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路邊一共接待過幾支“紅衛兵長征隊”?桃樹記不清了,更不知道當年那些路過的紅衛兵,是否記得這群路邊送水的孩子?無論是他們,還是他們,都把一顆無比單純的心,撂在了那條路上。
但這一“革命行動”也很快結束了。原因是,各家各戶的大人們招架不住了:哪有那麼多白糖茶葉可貢獻呀,自己家也舍不得啊。
接待站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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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衛兵接待站終結後,柳樹提出一個新建議:我們單元成立一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吧。
那個時候學院放電影的操場上,時常有宣傳隊來演出,其中就有中學生宣傳隊,隊員們的年齡比桃樹她們大不了多少。
柳樹是很會跳舞的,那些舞蹈看兩次她就會跳了,還教過曉嵐和金霞夏蕙,幾個女孩兒都能跳舞。柳樹盤算了一下,文文的歌兒唱的很好,金亮模仿能力強,會唱樣板戲,趙小軍會吹笛子,至於平平和安安這對雙胞兄弟,隨便唱個語錄歌都能讓觀眾高興。唯有桃樹,一點兒文藝細胞也沒有,但舞蹈是需要6個女孩兒的,桃樹就濫竽充數混進舞蹈隊,僵手僵腳地跟著比劃動作。這麼算下來,拿出七八個節目沒問題。
劉老師和各位家長都非常讚賞這個提議。這個辦法比辦學習班還要好,排好一個節目需要花很長時間,不愁沒事幹了。
於是,一單元宣傳隊隆重成立,柳樹任隊長,文文任副隊長。每天排練節目。
排練很刻苦,雖然節目的技術水平並不高,但畢竟都是些從沒登過台的孩子,僅僅是動作整齊就得訓練半天。柳樹嚴格要求,比如第一個合唱節目,每個人要拿著紅寶書,那個紅寶書的拿法都必須合符要求,橫端著胳膊,將寶書貼在左胸——那裏是心髒,表示重要。經過一個多月的排練,他們差不多湊出了一台節目,有樣板戲,語錄歌,笛子獨奏,詩朗誦,還有舞蹈。舞蹈是主打,一個是《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一個是忠字舞《敬愛的毛主席》,還有一個是語錄歌“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這首語錄歌譜了一個新疆舞的曲調,故很適合跳舞:“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呀~子!人~民,好~比,土~地……”最後一句:“在人民中間~,哎~~生根開花!”感覺是可以扭腰動胯的。
沒有伴奏的,殷伯母就教她們把兩根筷子夾在手上,敲打出節奏來伴奏。這成為桃樹至今掌握的一項技藝。
至於演出服,也是現成的,單元裏的幾個女孩子都有同樣的格子短袖,都出自桃樹媽媽的手。男孩子,穿個白汗衫就可以了。
柳樹給媽媽彙報,節目全部準備好了,要出去演出了,但是沒有紅旗。媽媽說沒問題,我來解決。媽媽用兩條紅領巾斜拚起來,縫紉機一連,就做成了一麵小紅旗,上麵用黃色蠟光紙剪了幾個字貼上:三幢一單元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他們就打著這麵紅旗出發了。
應該是平均年齡最小的宣傳隊吧?
去哪裏演出,演給誰看?柳樹說,當然是演給工農兵看了,毛主席說,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於是他們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農村。
農村不難找,學院外麵全是田野,走不了多遠就能看到村莊,是他們每年麥收時都要去撿麥穗的村莊,好像是叫柳家莊,或是柳家村。
柳樹領著宣傳隊員走進柳家莊的田野,看見一群社員正坐在地頭的一棵老柳樹下麵說閑話呢,就徑直走過去。
柳樹非常老練地問,請問你們誰是隊長?一個老農舉了舉煙杆。柳樹說,隊長同誌,請你讓社員同誌都坐到這邊來,我們要為你們宣傳毛澤東思想。
隊長大伯為難地說:俺們剛休息完,正要幹活兒嘞。
柳樹大聲說,我不是讓你們休息,我們是為你們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毛澤東思想是頭等大事。
隊長隻好吹哨,把社員們召集到一堆兒,社員們喜笑顏開的,巴不得接著休息。柳樹有模有樣地集合好隊伍,往中間一站,大喊:
“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現在開始戰鬥!”
桃樹文文曉嵐梅子金霞等一幹隊員,就一起跺腳高喊:開始戰鬥開始戰鬥開始戰鬥!
一瞬間塵土飛揚,連天天吃土的社員都受不了,開始捂嘴巴捂鼻子了。演出開始了,曉嵐報幕,第一個節目,舞蹈,《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
然後是趙小軍的笛子《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後是金亮的樣板戲,“臨行喝媽一碗酒”,然後平平安安唱語錄歌,《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然後是桃樹的詩朗誦,《紅軍不怕遠征難》,還有曉嵐的獨唱,《奶奶喂了兩隻雞》。總之一個接一個,又唱又跳,又說又鬧,樂得社員同誌們前仰後合的。一直折騰到太陽當頂,演員們口渴得不行,把“觀眾”從家裏帶來的茶水都喝掉了。
柳樹終於宣布: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到此結束,請貧下中農提出寶貴意見!
社員同誌們呱唧呱唧給了不少掌聲。隊長還站起來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最後,社員與演員一起,“同台”演唱了《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相當於現在的《難忘今宵》),終於結束了。
桃樹興奮得無以複加,這是她此生第一次登台演出,而且借著姐姐當隊長的光,在最後一個舞蹈中,還擔當了站到文文腿上手指方向的重要角色,雖然她站上去時腿發抖心跳如鼓,但感覺無上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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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軍營。
學院對麵的運河邊上,有一個兵營,有解放軍叔叔站崗的。桃樹她們早就知道,但從來沒進去過。這下可以理直氣壯地進去了。他們打著紅旗,來到軍營門口。柳樹又如此這般地向解放軍叔叔說了一番,那個站崗的叔叔很客氣地請她們等一下,說進去報告。過了一會兒,站崗的叔叔帶來來一個穿皮鞋和四個兜兒的叔叔,那個叔叔笑容滿麵地說,小朋友,歡迎歡迎。
桃樹想,解放軍叔叔就是不一樣。
走進去發現,兵營很小,也沒有禮堂。桃樹他們被帶到一個飯堂裏,然後聽見外麵吹響了集合哨音:集合!
很快,解放軍叔叔排隊走進了飯堂,他們迅速把桌子椅子靠邊兒放,騰出個地方讓她們演出。看得出他們很開心,動作刷刷的,還帶著笑容。一定是很憋悶吧?
場地雖然騰出來了,但還是太小,觀眾隻好站著看。
遺憾的是,這回演出不太順利,一會兒是唱“臨行喝媽一碗酒”的金亮要拉粑粑,一會兒是表演“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的梅子和曉嵐說口幹唱不出來,一會兒平平和安安打起來了,柳樹哄這個哄那個,為了救場還親自上去朗誦了兩首毛主席詩詞。最後一個“壓台”節目,還是《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結束時,還是桃樹站在文文腿上,手指前方。
解放軍叔叔的掌聲可是比社員同誌們響亮多了,而且經久不息。這讓宣傳隊員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混亂的場麵有了一個圓滿的結束,一個個像小公雞一樣嗷嗷的,跟解放軍叔叔一起合唱了一首《學習雷鋒好榜樣》。
“演出到此結束,請解放軍叔叔提出寶貴的意見!”
中午回到家,桃樹整個人蔫蔫的,坐在北屋的小凳子上一動不動。媽媽進出幾次,感覺不對勁兒,這孩子從來都跟永動機似的,從沒出現過這種狀態,怎麼回事?媽媽就問她,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桃樹想了半天,找出一個表述的詞,我有點兒惡心。
媽媽嚇著了,摸摸額頭,不熱啊。尋思一下,就熱了個紅薯給她吃。桃樹幾口就吃掉了紅薯,立即抖擻起來,好像岸上的魚又被扔回了水裏,起勁兒撲騰,
媽媽鬆了口氣,搞了半天是餓的。從來沒餓過,就把餓說成惡心。這事兒也成為桃樹成長中的段子,被爸爸媽媽一直說到成年。
第三天出發的時候,媽媽就給桃樹和柳樹一人準備了一個紅薯。文文,曉嵐,梅子,金霞,個個都帶了,曉嵐帶的還是大白兔奶糖呢。“走穴”也不是容易的事,何況還是公益走穴。
大家都有點兒累了,精神頭遠不如前兩天。出發前,柳樹不得不帶領大家背誦一遍“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語錄。
按計劃,第三天該去工廠了。為工農兵服務嘛,農和兵都已經去到了,就差“工”了。
卻沒想到,進工廠最難。他們想去離學院最近的拖拉機廠,那個廠子的看門師傅卻堅決不讓他們進,說是不安全。
“你們這些小孩子,碰著了傷著了怎麼辦?”
柳樹說,我們要為你們宣傳毛澤東思想。
看門師傅居然說,我們廠子自己有宣傳隊,天天宣傳。
這實在是太打擊積極性了。柳樹都不知該怎麼遊說了。經過這兩天折騰,革命鬥誌本來就有些低落,遇到這樣的阻礙更是大幅度衰退。
師傅又說,快回家吧,這麼大熱天,別中暑了。
副隊長文文的潑辣勁兒也消退了,她小聲跟柳樹說,算了,我們回去吧,我媽她們廠也是不能隨便進的。
他們隻好扛著紅旗打道回府,演出到此結束。
總共才演了兩場,這支平均年齡最小的宣傳隊就終結了。桃樹的演藝生涯也就此打上了句號。
但不管怎麼說,三棟一單元組織宣傳隊去農村軍營演出的消息,還是在大院裏很快傳開了,徹底改變了大字報上所說的,滑到資產階級泥坑裏的形象,讓大家刮目相看,差不多要成先進典型了,在桃樹後來的作文裏,沒少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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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班有頭無尾,不了了之。一個重要原因,是曉嵐的爸爸也被“揪”出來了,說他是特務,不讓回家,天天辦學習班。之所以說張叔叔是特務,是因為他曾經參加過一次軍統頭子戴笠的宴請,是跟著他姨媽去的,姨媽和戴笠的某個女眷關係好。那時他剛大學畢業,還沒工作。本想和大人物沾點兒邊好找工作,卻連話都沒撈著說一句。卻不知被什麼人揭發出來,無論他怎麼解釋都過不了關。那個時候學院進駐了一支工宣隊,由工宣隊直接看管他,天天關在屋子裏寫交待材料,據說還挨了打。
劉老師因此心情很不好。
沒了人看管,桃樹們又一次陷入無政府狀態。但他們一刻也沒閑著,馬上迷上一種新遊戲:搶傳單。
爸爸學院有一座大樓,很高大,被桃樹們稱其為飛機樓。其實樓不過六層高,加上主樓上那個小樓也才七層。但對桃樹她們來說實在是高大,必須仰視。之所以稱其為飛機樓,是因為中間主樓高而窄,兩旁的附樓矮而長,朝後斜出去,像機翼一樣。
主樓頂上有個小樓,像碉堡,後來成為學院的造反派司令部,造反派在碉堡上插了一麵旗幟,上書七個大字:“無產階級造反兵團”,簡稱造反團。旗幟下是一個比桃樹家窗外的大喇叭還要響亮十倍的高音喇叭。喇叭口所指之處,是一馬路之隔的醫學院,也就是造反派的對立麵保皇派,保皇派也有一個很長的名字,“紅色革命者聯合司令部”,簡稱“紅聯司”,桃樹總是聽成“紅臉絲”。
這邊大喇叭每天播出的文章都是攻擊“紅臉絲”的。“紅臉絲”自然也不示弱,把高音喇叭直接掛在水塔上,更高更響,也是每天大喊大叫,哇啦哇啦地攻擊這邊的造反派。
在最初一個時期,也就是桃樹她們剛剛“停課鬧革命”的那個時期,兩派還處於“文鬥”階段,每天隻是互相念些觀點對立的文章,兩軍並不交彙,隻憑兩個大喇叭遙遙“相抗”。
桃樹不懂什麼派不派的,隻要好玩兒就行。飛機樓是她們最喜歡去的地方,因為那裏熱鬧,經常有人圍成一圈兒開展辯論,通常是保皇派的人上門來宣傳他們的觀點,這邊的人就衝上去反駁,跟吵架一樣。桃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隻能聽出他們不斷地背誦毛主席語錄,有時候也會背誦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什麼的語錄。每每吵到不可開交時,高潮就到了:高高的碉堡窗口上有人探出身子來,用手裏的大喇叭喊口號,然後手一揮,向下灑出大把的傳單和語錄卡片,眾人都去搶傳單,辯論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