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不見的人,忽然說想她,即使是兒時夥伴兒,桃樹也有些不自在。她條件反射地說,是最近嗎?最近我可能去不了,我還沒有退休,要講課。梅子說,我知道你沒退休,我們班還有一半的同學沒退休呢。所以我們把時間定在星期六,你周五下午飛過來,星期天晚上飛回去正好,不耽誤工作。現在我們北河也有機場了,我查過了,可以直達杭州的。很方便。
梅子非常誠懇,她的誠懇表現在已經替桃樹查好了航班,連機票打折的情況都告訴她了。還說班上當年最讓老師頭疼的丁修文,如今是大老板,讚助了一筆錢給外地同學提供食宿做通訊錄什麼的。
桃樹耳朵發燙,這些陌生的信息蜂擁而來,火辣辣地燒著她的耳膜。但她依然守著自己的防線,對梅子說,我現在還不能確定,太突然了,我盡量爭取吧。
梅子有些失望,但她還是努力保持著原先的熱情:沒事兒,聯係上就好,來日方長呢。
桃樹忽然覺得自己過於冷淡了,有些對不起千辛萬苦找到她的青梅竹馬的夥伴兒。於是她反過來問:是你在張羅這次聚會嗎?
梅子說,不是的,是咱們班長,你還記得她嗎?
桃樹說,記得。當然記得。孫躍紅嘛。
梅子笑了,是的,孫躍紅,她已經退休了,抱孫子了。可能是年紀大了吧,每次見到我都說想和大家聚聚,每次也都問到你。
桃樹想不出班長抱孫子的樣子,一定很慈祥吧?梅子繼續絮叨著班上同學的情況,她想哪兒說哪兒,止不住。桃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時常走神。有些同學桃樹已經沒有太深的印象了,無論梅子怎麼描述她也想不起來。畢竟,她離開的比較早,沒能和他們一起小學畢業。有的,梅子即使不說,她也忘不了。比如王紅衛。
梅子似乎窺見了她的心思,主動說,那個王紅衛,現在又叫王麗娜了,你肯定想不到,十年前她嫁給一個比她大20歲的美國男人,出國定居了。有好大一個房子,還帶遊泳池。老是在qq上給我看她家院子裏的花,要麼是特別藍的天,要麼是兩條狗。
桃樹有些驚訝。留在她腦海裏的王紅衛,就是瞪著溜圓的眼睛大聲說,我們三年級一班敢說敢幹敢革命敢造反戰鬥隊……
真沒想到。桃樹好奇地問,那她是不是心滿意足了?
梅子說,哪裏啊,萬分無聊呢。藍天白雲看膩了,花園洋房住膩了。她說她是社會主義的命享不了資本主義的福。一打電話就抱怨她那個美國老頭,說老頭不跟她聊天。我心想別說是美國男人,就是中國男人差二十歲也不好溝通啊,人家憑什麼跟你分享自己前半輩子的經曆?再說,想戴皇冠就要頂的起那個重。
桃樹很有些吃驚,梅子的真的是越來越會說了。
梅子說,有時候她打電話過來一聊聊半天,我都怕接她電話了。我還忙不過來呢。一聽說要聚會她也想回來參加。
桃樹沒吭聲。
梅子又說,還有石老師,我們也聯係了石老師。你記得他吧?
桃樹說,當然記得。他現在怎麼樣?
梅子說,混得還不錯,退休前是咱們附小的校長。
桃樹吃了一驚,什麼?石老師,那個石敬東,當了校長?
梅子說,對啊。先是教務主任,後來副校長,最後是校長。當了十多年呢。前年剛退,也是當爺爺的人了。
那潘校長呢?桃樹問。
潘校長早退休了,到深圳她女兒那兒去了。也不知道這幾年咋樣,她一直挺大怨氣的,不願意和大院的人聯係,說不定也走了。你想連石老師都白發蒼蒼了。
桃樹腦子裏怎麼也出現不了白發蒼蒼的石老師的樣子,她記憶裏的石老師永遠是頭發黝黑中氣十足的年輕男人,邁著弓箭步在教室裏跳舞,還瞪著眼睛訓斥桃樹:你怎麼能忘記帶語錄本呢?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反動了!難不成,現如今的他,也開始苦口婆心地要求老師管好學生,要求學生考進重點了?
聽梅子那麼若無其事地說石老師的現狀,桃樹感覺怪怪的。梅子不是不了解他,可她就這麼一直盯著這個從小學起就認識的人,一直把他盯到老。她見證著他的變化,不僅僅是頭發由白而黑,而是從說鬼話變成說人話,從砸爛一切變成循規蹈矩,不別扭嗎?反過來說,石老師天天被這麼一個知根知底的人盯著,不別扭嗎?
桃樹又走神了。
梅子似乎有點兒明白桃樹的心思,解釋說,你不知道,咱們附小從九十年代中期就成市重點了,俏得很。我哥的女兒,我的兒子,都靠石老師關照,後來我好多朋友找我,我也去找他,他都挺給麵子的,當然,我每回也表示了感謝的。
桃樹越發覺得滑稽,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她聽到自己的內心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埋在心底深處的某個問號冒出來了,又粗又壯。像媽媽生的豆芽:石老師那時候為什麼討厭自己?為什麼總跟自己過不去?在後來的歲月裏,他想起當初有沒有一點內疚?或者後悔?不過,桃樹不想去追究。追究為什麼是很痛苦的,尤其追究到自己不想知道的結果。
梅子又說,不過,如果你們都不喜歡他,這次聚會就不邀請他。反正他都退休了。哈哈哈。
梅子大笑,笑得很不自然。
重要的是,艾老師能參加嗎?桃樹幾乎要脫口而出了。艾老師呢?艾老師還好嗎?她最想聽到的,是艾老師的消息。
說過了石老師,也說過了潘校長。梅子為什麼不說艾老師?桃樹一直等著,她認為梅子應該主動說起才是。艾老師曾經是比父母對他們的影響還要大的人。可是梅子始終沒有說起。艾老師是喜歡桃樹,但艾老師也同樣喜歡梅子,也喜歡曉嵐和金霞,艾老師喜歡班上的每一個同學,包括那麼搗蛋的丁修文和趙小軍。記得有一次打預防針,丁修文不肯打,滿操場跑,幾個男生都追不上他。後來艾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避開其他同學哄他,蒙著他的眼睛,還答應打完針給他一顆大白兔奶糖,丁修文這才讓打。這是丁修文自己後來顯擺出來的。為什麼梅子不說說艾老師?
難道艾老師真的走了嗎?
桃樹忍不住了,終於問:艾老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