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派雖然聲稱要砸爛一切,橫掃一切,但潛意識裏還是留下了最基本的審美意識。所以他們用來印傳單的彩紙都挺漂亮的。如果全用白紙桃樹她們就沒興趣去搶了。那些從空中飛下來的彩色蝴蝶般的傳單,翩翩起舞,飄飛,絲毫不具有革命性戰鬥性,桃樹仰起臉來,在無比期待中,有了童年最初的審美實踐……
成年後桃樹去西藏,當她第一次在海拔五千多米的米拉山口看到獵獵飛舞的經幡時,不知怎麼腦子裏竟湧現出了兒時仰起臉來等待著空中飄下的傳單。同樣的藍天,同樣的五顏六色,同樣的隨風飄動。隻是五色經幡是為了向上天誦經祈禱,而紛紛灑落的五色傳單,卻是為了表達更強硬的意誌。不祈禱,隻戰鬥。人類為什麼會用這樣鮮豔的色彩表達完全不一樣的願望呢?
當然也有很多大人在下麵“搶傳單”,他們是真的為了讀傳單去搶的。當傳單如蝴蝶一樣飛下來時,桃樹她們瘋子一般擠在大人中拚命爭搶。因為人小靈活,搶到的總是比大人多。紅紅綠綠黃黃的傳單成了她們的寶貝,她們象積攢糖紙一樣積攢傳單,互相比誰的多誰的好看。有時也互通有無,比如桃樹紅色的多,就拿幾張跟曉嵐換黃色的,跟梅子換綠色的,這樣的話撒出去才好看。
等傳單積攢到厚厚一疊時,她們就跑到三樓殷伯母家:隻有她家有個陽台,也隻有殷伯母會借陽台給她們玩兒,讓她們在陽台上瘋鬧。
她們站在陽台上,叉著腰,朝樓下大聲喊:撒傳單嘍撒傳單嘍!
樓下很快就聚集起一幫孩子,伸開雙臂仰起期待的眼睛。桃樹就學著造反派的樣子喊道:“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真理在我們手中,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
然後一揮手,毫不吝惜地將積攢數日的傳單全部撒掉。
看到底下的孩子如小雞啄米一般去爭搶,桃樹感覺太爽了。她從沒想過那些孩子為什麼會去搶,撒下去的又不是錢。這是人類的一種什麼心理呢?同樣,為了下一次的爽,她又開始去搶別人撒下的傳單。這樣循環往複的遊戲,竟會讓桃樹樂此不疲。
可惜搶了那麼多傳單,竟然沒有留下一張,至今都無法知道那些紅綠紙上究竟印了些什麼了。這讓今天的桃樹感到非常遺憾,倘若留下一張現在一定成為珍貴史料了。
有一天桃樹跟曉嵐去殷伯母家撒傳單時,敲了半天門沒人開。奇怪。跟著,屋裏傳來吵架聲,桃樹聽了一會兒,是殷伯伯在和他兒子吵架。桃樹很喜歡殷伯母家的大哥哥,個子那麼高,還戴眼鏡,但大哥哥從來懶得理她們。桃樹聽出來了,大哥哥要去北京串聯,殷伯伯和殷伯母不樂意。門忽然開了,大哥哥戴著“紅衛兵”袖套從裏麵出來,還拎了個旅行包,氣衝衝的,摔了門就下樓。萬分不懂事的桃樹和梅子,在傻了一會兒後,仍敲門要求去陽台撒傳單。殷伯母抹著眼淚,叫她們過兩天再去。實在是討打。
桃樹心癢難耐,沒處可炫,就拿回家向媽媽炫耀。
媽媽接過來翻了翻,一眼就看到了爸爸的名字,掃了幾行,臉色就變了,嚓嚓幾下子撕爛了傳單,然後狠狠地對桃樹說,你再去撿這些東西回來,我就打斷你的腿!
桃樹並沒有被嚇到。她知道媽媽不會打斷她的腿,那個隻是威脅,相當於大標語上說,要在劉少奇身上踏上一萬隻腳。連桃樹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為了不讓媽媽生氣,她還是終止了搶傳單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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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發現,雖然爸爸一張大字報也不寫,但吃過晚飯,卻常常領著媽媽去看大字報,尤其是去看那些批判他自己的大字報。
爸爸對媽媽說,不管人家說的對不對,咱們態度要端正。媽媽不說話,隻默默地跟在爸爸身後。他們經常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天黑看不見了才回來。回來後就進南屋,關起門來嘰嘰咕咕地說話。
桃樹覺得很奇怪,大字報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電影。原先爸爸媽媽晚飯後的活動是去運河河堤散步,不管大院放什麼電影都不去看。現在鬧革命了,他們不再去河堤散步了(有人說那是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但還是什麼電影什麼和文藝演出都不看,寧可去看大字報。一句話,所有熱鬧好玩兒的事他們都不喜歡。桃樹覺得大人真是很沒意思,千萬別長大。
有一次桃樹看到一張大字報上,黎曉紅她爸爸黎伯伯的名字被寫反了,一個頭朝下,一個頭朝右。她連忙指給姐姐看:姐你看他們寫錯字了。姐姐說,笨蛋!他被打倒了,當然要頭朝下。
桃樹還是不解。上學之前,她總是寫錯自己的名字,喜歡把“桃”的木字旁寫到右邊,被柳樹罵了很多次笨蛋。現在是別人把字寫錯了,柳樹為什麼還是罵她笨蛋?
桃樹也開始關心大字報了,她主要是看爸爸的名字有沒有出現在上麵。還好,爸爸的名字出現的不多,而且沒有打叉叉。在爸爸名字前麵,一般是寫著“白專道路的典型”“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黑幹將”或者“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後麵這個桃樹明白,因為爸爸出身地主。這事兒她早就知道了,是他們家公開的秘密。不管爸爸穿衣服多麼樸素,多麼喜歡吃窩窩頭,多麼愛和貧農出身的趙叔叔湯叔叔聊天,還是改變不了這一事實。
但是“白專道路的典型”“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黑幹將”這兩個詞卻看不懂,她就去問姐姐,這是什麼意思啊?柳樹說,就怪爸爸教書太認真了,光知道教書。
桃樹還是不明白,爸爸是老師,老師不就是教書的嗎?教書不就是應該認真的嗎?姐姐說,因為那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啊。桃樹還是不懂,但她沒再問了,怕被姐姐說笨。反正,爸爸還是每天下班回家的。
桃樹在大字報裏穿梭時,經常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老奶奶,背著一個背簍,摸摸索索地把那些破爛的大字報撿起來丟在背簍裏,估計是拿去當廢紙賣。圍牆外的雜貨店旁,有一家廢品收購站,桃樹也去那裏賣過廢品,比如牙膏皮,兩分錢一個,橘子皮,一大捧也能換一毛錢。桃樹就走過去幫老奶奶把掉在地下的紙團放進她的背簍裏。老奶奶摸索著她的臉問,你是誰家的好孩子?桃樹這才發現老奶奶看不見,是個瞎子。桃樹有點兒害怕,掙脫開老奶奶的手跑掉了。
後來桃樹每次看到瞎奶奶撿廢紙,就會跑過去幫忙。除了瞎奶奶讓她覺得可憐外,就是為了以後寫作文好有寫的。艾老師說過,假期裏大家要多做好事,開學了才能寫作文。
有一天她正起勁兒地幫瞎奶奶撕大字報(桃樹覺得大字報撕起來很爽),忽然聽到旁邊有人說,你怎麼能撕大字報?搞破壞?
桃樹一看,是她們班王麗娜和二號樓的另兩個女孩子。桃樹連忙解釋說,這個老奶奶是瞎子,看不見,我在幫助她。
王麗娜問,你認識她?
桃樹搖頭。
王麗娜就上前質問瞎奶奶:你幹嗎撕大字報?
瞎奶奶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道是什麼,我以為是廢紙,我想賣廢紙,換糧食……
王麗娜說那好吧,別撕那些剛貼上的,不然造反派會抓你。
正在這時王麗娜的媽媽代阿姨過來了,問: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王麗娜叫了一聲媽,口齒伶俐地講了原委,代阿姨驚詫地叫道,天吶,你們怎麼能這樣劃不清界線?這個老太婆是個四類分子呀!
桃樹傻了,沒想到她熱心幫助的瞎奶奶是個四類分子!
桃樹不甘心的問:代阿姨你怎麼知道?代阿姨說:我是街道上的幹部怎麼不知道?她在我們那兒登記過臨時戶口。她在老家挨鬥,就躲到這裏來了。
代阿姨轉身衝著瞎奶奶說:瞎老太婆,我要再看到你破壞文化大革命,就開你的批鬥會!
瞎奶奶點頭哈腰地說,我錯了我錯了,然後把背簍裏的廢紙倒在地下,步履蹣跚地走掉了。
桃樹呆在原地。好可怕,她竟然幫助了壞人。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她是壞人。可怕之後,又覺得有點兒新鮮:她還是第一次離壞人那麼近,好像壞人也沒那麼可怕。
晚上北屋聚會時,桃樹就把這件事當成新聞傳播給各位:
噯噯,我跟你們說嘛,就是經常撿廢紙賣的那個瞎奶奶,是四類分子呢。
曉嵐說,啊,是真的嗎?
桃樹使勁兒點頭,我不騙你們,向毛主席保證。我今天幫她撕大字報撿廢紙的時候,王麗娜的媽媽代阿姨走過來說我,叫我不要幫助她,說她是四類分子,從農村跑出來的,怕挨鬥躲在我們這裏。
梅子說,真的啊?四類分子是什麼意思?
文文說,四類分子就是地富反壞右。
金霞板著指頭數了一下說,那不是五個嗎?
柳樹說,沒有右。就是地富反壞。
文文說,有右!我聽我爸說的,喇叭裏也說是地富反壞右呢。
桃樹小心翼翼地看了柳樹一樣,柳樹明顯不高興。一定是“右”這個字刺激了她。桃樹隱約知道,媽媽就是“右派”。無論如何,媽媽不應該算四類分子。可是她和柳樹都不敢吭聲了。
金亮說,那你應該揭發她,她是壞人,躲到我們搞破壞怎麼辦?
桃樹問,去告訴艾老師嗎?
文文說,不能告訴艾老師,我聽人家說,艾老師就是地主出身,應該告訴肖老師。肖老師是造反派頭頭。
桃樹看柳樹,柳樹一言不發,桃樹想,這事最好不摻和。
果然柳樹說,我不想聊天了,我想看書。
這是逐客令。有時候還沒到八點半,柳樹嫌這幫孩子吵,就會說她要看書,大家隻好提前結束方桌會議。
沒想到第二天金亮跑來告訴桃樹,他真的到學校去找肖老師報告了,說他們發現了一個隱藏的四類分子。哪知肖老師很不高興,不但沒表揚他,反而皺著眉說,不要去管學校外麵的事情。
金亮強調說,她是從農村跑出來的地主婆,躲在我們這兒的。
肖老師說,一個瞎老太婆搞不了什麼破壞活動。
金亮很不滿,肖老師怎麼能這樣呢?真的搞了破壞怎麼辦?
桃樹說,我也覺得她都瞎了,幹不了什麼壞事。
金亮悻悻的,隻好作罷。
桃樹一方麵鬆了口氣,一方麵又滿腹狐疑。肖老師是最講革命立場的,為什麼不去抓這個四類分子?真的是因為她瞎了嗎?
最讓桃樹吃驚疑惑的是,她們居然在瞎奶奶那裏撞上過一次肖老師。當時也不知是誰,說要去看看壞人長什麼樣,就相約著去了瞎奶奶家,仿佛那裏是“階級鬥爭教育基地”。推開門,肖老師竟然在,她坐在桌子邊上,桌上還有一杯水,好像是倒給她的。但肖老師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是生氣?是窘迫?還是難受?桃樹那個時候閱人寥寥,無法判斷。她們一句話也沒說肖老師就生氣了:你們為什麼到這裏來?她是四類分子,你們要劃清界限才是。然後轉身對瞎奶奶說,你要好好改造。這樣才能回到人民中間來。說完就關門走了。肖老師走後,瞎奶奶拿起桌上一條髒乎乎的毛巾擦眼淚。
瞎奶奶事件讓桃樹明白了兩點,第一,壞人跟好人長得差不多。第二,壞人有時候也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