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回(2 / 3)

難道是艾老師?年齡性別都符合。至於抑鬱症,艾老師也是有可能的。她有那樣的經曆,受過那樣的折磨。這個消息對桃樹刺激很大,如果真的是因為抑鬱症而亡,桃樹覺得其中就有她的責任。她傷害過她,不管當時她是否懂事。

小任叔叔走後,她並沒有去打聽。如果她誠心去問,也是應該能問到的。所以,她害怕回到北河市,害怕走進那個大院,一個真正的原因,就是害怕得到那個確切的,甚至是詳細的消息。

梅子沒有追究她的真假,不知她是寬容還是不知情。她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包括偷雞毛,搶傳單,遊泳,組織宣傳隊,積肥,辦學習班……說著說著,就把桃樹的記憶閘門給衝開了,一股強勁的水流汩汩地從記憶深處流淌出來。

她忽然問:那個,我們住的三號樓還在嗎?

不在了早不在了,四號樓五號樓都拆了。梅子語速極快,仿佛是在印證那個快:我記得是2000年年初拆的,然後在原地兒修了三棟電梯公寓,二十八層高。不夠住啊。你肯定想不到,我現在就住在咱們單元原來那個位置上呢,隻不過升到空中了,19樓。看不到樹了。

樹?那些楊樹還在嗎?桃樹又問。

楊樹還在,就是咱們樓旁邊那排,咱們成天挖知了的,那個保留下來了。又新種了一些柳樹,也都能遮陰了。

大石頭呢?桃樹再問。

哪個大石頭?什麼大石頭?梅子居然對此毫無記憶。

桃樹很遺憾,梅子居然不記得大石頭了,她趴在上麵的時間應該超過她。在她走後,梅子在那裏延續著童年。

梅子似乎對變化感到滿意:反正咱們大院兒現在搞得挺好看的,還引了條水渠進來,有個街心花園,健身場地,挺像那麼回事兒的。你什麼時候回來看看就知道了。

再好看,也不屬於她了。桃樹想,因為那種令她懷念的氣息消失了,景物變得陌生。桃樹喜歡一個地方,極少是因為那個地方漂亮,多半是因為那個地方親切,熟悉,似曾相識。而現在,她的故鄉,第二故鄉,在她遠離幾十年後,慢慢長出了新的外殼,嶄新的大樓高架橋霓虹燈街心花園,一層層地裹住了曾經樸素艱澀卻又溫馨的往昔,她再也嗅不到運河的腥氣了,再也聞不到野草的苦澀了,還有大蒜大蔥和生蘿卜的辛辣,再也看不到斑駁的牆壁老舊的樓梯了。

許多人尋找故鄉,是渴望如嬰兒般回到母體。對她來說,母體已經石化,回去又有什麼意義?

梅子卻依然興奮著:現在想想咱們小時候真是野,一點兒也不像女孩子。不過好像特別開心,是吧?桃樹說,是,傻乎乎的窮開心。可是後來就越來越嚇人了。梅子說,可不是,咱們爸媽都挨整了。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了啊。

梅子這句話讓桃樹覺得,梅子還有點兒意思,不是個隻知道附和的中年婦女。於是她感慨說,文革真的好可怕,回想起來又荒唐又滑稽。大人們都瘋了,咱們也跟著瘋,還當是遊戲。

梅子說,可不是。那時候還覺得挺開心呢。我記得咱們老去學院飛機樓搶傳單,每次見麵就說,去不去搶傳單?這相當於現在孩子說,去不去網吧?一點兒書都不讀。我記得有一次你帶我們幾個去那個平房小黑屋看一個瞎眼老奶奶,說她是壞分子,我們都想看看壞分子長什麼樣,就跟你去了……

桃樹聽到這兒急急分辯:不是我帶你們去的。我也是糊裏糊塗跟著去的。梅子說,是嗎?我記得是跟你去的。

誰的記憶出了錯?

梅子接著說,那個瞎眼奶奶經常去撕大字報當廢紙賣,你很愛幫她,還寫到作文裏,在班上讀了的。桃樹說,是嗎,我記不清了。梅子說,我記得我們去小黑屋的時候,很奇怪碰到肖老師了,肖老師黑著臉問我們去那兒幹嗎,嚇得我們說不出話。結果還是你反應快,說了句我們走錯門了。肖老師就沒追究。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瞎奶奶是肖老師的媽媽!

桃樹啊了一聲,被嚇到了:瞎奶奶是肖老師的媽媽?不會吧?

梅子說,就是。被人檢舉揭發了。肖老師後來還在學校作了檢討,說自己沒有和地主階級劃清界限。

桃樹腦子亂糟糟的,她快速地搜了一陣,什麼也沒搜著。搜索引擎出問題了。瞎眼奶奶是肖老師的媽媽?那個聲嘶力竭批鬥潘校長的肖老師?難怪。難怪。桃樹總是在瞎眼奶奶家附近看到肖老師。有一次桃樹見肖老師急匆匆走過,假裝沒看到桃樹。桃樹叫了她一聲她也沒應。桃樹一直以為她對童年有著深刻的記憶,卻原來,已經遺忘了很多,或者,忘記的比記住的還多。

在梅子滔滔不絕地追憶中,桃樹不間斷地開著小差,總是想起那些藏在快樂下麵的愁雲。梅子以前沒那麼多話,雖然她很活潑,更多都是肢體和表情。在北屋聚會時,她從來沒有成為過主講,似乎她哥哥把她的話語份額給占了。現在她卻成了當然的主講。

桃樹發現,梅子講的很多細節她都忘了,雖然和自己有關,卻感覺是在講別人。反過來,她記得的很多事梅子也忘了。比如有段時間大院裏連續幾個人跳樓,他們單元半夜裏經常響起敲門聲:“方醫生方醫生,有人跳樓了!”梅子說她不清楚,也許她家在樓上,聽不見?

桃樹忽然問,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害怕的?

害怕?梅子想了一下,嗯,就是那次咱們去學院看那個被打死的紅衛兵,我回來後老做惡夢,夢見她爬起又來跟人辯論……再後來,就是我爸被一群紅衛兵帶走,我嚇哭了。那次連我哥都嚇著了,以前他從來不怕的,那天他頭也不抬,使勁兒地抽陀螺,我怎麼叫他他都停不下來……

桃樹默默地聽著,腦海裏出現竹子的樣子。竹子比她們大4歲,桃樹上三年級時,他已經離開附小上初中了。偶爾參加北屋聚會,他總喜歡給他們講鬼故事,嚇得她們尖叫,然後笑她們是膽小鬼。不知如今的陳教授是否還喜歡這樣的惡作劇?據說他們的父親陳叔叔,也是個浪漫的人,原先計劃生四三個孩子,梅竹鬆菊,可生下梅子後他就“犯了錯誤”,桃樹始終沒弄明白是什麼錯誤,總之理想戛然而止,“鬆菊”未能問世。

桃樹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兄妹,是離開北河的那天:桃樹跟著爸爸媽媽下樓,梅子和哥哥竹子站在單元門口,還有好多鄰居站在門口,送他們一家。梅子眼巴巴的看著桃樹,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竹子則像個大人似的跟桃樹的爸爸媽媽一一握手,說再見了叔叔阿姨……

一別四十餘年。

梅子忽然中斷回憶,直截了當地說,桃樹,回來看看我們吧,回北河來吧,我們班要搞同學會了,幾年前就想搞的,人太少,這次聯係上了二十多個人。光咱們單元就有四個,曉嵐和金霞,還有文文,她們一直在北河市,夏蕙要從外地過來,我正在聯係趙小軍……你也來吧,我好想你啊。你一點兒都不想我們嗎?我經常夢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