲啊,傻孩子。桃樹遺憾的說,我覺得姓艾好聽些。

艾老師聽了這話大笑起來,笑聲像北方的天空一樣爽朗:桃樹說的對,當然是愛好聽!愛是最重要的!

桃樹情不自禁地和她一起笑起來。她不覺得自己好笑,她隻是被艾老師逗笑了。

後來她真的成了艾老師的學生,艾老師一直喜歡她,也許是因為桃樹的作業很認真,也許是桃樹造句造的好。有一回艾老師讓大家寫幾句話來形容春天,桃樹寫道,春天來了,樹上長樹了,天氣出汗了。艾老師不但給了她一個紅五星,還在班上表揚了她。

即使桃樹作業完成的不好,艾老師也不批評她。比如那次上圖畫課,艾老師讓大家畫一輛公共汽車,她在黑板上貼了一張公共汽車的圖片,讓大家照著畫。桃樹照著畫好後開始塗顏色。她忽發奇想,選了自己最喜歡的顏色來塗,便把那公共汽車的上半部塗成玫瑰紅,下半部塗成天藍色,汽車輪子塗成鵝黃色。剛塗好,就被坐在她後麵的丁修文一眼看到了,爆笑,邊笑邊嚷嚷起來:快來看快來看,有人畫的公共汽車是這個樣子的,哈哈哈,太搞笑了,這哪裏是公共汽車啊。

那個時候大街上的公共汽車,上麵是淡黃色的,下麵是棗紅色的。或者上麵是淡黃色的,下麵是墨綠色的。

桃樹臉紅了,用手捂住自己的本子,說了句討厭。艾老師走過來,拿起桃樹的畫看,也笑了。但是她說,很好啊,這說明桃樹愛美,希望大街上有各種顏色的公共汽車,我們每個同學都可以按自己的喜歡來畫,也可以按自己的想象來畫。

桃樹聽見丁修文嘟囔說,艾老師就是偏心桃樹。

還有一次,桃樹課間休息去上廁所,在廁所裏撿了五毛錢,桃樹撿到錢以後太激動了,褲子沒提好就衝進了教室,片刻不耽誤地交到了艾老師的手上。當時上課鈴正好打響,艾老師接過錢放到講台上,先彎腰幫桃樹提好褲子,整理好衣服,然後牽著她的手,在全班同學麵前狠狠地表揚了她,誇她拾金不昧,是毛主席的好孩子。那個時候豬肉是七毛一斤,五毛錢可以買好大一塊兒肉,至少相當於現在的十塊錢吧。桃樹激動得不行,小心髒都要蹦出來了。

艾老師話音剛落,班上就有一半的同學舉手要求去廁所,把艾老師給笑壞了。艾老師說,我們要學習的是桃樹同學的精神,而不是簡單的模仿。

艾老師的話桃樹不是太明白,就記下來回到家問媽媽,媽媽說,你們艾老師也是,小孩子懂什麼精神,能模仿好行為就不錯了。

桃樹沒敢反駁媽媽,但心裏覺得艾老師說的肯定是對的,雖然爸爸總是說媽媽說的是對的。她依然崇拜艾老師。

不管怎麼說,艾老師喜歡桃樹是不爭的事實。大家還是羨慕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