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汗(二)(1 / 3)

夏天的汗(二)

桃樹膽戰心驚地進門,媽媽正在等她呢,看到她滿身大汗,不由分說一把抓住她,要她重新洗臉洗腳。桃樹看媽媽的表情,意識到媽媽還不知道她剛才幹的壞事,遂放心一些,乖乖地去打水洗腳。膝蓋火辣辣地疼,低頭一看,蹭破好大一塊兒皮。

桃樹洗完腳,聽見窗外的大喇叭“滴”了一聲,女播音員說:“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八點整。”她緩過勁兒來,遺憾的想,今天少玩兒了半小時。往常是要八點半放國際歌才睡覺的。

桃樹爬上床,媽媽蹙著眉過來給她捆毛巾被。北方的初夏,夜裏還是涼的,尤其後半夜。而桃樹跟柳樹兩個,睡覺很不老實,哪怕蓋很薄的被子也會蹬得一絲不掛,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有些流鼻涕。媽媽便想出一個法子,在毛巾被的兩頭縫上布帶,捆在她們腰上,這樣無論她們睡覺多麼不老實,肚子上總是有蓋的,不會受涼。所謂的毛巾被其實很小,跟現在的浴巾差不多大,但卷成圓筒,足以保護住兩個小丫頭了。應該算是睡袋的雛形吧。柳樹早已自己會捆了,桃樹總還要媽媽捆。

那天晚上桃樹因為幹了壞事,心虛,就乖巧地說,我自己來。

桃樹一邊捆一邊想,媽媽今天怎麼了?不會是跟爸爸吵架了吧?爸爸最近不在家的日子比較多,媽媽會不會不高興?

正想著爸爸走進來了,爸爸說,房間換過空氣了嗎?爸爸有個習慣,每天晚上要打開窗戶換氣。今天晚上爸爸去院裏開會了,是媽媽換氣的。媽媽說,已經換過了。爸爸哦了一聲,看表情沒有什麼特別的。媽媽說,你們是不是又傳達新精神了?爸爸說,喏,就是成立了中央文化大革命領導小組。政治局直接領導呢。媽媽說,我在廣播裏也聽到了。看來會搞得很大。爸爸說,是,我們從明天開始集中學習。

桃樹聽他們在聊她完全不懂的事情,就放心了。如果是聊家裏的事,比如,明天早晨到底是熬小米粥還是玉米碴子粥,那就有可能發生爭吵。

其實爸爸平日裏很和藹,對媽媽,對桃樹柳樹都很好。總是想著法子逗他們開心。空閑的時候,他會和桃樹柳樹一起捉迷藏,蒙上眼睛滿屋子找兩個丫頭;等輪到他躲的時侯,他更是認真,笨拙地藏來藏去,有時甚至會爬到五鬥櫥上麵去站著,讓姐妹倆開心大笑。

但爸爸發起火來是很嚇人的,足以讓桃樹心跳加快腿發軟,讓媽媽掉眼淚。爸爸一旦發起火來,媽媽從不對著幹,總是一聲不響,把爸爸扔到地下的東西撿起來,然後一個人躲到北屋默默流淚。廁所和廚房都不是她躲避的地方,都會被鄰居發現或者感覺到什麼。媽媽在外人麵前永遠都是心平氣和的,不生氣也不發牢騷。在桃樹小的時候,認為媽媽就應該是這樣的。等到自己也做了母親,才知道這是多麼不易,在外人麵前藏起自己的心事,藏起對丈夫對生活的種種不滿是多麼不易。

媽媽忽然發現了桃樹膝蓋上的傷:怎麼回事?但並不等桃樹回答,就去拿紅藥水了。

桃樹不吭聲,心發慌。今晚的事要是被爸爸媽媽知道了,那肯定會家法伺候的,比家法伺候更難熬的,是媽媽的臉色。

紅藥水碰到破皮的地方很疼,桃樹忍不住唉喲一聲。媽媽仍舊什麼也沒說,擦完就走了。桃樹心裏拔涼拔涼的。如果是柳樹喊疼,媽媽會撅起嘴給她吹吹,哄她說,好了好了,不疼了。

是柳樹更會撒嬌,還是媽媽更心疼柳樹?

媽媽走出北屋,從外麵鎖上了門。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如果讓她們姐妹倆插門睡覺的話,早上是怎麼都叫不醒的。何況爸爸媽媽起得早,也不想把她們那麼早叫起來。通常是媽媽先起來,燒上早飯,然後爸爸起來,刷牙洗臉。爸爸刷牙洗臉時,才會打開北屋的燈,媽媽也才會叫她們起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幾乎天天天如此。有一年地震了,柳樹被震醒,拍著桃樹說,你幹嘛亂搖床啊?桃樹迷迷瞪瞪地說,我又沒搖!這時爸爸衝進屋來,抓起桃樹柳樹,一個胳膊下夾一個就往樓下衝。衝到樓下了,聽見羅阿姨還沒敲開文文和弟弟的門。事後爸爸對媽媽說,看來我們從外麵鎖門是對的,不然要誤事。

柳樹正趴在床上看小人書,桃樹討好的說,什麼書啊,好看嗎?柳樹一眼就識破了桃樹裝乖的假象,哼了一聲,看著妹妹說,我敢肯定,你今天晚上在外麵幹了壞事。桃樹說,沒有,哪有啊。柳樹說,我聽見樓下吵吵,有人把雞窩裏的雞放出來了。肯定是你們幾個瘋丫頭幹的。

桃樹繼續申辯,不是的。我們挖知了來著。但聲音裏透著心虛。柳樹不再理她。

桃樹回想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瞪著眼睛在床上滾來滾去,幾下就把毛巾被滾散了,自己捆的就是質量差。她索性用兩隻腳把毛巾被撐起來,撐成一個房頂。這是她經常玩兒的遊戲,像一頂轎子,她想象自己是坐在轎子裏的人。她從小人書裏看到好多次,女人坐在轎子裏。

媽媽在外麵敲門:柳樹,關燈了!柳樹噢了一聲,隻好關燈。

關燈後。桃樹頓時陷入了黑暗,是她自己內心的那種大黑暗。一但進入大黑暗,桃樹就不再是白天那個瘋丫頭了,種種疑團從四麵八方圍上來,讓她沉重得不能再沉重,安靜得不能再安靜。尤其是那個最大的最可怕的疑團,今晚也冒了出來,將她整個心都塞滿了:

媽媽為什麼總是不開心?媽媽為什麼總是對我皺眉?媽媽對我為什麼沒有柳樹親?媽媽為什麼找不出我的小衣服?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我到底是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

桃樹心底有很多問號,像豆芽一樣往外冒,又粗又壯。桃樹看媽媽生過豆芽,總會在泡好的豆子上蓋一層紗布,再在紗布上壓兩塊磚頭,這樣生出來的豆芽就特別的壯,白生生的,短而粗。桃樹的“記憶豆”上也壓著磚,一旦冒出芽來,也是短而粗,非常強壯。

也許是疑問太大了,讓桃樹覺得好累,很快就進入夢鄉了。

那是個沒有苦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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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桃樹她們單元門口就被刷上大字報了:《且看三幢一單元的家長們是怎樣教育子女的》。顯然那幾家養雞戶氣壞了,連夜寫了這張大字報。

大字報從“在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開始,一點點延伸,終於寫到:“由於你們放鬆了思想改造,放鬆了對子女的教育,致使你們的子女犯下許多錯誤,比如用彈弓打壞玻璃窗和路燈,去圍牆外社員的地裏偷挖地瓜,爬到窗戶上偷看大人午睡,在後牆根玩兒火,現在,竟然發展到了偷雞的地步!(他們是絕對想不到她們隻是去偷雞毛並非偷雞),實在是思想道德敗壞,滑向了資產階級的泥坑……”結尾是:“我們不得不大喝一聲:同誌,你們該清醒了!資產階級正向你們招手呢!再不采取行動,你們就十分危險了!紅色江山將要改變顏色!我們等待你們拿出革命行動來!”

大字報貼到了家門口,全單元的家長們都坐不住了,尤其是大字報裏列舉的那些“罪行“,讓家長們大吃一驚:原來自己的孩子這麼野?幹過這麼多壞事?尤其是偷雞這件事,太可怕,成小偷了,再不管真的要滑向泥坑了,不管是哪個階級的泥坑都很危險。

桃樹文文曉嵐梅子四個主犯,無論各自的家長怎麼恐嚇審訊,都堅持說她們不是去偷雞的,隻是想扯雞毛做雞毛毽兒。幸好還有夏蕙和金霞她們兩個同黨,證明她們的確隻是想扯雞毛。家長們雖然覺得匪夷所思,終於還是相信了。偷雞和偷雞毛,性質當然不一樣。就此放過。

但在桃樹媽媽看來,最可怕的不是偷雞毛,而是大字報裏說的“爬窗戶偷看大人睡覺”。這件事真的讓她大驚失色。

經過一番審問桃樹交待了,那是她幹的。她說有天中午她沒有午睡,下樓玩兒時,看到幾個小朋友在對麵的5號樓一家窗戶下互相舉著往上爬。她很好奇(不好奇才怪),跑過去問他們幹什麼呢?一個孩子神秘的說,這個房間裏的叔叔阿姨抱在一起睡覺,你想不想看?當然想看(不想看才怪)。桃樹記不得是誰把她頂上去的,反正她上去了,踩著窗台隔著紗窗,她看到叔叔阿姨果然抱在一起,睡得很香,還輕輕打著鼾,完全不知道已被偷窺。

桃樹實在不明白,天氣那麼熱,他們為什麼要抱在一起呢?桃樹可是連毛巾被都不想蓋,姐姐挨著她她都嫌熱。正在這時阿姨翻了個身,醒了,一眼看到窗戶上站著個孩子,嚇得翻身坐起一聲慘叫。桃樹跳下窗戶落荒而逃。由於缺乏鬥爭經驗,她直接朝自家單元跑去,叔叔打開窗戶看到她了,是三棟一單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