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汗(三)
在討論采取什麼樣的革命行動時,文文提出一個建議:我們去為貧下中農積肥吧。我姥姥說,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等糧食豐收了,就能早日實現共產主義。
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家的熱烈響應。
劉老師稍稍猶豫了一下,也表示了讚同。畢竟這是條很實在的建議,之所以稍稍猶豫,肯定是怕孩子們弄得渾身稀髒。
所謂積肥,當然不是去公共廁所或者下水道掏大糞(那是環衛局的掏糞工人負責),而是去馬路上撿糞。桃樹她們院子外麵那條馬路是名副其實的馬路,幾乎看不到汽車,來來往往的全是牛車馬車,可謂川流不息。那些牲口經常是邊走邊拉,路中間總是一堆一堆地冒著熱氣。有的車把式隨車帶著糞筐,拉了就跳下車來撿。有的車把式懶,任牲口走一路拉一路。那時候懶人居多,所以在馬路上撿糞是很容易的事。
桃樹對這個建議尤其讚成,能到牆外去玩兒肯定比坐著辦學習班有意思。估計其他人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點讚的。劉老師也不好反對,因為要為實現共產主義必須拿出革命行動是她自己說的,她隻是一再要大家注意安全。
桃樹飛快地奔回家,找媽媽要簸箕掃把,媽媽很為難,家裏的簸箕掃把拿去撿了糞,以後怎麼用呢?可是又不能反對,猶豫一下,還是遞給了桃樹,隻是囑咐她不要撿稀粑粑。
桃樹跑到牆根下,先把撮箕掃把扔出牆外,再翻牆出去,很麻利。文文和曉嵐也很快跟了出來,幾個丫頭開始在馬路上一灘一灘地鏟著牛糞馬糞,絲毫沒有嫌其髒和臭,很投入。雖然她們都是學院裏老師們的孩子,或曰知識分子的孩子。但在那個年代,已經被教育得很熱愛勞動了。從一年級起,每到農忙季節,學校就要組織他們去農村勞動,揀麥穗搓玉米摘棉花,早上5點就得起來,比上學還早,趕在火辣辣的太陽之前去地裏幹活。這樣“半強製”的支農勞動,令他們對“積肥”這樣詞彙一點兒也不陌生。即使在平常的日子裏,父母和老師也要求他們不準表現出瞧不起勞動人民的言行,比如看到掏糞工人在掏糞,不許捂鼻子,要麵帶笑容地問候。不管這樣的教育是否過分,從桃樹的成長經曆看,是大有益處的。而且由於經常去農村,桃樹多少了解了真正的農村是什麼樣子,肯定和牆上畫的不一樣。學校牆上有一張宣傳畫,那上麵的蘿卜比人還大,棉花跟樹那麼高,小孩兒可以坐在麥穗上……桃樹去了農村就知道了,根本不可能。
一輛大馬車過來了。所謂大,就是有三匹馬拉著,通常隻有一匹馬。車上的麻袋摞得很高。桃樹老遠就盯上這輛車了。車走近了,趕車的老農恨她一眼,他從她手上拿著的東西看出,她是來撿糞的,真搞不懂這些城裏的孩子把糞撿去做什麼。而桃樹也看出,這個車把式是屬於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那類,因為車屁股上插著糞筐和鏟子呢。
桃樹看著馬車從自己跟前吧嗒吧嗒地走過,忽然,其中一匹馬翹起了尾巴,噢,肯定是要拉了!桃樹有經驗,興奮地衝上去拿撮箕接,小跑地跟著馬屁股後麵。
果然,啪嗒啪嗒,兩灘屎粑粑落在了桃樹的撮箕裏。車把式很不樂意,揚鞭催馬快走。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揚起的鞭梢就甩到了桃樹的胳膊上,一條血紅的印子即刻出現在桃樹的右胳膊上,桃樹唉喲一聲,在一旁的曉嵐看到了,白白的胳膊上頓時鮮紅的一道,嚇得連連叫文文過來。
文文和曉嵐一起把桃樹送到學院門診部,桃樹竟然一聲沒哭。到了門診部,夏蕙的媽媽方醫生給她消毒擦紅藥水,嘴裏嘖嘖地嗔怪車把式太狠,問她疼不疼?桃樹歪頭看著胳膊,嘴裏問的卻是:方阿姨,我下午還能去遊泳嗎?
真跟英雄人物一樣。
方阿姨嚴厲地說,不行,不能感染了,遊泳池的水可不幹淨。要命的是,媽媽在看到桃樹胳膊上的紅印後,也跟方阿姨一樣嚴厲,堅決不準她去遊泳,甚至都不準她沾水。
桃樹不敢反抗,午飯後隻好躺上床。聽見文文她們互相吆喝著出了門,心裏像貓爪一樣難熬。她聽見媽媽南屋門關上了,就悄悄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潛出門去,撒開丫子跑,去追趕文文和曉嵐她們。跳下池子的一瞬間,傷口還是很疼的,過了一會兒就沒感覺了。而且,傷口也很給桃樹麵子,居然沒有感染,不知不覺,就好了。
學院的遊泳池很標準,長100米寬50米,淺水區1米2,深水區2米,每年夏天開放三個月。桃樹每天都盼著下午到來,午飯一吃過,就提著網兜(裏麵是作為遊泳衣的舊背心舊短褲)衝向遊泳池。原來遊泳池有個規定,沒有大人帶孩子不能下水。但有一天,大喇叭裏忽然廣播了“激動人心”的消息,“偉大領袖毛主席暢遊長江”,“毛主席再次暢遊長江的喜訊,很快傳遍了武漢。武漢全城男女老少,歡欣鼓舞,奔走相告:‘我們敬愛的領袖毛主席這樣健康,這是全中國人民的最大幸福!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桃樹和她的小夥伴兒聽到這個廣播,興奮不已,那才叫“喜大普奔”(喜出望外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她們小小年紀已經有了“政治直覺“:這下子大人們肯定不能反對她們遊泳了。果然,沒過兩天,學院遊泳池就取消了沒有大人帶領孩子不得入內的禁令,隻不過采取了相應措施,找了四個遊泳教練站在岸上。
桃樹不會遊泳,隻是在水裏泡著。爸爸的水性極好,是從小在家鄉的剡溪裏泡大的。他早就許諾等桃樹8歲了就教她遊泳。不止遊泳,還要教她下象棋和騎自行車。爸爸說,我隻有這三樣技能,都要教給你們。爸爸把自行車都算在他的技能裏,可見他的確不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但在桃樹眼裏他是最好的爸爸,也是最能逗樂的爸爸。姐姐柳樹已經跟爸爸學會了騎自行車,也學會了遊泳的基本動作。桃樹眼巴巴地盼著自己滿8歲,做爸爸的學徒。哪知滿了8歲後爸爸就沒時間收徒弟了,成天開會,連星期天都開會。不止是桃樹的爸爸,所有大人都如此。桃樹被迫自學成才。不過,每當她頂著日頭下到泳池裏,聽到知了在樹上一個勁的叫,看到楊樹葉子油綠泛光輕輕搖擺,每一寸肌膚都浸入涼絲絲的水裏,真是感覺爽死了。多麼幸福的時光啊。她們在池子裏比賽憋氣,比賽搶救生圈兒,比賽潛水。完全不是遊泳,是玩水。每當夏天結束時,桃樹就像一條小黑魚。
雖然每天下午去遊泳,但上午桃樹她們還是堅持撿糞的。不管撿到多少,都很珍惜地背回到院子裏,堆在單元門口,用粉筆畫個圈兒,怕別人拿。在殷勤勞作了一段時間後,珍貴的農家肥就積攢起了一大堆,日日熏著過往行人。最受不了的就是一樓金霞家和趙小軍家。正好是夏天,臭氣熏天。
受不住熏的金霞媽媽就給學習班提意見了。她當然不敢說撿糞積肥不對,而是說為什麼撿了糞不給貧下中農送去?送給貧下中農,才是真正的支援農業。
劉老師說沒有車。金霞爸爸立即幫忙借來一輛手推車,是獨輪的,幫著他們把糞裝好,讓她們趕緊送到鄉下去。柳樹讓媽媽用紅紙寫了“支農光榮”四個字,做成小紅旗插在糞車上,然後先在在大院裏推著轉了一圈幾(廣而告之)才送往鄉下。
別看隻是個小推車,卻很難推。連最最能幹的文文,也是推得歪歪扭扭,5分鍾就得休息一下,而桃樹根本推不動,要和曉嵐兩個人一起推才行。就這麼輪換著歪歪扭扭的推,好不容易才推到田間地頭,幾個人的手都磨出了血泡。但她們還是向雷鋒叔叔學習,做無名英雄,走到一塊麥地邊上,悄悄倒下一車糞就打道回府了。
她們可是真正的無名英雄,沒有被記者發現拍照寫到新聞裏的幸運。所以時至今日,桃樹也無法知道那些社員突然發現地頭這堆糞後是什麼樣的表情,是驚訝,還是驚喜,還是莫名其妙?估計後者的可能性最大。那麼極有可能,他們隨手就把這些糞撒到就近的地裏了,反正沒有自己的地。
當時的桃樹還真不在意這個,她在意的是,她們辛辛苦苦了那麼些日子(她還為此挨了鞭子磨出了血泡),那些糞,到底對早日實現共產主義起作用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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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衛兵大串連開始了。
大串連開始後,桃樹才知道她們天天撿糞的那條馬路非同一般,雖然鮮有汽車開過,卻是直通北京的。但凡外省人步行去北京,必經此路。連續幾天,桃樹都看到排著隊打著紅旗的紅衛兵走過,有時他們還唱著歌兒:
紅衛兵,紅衛兵
革命的烈火燃在胸
階級鬥爭風浪考驗了我
路線鬥爭鍛煉得心更紅
……
中間幾句桃樹總是聽不明白,但“紅衛兵”三個字很清楚,他們胳膊上戴著的紅袖套也寫得很清楚。
姐姐柳樹羨慕他們的要命,因為她也想參加紅衛兵,去北京串聯,隻是被爸爸媽媽堅決反對掉了。理由當然是太小(11歲),會給革命添麻煩的。
柳樹就到學習班來號召,成立一個“紅衛兵接待站”,為過路的紅衛兵長征隊送茶水送擦汗的毛巾。柳樹說,這才是真正的革命行動,比撿糞積肥重要多了。
劉老師依然沒理由反對,隻能同意。
桃樹不明白這件事和共產主義有什麼聯係,柳樹說紅衛兵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才長征去北京的,我們幫助紅衛兵,就是幫助共產主義。桃樹一下就明白了。
在柳樹的率領下,一單元的孩子們抬著各家的桌椅板凳,端著各家獻出的白糖茶葉,提著各家的熱水瓶和茶杯,一窩蜂地擁到馬路邊擺好,桌子上還貼著“紅衛兵接待站”的紅紙條,漂亮的毛筆字又是出自桃樹媽媽的手。
他們剛擺好沒一會兒,就有紅衛兵隊伍過來了。桃樹老遠就看到了紅旗和綠色的身影。那時的紅衛兵都有統一的裝束,桃樹在宣傳畫上見過:一身綠軍裝,戴著軍帽,紮著皮帶,而且挽著袖子,胳膊上套著紅袖章,颯爽英姿的。女生的領口總是翻出白襯衣,感覺特別漂亮。令桃樹羨慕不已。
不過,當這一隊紅衛兵走過來時,已經和桃樹想的有很大區別了,他們一個個都汗流浹背,疲憊不堪。一點兒也沒有宣傳畫上那些紅衛兵那麼英姿勃勃,有的穿軍裝,有的也沒穿。
桃樹端起杯子熱情地喊:叔叔阿姨休息一會幾再走吧,請喝一杯糖開水,請擦一把汗!
幾個紅衛兵臉紅了,互相看看,還是停了下來。打頭那個舉紅旗的,把旗杆靠在桌子邊上,接過桃樹的杯子,說了聲謝謝,就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文文曉嵐梅子夏蕙金霞金亮也全部圍了上去,七嘴八舌,脆生生甜蜜蜜地叫著,疲憊不堪的紅衛兵一個個都迫不及待地接過他們遞上的杯子,把糖開水或者茶水一飲而盡,一臉痛快的表情。
桃樹好奇地問,叔叔阿姨,你們去北京能見到毛主席嗎?
紅衛兵說,我們一定能見到的。見不到我們就不回家。
金亮說,那你們是去毛主席家嗎?
紅衛兵說,當然不是,我們是去天安門廣場。
柳樹撇撇嘴:切,有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呢,毛主席家根本坐不下的。對吧?
紅衛兵很嚴肅地點點頭。
臨走前,為了表答感謝,紅衛兵取下自己胸前的像章,或者拿出隨身帶著的語錄卡片,回贈送給“接待站”的工作人員。
桃樹一共收到一個像章,三張語錄卡片,馬上拿到姐姐麵前臭諞。
姐姐看都不看就批評她:你剛才怎麼叫他們叔叔阿姨?你沒看到他們臉都紅了嗎?
桃樹不明白,為什麼?
柳樹說,應該叫哥哥姐姐!他們又不是大人。
桃樹很意外,原來離開爸爸媽媽到外麵去做事的,並不都是大人。以後她記住了,看見紅衛兵就叫大哥哥大姐姐。果然,紅衛兵更願意聽她這樣叫,他們叫她小妹妹,小妹妹你好。謝謝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