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沒聽明白,反複問了兩遍,什麼?你說什麼?
桃樹驕傲地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停、課、鬧、革、命了!
然後嘰嘰喳喳地把校長的話給媽媽學舌一番,雖然丟字拉句的,媽媽還是聽明白了,眉頭瞬間緊蹙,讓桃樹想起了艾老師。剛才宣布停課時,他們的班主任艾老師也是這樣的表情,眉頭緊蹙,和她身上那件好看的黑色金絲絨對襟衣服很不搭。
桃樹覺得大人們真的很奇怪,單是表情就和她們有天壤之別,遇到這樣天大的好事她高興得都不知道怎麼笑了,但他們(爸爸媽媽潘校長艾老師)全都蹙著眉。在桃樹眼裏,大人和孩子最大的區別,就是大人不喜歡玩兒。比如爸爸媽媽,無論學院裏放電影還是演出節目,他們從來不去看,就是待在家裏。如果外出走走,也就是去河堤散步。桃樹也曾跟著他們去散步,河堤那個世界她也是喜歡的,采野花,逮蛐蛐,打水漂。但是比起跟小夥伴兒們在一起瘋耍,還是後者更有吸引力。自打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就再不當爸媽的跟屁蟲了。按桃樹的思維,學生不上課了,他們也就不用講課了,不用改作業了,多好!想幹嘛幹嘛。他們居然發愁?搞不懂。
桃樹心慌慌的,不知道應該先玩兒什麼。天天上學的時候,她有好多想玩兒的顧不過來,恨不能不睡覺一直玩兒下去。現在真的有時間了,她又想不起最急迫的是哪樣了。是下樓去跳格子?玩兒沙包?玩兒拐(豬或羊骨頭的關節部位)?挑棍兒?捉迷藏?還是從圍牆的狗洞鑽出去,到外邊地裏挖地瓜來烤?再過幾天遊泳池開放了,還可以去遊泳。這下好了,時間大把大把的。
可是,桃樹發現媽媽很發愁,停下正在踩的縫紉機,拄著額頭發呆。這讓桃樹有點兒不安。她叫了一聲媽媽,媽媽轉過頭來。桃樹說,我不上學也會聽話的,我不惹禍。媽媽說,我不是擔心你惹禍。
桃樹上學之前沒上幼兒園,一直跟媽媽在家混,惹禍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桃樹曾經問過爸爸,我為什麼不上幼兒園?爸爸說,哦喲,人家小朋友還想在家呢,沒辦法才去幼兒園的。幼兒園哪裏有家裏好?媽媽在一旁說,人家媽媽都要上班的,隻好把小孩兒送去幼兒園。我又不上班。桃樹說,可是你也有很多事情啊。媽媽說,幼兒園要交錢的,我們家沒那麼多錢。桃樹說,我們家是窮人嗎?媽媽不響了。
爸爸走過來,抱起桃樹站到窗前。窗外是楊樹,楊樹後麵是圍牆,圍牆外麵是馬路,名副其實的馬路,時不時地有牛車馬車走過,偶爾才能看到一輛汽車。通常是一匹棗紅色的馬或者土黃色的牛走在前麵走,後麵拉著板車,板車上堆著麻袋,不知裏麵裝著什麼。車前坐著一個大伯,一手拿著鞭子一手拿著煙袋。桃樹第一次看到馬拉的車很新鮮。在杭州,街上跑的是電車,車上有根長辮子栓在電線上,司機坐在車前麵,售票員阿姨探出半個身子在窗口,一邊拍打著車子一邊喊,讓開讓開小心碰到!因為路太窄了,車子差不多是擦著路人的身體開過去的。不像這裏的路那麼寬那麼安靜。
爸爸指著馬路說,你知道嗎,圍牆外麵還有很多人比我們更窮,我們雖然錢少,但不會餓肚子。外麵還有很多人在餓肚子,他們才是真正的窮人。桃樹似懂非懂。爸爸忽然想起什麼,又解釋說,剛才爸爸講得不對,外麵那些也不是窮人,他們隻是比我們困難。現在沒有窮人了,現在已經解放了。桃樹有些糊塗,但看爸爸那麼著急的解釋,連忙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媽媽雖然不上班,卻忙得不行,總有做不完的事。除了一日三餐,還經常要做針線活兒。大衣服小衣服褲衩什麼的,還要做鞋,還要織毛衣。在桃樹眼裏,媽媽是世界上最能幹的人,動手能力極強,比如家裏燈泡壞了,她爬上去換讓爸爸在下麵扶凳子;桃樹和柳樹的頭發長了都是她剪;到後來膽子越來越大,還買了把推子給爸爸理發。很多家務事她無師自通,比如買一本裁剪書,看著就學會了做衣服,從裁衣服到縫衣服,全都是自學的。後來不止給她們姐妹倆做衣服,也會有鄰居阿姨拿衣服來要媽媽做。那個時候沒有經濟意識,花時間做,還要搭上自己的線,磨損機器,都是白幫忙,不會收一分錢的。偶爾有阿姨會帶一點零食過來,給柳樹桃樹吃。
但媽媽為什麼不上班,桃樹還是不明白。媽媽是有很多文化的人,“寫得一手好文章”,還“寫得一手好字”,桃樹聽見爸爸的領導這樣誇媽媽,爸爸也經常說,你們媽媽是很聰明的。可是媽媽卻每天在家做飯洗衣服,並且是皺著眉頭做飯洗衣服。有兩次桃樹看見媽媽盯水籠頭發呆,盆子裏的水都滿出來了也沒發現,還是桃樹喊了一聲“水滿了”才驚醒了媽媽。又比如,爸爸為什麼見到誰都笑容滿麵,好像誰都是他的領導?其實爸爸的脾氣很大,在家裏時發起脾氣來嚇人得很。還有,爸爸媽媽說話為什麼很小聲,還經常讓她們把門關上才說?
桃樹心裏裝了很多這樣的疑問,像一間堆滿東西的儲藏室。別看她瘋玩兒起來沒邊兒,其實心事蠻重的,也無處可問。若是問姐姐柳樹,柳樹隻會諷刺她;問媽媽,媽媽會說你長大就知道了。她隻好把疑問藏著,沒事兒的時候就拿出來琢磨。
這時門外傳來了曉嵐的喊聲,桃樹,桃樹!
跟著是文文和梅子的聲音,走,下樓去玩兒!
桃樹驚醒一般,連忙哎了一聲,然後像拿起武器一樣,一手抓起陀兒(沙包)一手抓起冰棒棍衝出門去。
媽媽在她身後連連喊道,不要玩兒火啊!聽見廣播就回來!
桃樹“噢”了一聲,人已經在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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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每次下樓媽媽都要衝她喊一嗓子:不要玩兒火。可是她就是喜歡玩兒火。
8歲的桃樹已經被媽媽敞養成了一個野丫頭,真的是“七嫌八不愛,九臭十難聞”那個樣子。尤其到了夏天,她每天都是髒兮兮的臭烘烘的。媽媽說,我看你還真是從垃圾箱撿回來的,髒死了!
桃樹喜歡玩兒火,當然是在無選擇的情況下,如果她麵前有遊戲機有ipad,也許她最喜歡的就不是玩兒火了。桃樹玩火兒的地點是五號樓背後。因為五號樓緊靠圍牆,比較隱蔽,在那個地方幹壞事媽媽從窗口是看不見的,其他大人也很難看見。五號樓裏住的大多是單身漢,人少,幾乎就是個“陰暗角落”。
就在那個牆下,有個狗洞,不知是狗開發的還是人開發的。之所以被叫做狗洞,是桃樹曾親眼目睹一條白色的狗從那個洞裏鑽進來撲向她,小腿肚親自被它咬了一口。還好當時穿得厚,沒有出血,隻出了淚:桃樹哇哇地哭了一場。盡管被狗咬過,桃樹依然喜歡那個狗洞。因為她和夥伴兒們可以從那個洞鑽出去——她們的身體正好跟一隻狗差不多大小。
圍牆外麵有塊紅薯地,當地人稱之為地瓜。地瓜已被主人挖走了,一片淩亂。但文文很肯定地告訴她們,地裏一定還有沒挖盡的地瓜,她在姥姥家挖過。文文的姥姥家就在附近一個縣裏,她的經驗很可靠。那是個沒有零食可吃的年代,主食也經常不飽,故烤地瓜對桃樹們的誘惑非常大。桃樹剛搬來時樓前也有塊地瓜地,但很快就被平掉了,不讓種了。她們隻好鑽狗洞到外麵去找地瓜。挖地瓜的工具很簡陋,就是瓦塊兒或者樹棍,有時也直接上她們的小爪子.在一番奮力地挖、刨、摳之後,果然有所斬獲,挖到一塊半地瓜。幾個人如獲至寶,再從狗洞鑽回來,在牆根撿幾塊石頭搭起來當爐灶,再撿樹枝樹葉,點火烤地瓜。
玩兒火就是這樣開始的,為了烤地瓜。
燒火真是個技術活兒,雖然用的都是幹樹枝,但要讓火燒得旺還是很考手藝的,不管她們多麼急迫,傾情奉獻,那個火也總是很難持續保持熊熊燃燒的狀態,一會兒燃一會兒滅的。為了重新吹燃,桃樹總是趴在地下臉貼著土地,常常眼睛被煙嗆得流淚,火也不著。幾十年後回想起來,桃樹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臉頰貼在土地上努力吹火的那份兒誠心,後來做的任何事都沒再那麼投入過了。所以每每在街頭看到烤紅薯的,桃樹都會駐足向同行致意。
經過數次實戰,桃樹摸索出了一些玩兒火的經驗,比如,點火最快的,是幹樹葉或者廢報紙。要火燃得旺,需要樹枝將火堆架空。而要保留火種長期不滅,則需要棉花。棉花最耐燒。所以平日裏桃樹看到報紙或者棉花布頭這類東西會自覺地撿起來,藏到五號樓後麵的牆根兒下,以備不時之需。就算沒有紅薯可烤,玩兒火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看著手上的東西化為灰燼桃樹覺得很有趣。(“停課鬧革命”以後大院呼啦啦多了很多紙張,大字報,標語,傳單,可有的燒了。但那個時候桃樹卻沒工夫玩火兒了,更刺激的事一件接一件。)
因為火太難燒,桃樹她們從來沒有真正把紅薯烤熟過,都是在剛剛飄出點兒香味兒時,就迫不及待地分而食之了。半生不熟的紅薯吃下去,最大的特點就是放臭屁。媽媽總是會從這些跡象裏發現桃樹又幹了壞事。即使桃樹碰巧消化很好沒放臭屁,媽媽也會發現她玩火兒了——她回家時身上總帶著煙火味兒,仿佛戰場歸來。
媽媽見她回來,往往回很警覺地叫住她:你過來。桃樹隻好走過去,媽媽揪起她的衣服嗅了嗅,立即訓斥道:又去玩兒火了?說了多少次了就是不聽!下次不讓你下樓了!
桃樹真是佩服媽媽,她怎麼就能掌握的一清二楚呢?跟孫悟空一樣有火眼金睛啊?盡管如此,桃樹還是控製不住地喜歡玩兒火。為了瞞過上級檢查,她很快想出了應對方法,就是在玩兒火之前,先把外麵的衣服脫下來,高掛在離火堆比較遠的樹枝上。等玩完了再穿上衣服回家。這樣,竟有好多次都騙過了媽媽的鼻子。
有一次她玩兒火回來,在單元門口遇見了趙小軍。趙小軍說,咦,你身上有我爸爸的味道。桃樹很驚訝,真的嗎,你爸爸是什麼味道啊?趙小軍說,當然是打仗的味道了,他當過解放軍的。桃樹很興奮,自己身上竟然有打仗的味道。她跑回家向媽媽報告:媽媽,趙小軍說我和他爸爸一樣,身上有打仗的味道。媽媽毫不客氣地說,什麼打仗的味道,那是抽煙抽的!你看趙叔叔連走路都在抽煙。大煙鬼!說完,媽媽立即警覺地彎腰嗅了一下桃樹頭發:你又去玩兒火了吧!?
桃樹沒想到媽媽一下子聯想到了她頭上,傻眼了。
那次媽媽實在是生氣,關了桃樹兩天。不準她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