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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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連續三次夢回童年,或者說夢回運河後,桃樹有些心悸了。這意味著什麼?一定意味著什麼。
除了第一個夢略有些溫馨的回憶,後麵兩個夢都很壓抑,甚至是驚恐,醒來後覺得心累。尤其是那個木梯朝後倒的情節,很久都沒出現在夢裏了,怎麼又出現了?
從道理上講,無論多奇怪的夢,都應該能找到緣由。比如木梯朝後倒那個夢,桃樹做過很多次,她知道那是沒有安全感的顯示。在她三十左右的時候出現最多,孩子小,工作壓力大,或許還有對丈夫的不信任?後來孩子大了,工作順手了,婚也離了,她就再也沒有夢到過朝後倒的梯子了,一付此後萬事休的樣子。
可現在為什麼又出現了?
如果說“所有的疾病都是變相之愛(桑塔格語)”,那麼,所有的噩夢都是變相的警醒嗎?還是變相的恐懼?
忽然想起,母親曾告訴她,在她被打成右派後,曾反反複複做一個同樣的夢,就是她一個人走在黑幽幽的森林裏,四周有各種野獸出沒,她很孤單很害怕,怎麼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怎麼也見不著亮光,直到嚇醒……這個夢到1979年後戛然而止。那一年,母親接到了平反通知,她終於重新回到杭州,回到報社。
顯然,母親這個夢是心理壓力導致。
桃樹不得不聯想到那個電話。
連綿的驚夢,一定是與那個電話有關,那個突如其來的遙遠的電話,仿佛給了她重重的一擊。
白露那天,桃樹接到一個號碼陌生的電話。
桃樹印象很深,因為她講電話的時候,無意中瞟了一眼掛曆,上麵寫著:今日白露。
從電話裏的聲音判斷是個中年女性。聲音也是會老的,你能聽出她聲音裏藏著很長的歲月,藏著艱辛隱秘鬱悶以及短暫的幸福。
對方試探地說,請問,桃樹在嗎?桃樹說我就是,您哪位?她略有些緊張和興奮地說,桃樹,是我啊,是我!桃樹沒聽出“我”是誰,你是?女人提高了嗓音說,我是梅子啊,梅子!桃樹頓了一下,感覺不可思議,試探著說,梅子?陳子梅?對啊,我是陳子梅!
桃樹一時間有些激動,心微微地加速了一些。雖然她經常記不住人,但她絕不會記不住梅子。梅子早已跟運河大雪楊樹知了什麼的,一起刻在她童年的記憶裏了。刻得很深很深。就算歲月是一條鏹水河,也衝不掉這樣的記憶。
四十多年失去聯係,第一個聯係她的竟然是梅子,而不是文文曉嵐夏蕙或者金霞。梅子的大名是陳子梅,因為她媽媽總是叫她妹子,旁人聽了以為是梅子,就這麼喊開了。桃樹腦子裏立即冒出了梅子的模樣,眼睛上一對很粗的眉毛,腦後一根很粗的辮子。後來把辮子剪掉了,頭發總是亂蓬蓬地堆在頭上,梳子插進去就會打結,是屬於毛發很重的那種人。桃樹那個時候總是髒兮兮的,衣服從來保持不了一天的清爽,而梅子也好不到哪兒去,有時候桃樹覺得梅子是另一個自己。
梅子一直沒離開北河市,甚至一直沒離開過那個大院,連上大學,也就在隔壁的醫學院。如今的工程學院和所有大學一樣急劇膨脹,這裏分院那裏分院的,但梅子一家始終還住在老校區。一個人一輩子的生活範圍就在方圓5公裏內,也許不多見吧?現在連農民都不在守著老家老宅了。梅子從醫學院畢業後,一直在學校醫務室工作,哥哥陳子竹則成了老師,如今是教授。
各種信息呼啦啦地湧入大腦,以至於桃樹的選擇係統出現紊亂,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隻會應著梅子的話:是嗎?哦。真的?嗬嗬。
梅子倒是順溜地表達著:哦呀桃樹,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你的,轉了很多彎,打了無數電話。四十多年沒消息了。真不容易啊。找到你太好了!我太高興了!
桃樹終於平靜了些,說,哦,是嗎?你真能幹。
梅子說,我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呢。我問了好幾個同學,都說不知道你去哪兒了,有同學說你跟父母去了青海,又有同學說你回浙江老家了。後來你知道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是通過《讀者》雜誌!
桃樹驚詫莫名,梅子居然有這個本事?
梅子說,你不是在上麵發表過文章嗎?我就打電話到他們編輯部,開始人家還不想告訴我呢,我央求半天。我跟他們說我是你小時候的好朋友,是鄰居,是同學,青梅竹馬,莫逆之交,總之什麼詞兒都用上了。
桃樹笑起來。她有些抱歉地說,哦,那真是不容易。
梅子說,那是,費老大勁兒了。
桃樹說,我們家離開北河以後一直搬來搬去的,就和你們失去聯係了。我也找不到你們。
桃樹說這話時有些心虛。梅子若是能看到她的表情,會看到她的嘴角抿了一下,那是她講假話時的下意識動作。
很多年前了,桃樹在北京開會結束後,突發奇想,一個人悄悄地坐大巴去了北河市,而且待了一整天。卻是誰也沒去聯係,甚至沒進那個大院去看看,她隻是坐在出租車上,隔著車水馬龍,越過她曾經翻越的圍牆,朝那個大院看了一眼。她甚至沒看清她曾經住過的那棟樓,車子就開過去了。大院已經擁擠不堪,靠馬路的牆全豎起了廣告牌,還有亂七八糟的商鋪。如今的桃樹,是再也不可能從牆頭翻過去了,牆是人非,人是牆非。
她原本想悄悄去河堤上走走,大院變了,河應該沒變。卻不料,河也變了。河堤沒有了,運河變成了水渠。和河堤一起消失的,是柳樹槐樹榆樹以及樹下數不清的野草,還有河對岸的麥地。那一刻桃樹胸口發悶,仿佛她與北河息息相關的那個“場”不在了。她匆匆離去,像逃一樣走開,她想擺脫看到的一切,以保留童年的記憶。
也許保留童年記憶是一個比較矯情的說法。不願走進大院應該還有更實在的原因,那就是害怕聽到可怕的消息,或者說坐實那個傳言。她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以為不去問清楚就可以不知道,不知道也許就不存在。她在逃避。
很偶然的一次機會,桃樹回家看父母時,碰上了父親教研室的小任叔叔。小任叔叔專程到杭州來看爸爸,老友相見分外歡,當年的小任叔叔也成了兩鬢斑白的老任伯伯。但桃樹依然叫他小任叔叔。爸爸又提起了當年小任叔叔把桃樹扛在肩上看國慶遊行的事,搞得桃樹怪不好意思的。當他們聊起北河大院的舊人舊事時,桃樹很有興趣地在一邊旁聽。小任叔叔忽然說,最近附小有位老師去世了,死得很蹊蹺,大家議論紛紛。後來分析,是抑鬱症導致自殺。桃樹連忙問這位老師姓什麼,小任叔叔說他不清楚,反正是個女老師,五十歲左右。桃樹當時就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