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汗(二)(2 / 3)

桃樹講完後媽媽非常生氣,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以往桃樹犯錯誤她會給桃樹講道理的,錯在哪裏,為什麼錯。這次她隻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下次你再敢去爬我就打斷你的腿!這讓桃樹意識到,這個錯誤是所有錯誤裏最嚴重的,肯定已經越界了。

那一天,三棟一單元的七八戶人家,家家都傳來教育孩子的聲音。雖然去偷雞毛的隻有四個,但大字報揭發出來的“罪行”卻涉及到了所有孩子。趙小軍是用彈弓打爛玻璃加上路燈的主犯,他爸爸給他做了個很棒的彈弓;金亮紮爛過對麵一個孩子的自行車輪胎,因為那孩子不借給他騎;平平和安安曾一起去圍牆外的菜地裏拔人家生蘿卜吃……因為偷雞毛事件的敗露,這些事也就被牽扯出來了,就跟現在抓貪官一樣,一個大貪官後麵總能牽扯出一串小貪官來。

但幾個孩子的家長在教育了各自的孩子後,忽然意識到,他們也應該對大字報進行反擊才是。孩子們固然有錯,你們養雞就沒有錯嗎?是更大的錯!是小農經濟思想在作怪!何況占公家的地盤養雞,是自由主義的表現!

於是,三棟一單元的家長在當天下午采取了兩項革命行動:第一項是每家家長帶著孩子去看大字報,認領各自的錯誤,並實施各自的家法(比如桃樹就被爸爸用木尺打了手板心,三下,爸爸並沒有因為桃樹偷的是黎伯伯家的雞就多打一下,這讓桃樹覺得爸爸覺悟很高);第二項是寫一張反擊養雞戶的大字報,貼回到對麵單元去。

這項革命行動的主謀是文文爸爸,他畢竟已經參加了造反派,比較有資格。大字報的內容是文文爸爸和梅子爸爸共同起草的,但字兒是媽媽寫的。沒辦法,媽媽的毛筆字出了名,一想到寫大字報就想到媽媽了。

桃樹很興奮,她們的事終於成了大人的事。她看著金霞媽媽熬漿糊,又跟著文文爸爸提著漿糊去貼大字報。

大字報貼出去第二天,牆根兒那一溜雞窩就安靜了,公雞母雞都消遁了。那個形勢下,誰也受不了上綱上線。

事情平息後,家長們還是覺得孩子們不能再這麼野下去了,偷雞毛畢竟沾了個“偷”字,還不知接下來會幹什麼。所以有必要采取真正的行動,給這群野馬套上個籠頭。

商量了一陣,提出一個方案:辦學習班。

}h3}8}/h3}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桃樹早就會背這條語錄了,但她一直以為學習班是大人的事。爸爸在學院參加學習班,媽媽在家屬院參加學習班,艾老師在學校參加學習班。那時候學習班盛行。沒想到他們也要參加學習班了。不過對桃樹來說,隻要能和她的狐朋狗友在一起,幹嘛都行。

他們單元的學習班,由曉嵐的媽媽劉老師負責。劉老師因為身體不好,沒去參加學校的運動,一直在家修養,似乎責無旁貸。其他家長協助,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文文的爸爸找了塊木板刷了黑漆,桃樹的媽媽在上麵寫下“三幢一單元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幾個字,掛到單元門,向貼大字報的群眾表示,我們已拿出了革命行動。

學習班每天上午九點到十二點。下午照常可以玩兒,去遊泳或者做其他事。這是爸爸的建議。他說畢竟還是小孩子,每天拿3個小時間的時間來學習就可以了,太長了他們坐不住。

桃樹知道爸爸什麼都按數字劃分。每次桃樹邀請他和她們一起玩兒時,他會看看表說,好的,可以玩兒半小時。這樣說來爸爸是最早開始“數字化生存”的人。當然他這個數字化與高科技無關,他就是喜歡用數字規範一切。因為他有超強的心算能力,所有的事情經過他的心算都被數字化了。比如夏天到了他會拿出10元錢說,這是今年夏天我們全家吃西瓜的錢。西瓜2分錢一斤,一個15斤左右,兩毛五到三毛一個,十元錢可以買35個左右,也就是說每個月我們可以吃10到12個西瓜。平均一星期吃2到3個。由此而推,粗細糧的搭配也如此,一周吃2次饅頭1次米飯(N次窩頭)。每天晚上爸爸還會給她們削鉛筆,一人削3支,一支用兩節課。那時沒有轉筆刀,爸爸總怕她們削鉛筆時削到手了,就替她們削。晚上她們把用禿的鉛筆放到爸爸麵前,等爸爸改完作業後一支支地給她們削好,再放回鉛筆盒,放進書包。就連打手心也是打三下(他認為打手心是最好的打法,一來很痛二來打不傷打不傻)。當然動粗是少數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會有的,多數時候他是進行思想教育。

爸爸的思想教育很傳統,先指出錯誤,然後就讓她們去麵壁:站到牆那邊去,好好想想自己錯在哪兒了!所以桃樹從小就知道“麵壁思過”這個成語。隻是這方法不太有效,桃樹麵壁時從不曾思過,隻是盯著牆壁發呆,腦子裏飛速考慮著明天再玩兒個什麼刺激的,怎麼才能不被爸媽發現。有時盯著牆看久了會發現牆上的某一處花紋像匹馬或者像個人頭,不由地暗自開心,罰站一結束趕緊告訴姐姐以分享勝利果實。

一般罰站時間為半小時,或者罰到吃飯為止。這時老爸會把桃樹叫過去問,每次問的都是一樣的:想了沒有?想了。錯了沒有?錯了。下次改不改?改。好吧,吃飯。這相當於現在所有古裝劇必出現的那句台詞,皇上,小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回答永遠是一個字:講!假如皇上來一句你愛講不講,不知那個“小的”該如何是好。假如爸爸來一句,說說錯哪兒了!那桃樹必敗。桃樹和柳樹成年後,曾無情地告訴老爸這一教育方法很失敗,老爸十分意外,哦,真的沒用嗎?我還以為這種方法很好呢。

當然,如果學習班是全天候的,估計劉老師也受不了。全單元7到12歲的孩子有13個。其中柳樹和竹子提出,他們高年級要去學校參加活動的,不能參加學習班。退出2個還有11個。圍起來也有一大圈兒呢。

為了激勵這幫孩子參加學習班,劉老師每星期都要在學習班裏評選一次“毛主席的好孩子”。評上了有獎,獎品是毛主席畫像。她買了好多一分錢一張的作業本那麼大的毛主席畫像。那些畫像印刷精美,光滑的道林紙,彩色的麵麵。有在海邊散步的,有暢遊長江後坐在藤椅上的,有打乒乓球的,還有摟著黑孩子的,等等。一分錢一張,現在想來實在是太便宜了。劉老師在畫像背麵用鉛筆很輕地寫了兩行字:“獎給毛主席的好孩子桃樹。三幢一單元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她生怕“力透紙背”,劃到偉大領袖的臉,顯得不恭,鉛筆痕淺到淺灰。這樣的畫像桃樹得了七、八張,幾乎每次評選她都沒落下。由此可以推斷,這個學習班持續了近兩個多月。

當毛主席說“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時,絕對沒想到有人拿來辦成了托兒班。當然,雖然有托兒班的內涵,也還是披著學習班的外衣。比如最新指示發表了,他們就背誦最新指示:“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甚至還背過《炮打司令部》:“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和人民日報評論員的評論.寫得何等好啊!”現在桃樹隻記得這一句了,當時是可以背出全文的。(想想自己的童子功竟是在這樣的境況下練就的桃樹真是覺得悲催,現如今還能寫點兒心平氣和的文字算是僥幸)。“十六條”發表了就學習“十六條”,八屆十一中全會開了就學全會公報。很跟形勢。

但畢竟一個個都是些小學生,總不能老是學政治。劉老師很犯難,她除了教孩子們唱唱語錄歌就沒什麼新鮮選擇了。遊戲是不敢玩兒的,跳繩,跳房,彈玻璃球,都不行。怕人家說學習班是玩兒的嗎?四處都有許許多多一天到晚找碴兒的眼睛在看著。想來想去,唯一的健康娛樂就是猜謎語了。

猜謎語裏劉老師最喜歡猜字,正好可以讓大家多認幾個字。她的職業意識很強,即使玩兒也想讓孩子們長點兒知識。比如,一點一橫長,撇子到南陽,南陽二十裏,有個巾姑娘,是“席”字。或者,山下有座餅幹廠,是“岸”字。或者:采蓮船,去采蓮,舟已遠去,隻見水漣漣。這個太複雜了,沒有人能猜出,劉老師告訴大家是“沿”字,還認真講解了一番,但始終沒看到哪個孩子恍然大悟的樣子。桃樹倒是很喜歡這個謎語,故印象極為深刻。直到成年後還讓人猜過。曾經在一次開會時她說給與會的其他老師聽,也隻有一個老師猜出。看來是個有難度的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