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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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來了。
北河的秋天,跟日曆上的二十四節氣是很搭的。說立秋,秋天的氣氛馬上就起來了,“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對桃樹來說,最明顯的感覺是知了的大合唱結束了,楊樹安靜下來。尤其是白露以後,大雁南飛,天上的雲又高又遠,滿地的黃樹葉打著旋兒。不像南方,立秋之後,還要狠狠地熱上一陣子。
大概是國慶節之後,開學通知來了。先是大喇叭裏廣播了好幾遍,跟著又有正式通知送到了家裏。不管是大喇叭的通知還是紙上的通知,口吻都很嚴肅,有一二三四點。其中心思想就是,學校要恢複正常上課了。
這“停課鬧革命”究竟停了多長時間,桃樹怎麼也記不清了。是停了一年還是停了大半年?似乎沒有那麼久,似乎是停了幾個月。可是從文革史的資料看,複課的通知是第二年秋天發出的。
不管怎麼說,是秋天。當秋風追著黃葉子跑的時候,桃樹回到了學校,重新做回學生。
遠遠的,桃樹就就看到了學校的大門,還有大門兩旁的楊樹。很寂寞的樣子。沒有小朋友的陪伴,它們一定很無聊。地下滿是泛黃的葉子,堆積在牆根。以前開學前,總會有校工掃掉落葉,現在校工也參加革命去了,落葉積得很厚。圍牆上的標語和大字報被秋風肆虐後,已經變得衣衫襤褸,與飄落的樹葉很搭。
桃樹和曉嵐梅子夏蕙一起,挽著胳膊,很有節奏地往學校走。瘋鬧了數個月,當她們又重新走向學校時,忽然變得規矩起來。雖然長久沒有上課了,她們還是順利地升級:柳樹五年級,文文四年級,桃樹和曉嵐梅子,還有金霞,都升上三年級了。
當家長們接到學校複課的通知時,實在是太高興了。通知上說,偉大領袖毛主席發出了“複課鬧革命”的號召,我們要積極響應。隻有學好文化,才能更好地關心國家大事,將革命進行到底。
桃樹媽媽拿著通知跟爸爸說,毛主席太英明了!
桃樹還是第一次聽到媽媽說毛主席英明。以前爸爸說這種話的時候媽媽總是不響。桃樹想,媽媽一定是煩死她了,太希望她回到學校去了。複課,當然就是回學校了。以桃樹的理解,“停課鬧革命“重點是在”鬧革命“,而“複課鬧革命”的重點是在“複課”。
其實桃樹也想“複課”了。幾個月玩兒下來,最初的新鮮勁兒已經過去了,各種壞事也幹得差不多了。她忽然很想坐在教室裏,聽艾老師慢條斯理地講生詞,或者笑眯眯地讓同學回答問題。所以,當她聽見大喇叭廣播上課通知的時候,竟然和當初聽見停課一樣高興,迫不及待地找出書包,找出鉛筆盒,恨不能馬上去學校。
可是打開鉛筆盒一看,隻剩兩個筆頭了,再看本子,也被撕得沒剩幾頁紙了。桃樹連忙去向爸爸媽媽報告。爸爸說,你們還真是拿起筆做刀槍啊,一個字不寫,筆還不見了,紙還吃掉了。媽媽說,瘋成那個樣子,沒把自己弄丟算好的了。
桃樹咧嘴笑。
星期天,爸爸專門騎自行車去了市裏,不但給她和姐姐買了新鉛筆新橡皮,還一人買了一個新鉛筆盒,圖案是童話故事,姐姐是小貓釣魚,她是小白兔拔蘿卜。打開盒蓋,裏麵有乘法口訣表。真把桃樹給高興壞了。雖然她早就會背口訣表了,但是印在鉛筆盒上,顯得鉛筆盒很上檔次。爸爸跟媽媽說,我好不容易才選了兩個有圖案的,現在的鉛筆盒封麵都是語錄,對孩子來說太死板了。媽媽連忙打斷他,說都好的都好的,買鉛筆盒怎麼都比買手槍好。
爸爸一定是對她們的複課充滿了希望,才會買新鉛筆盒吧。一個鉛筆盒可以買一斤半肉呢。桃樹的那個舊鉛筆盒,是她剛讀書時買的,雖然不過兩年,已經被她用得坑坑窪窪,比姐姐那個用了四年的還要舊。她暗暗想,這回一定要好好愛護。
晚上吃過飯,爸爸坐在台燈下,如從前那樣,給她和姐姐削鉛筆。
經曆了這個漫長的夏天,爸爸變得沉默了。以前他總是想法設法地逗兩個女兒開心,逗老婆開心,現在卻總是沉個臉。有時還會無緣無故的發火,嚇得媽媽一聲不響,躲到她們北屋來。可是桃樹柳樹開學這件事,卻讓爸爸臉上有了少許的笑意。桃樹坐在床邊看爸爸削鉛筆,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爸爸給她們削鉛筆,不是用鑽筆刀,也不是用文具刀,而是用他的刮胡刀。爸爸說刮胡刀很鋒利,好削。但爸爸不讓她們自己削,說太快了,容易傷手。桃樹很喜歡看爸爸削鉛筆,一下一下的,鉛筆迅速就有型了,又瘦又尖,很酷。桃樹曾背著爸爸自己削過,不但要把筆芯搞斷,還狗啃一樣難看。
有了新鉛筆盒,桃樹更加期待上學了。仿佛回到三年前,她剛剛讀書的時候。那時候她也是興奮不已,期待跨入校門。
一大早,不用媽媽催,桃樹就快快地吃了飯,邀約上曉嵐梅子夏蕙金霞,一起去學校了。
桃樹心裏很快樂。除了可以見到艾老師,她還有個很重要的期待,就是可以看到新課本。桃樹喜歡新課本,尤其喜歡語文課本。每次拿到新發的課本,她都像看小人書一樣,一口氣看完。
走過楊樹下,無數的葉片旋轉著,討好似地落在桃樹的身上和頭上,它們很久沒見到桃樹了,也很想念。其中一片心形的,蹭過桃樹的鼻尖落到地下,桃樹撿起來,是顆黃色的心,黃透了。桃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片黃色的葉子旋轉,像風車似的。走在她身邊的曉嵐說,你那個葉莖太細了,不能玩兒拔根。曉嵐隨手撿起一片老葉子,葉莖很粗,遞給桃樹,這個好。桃樹接過來,還是沒有扔掉手上的,手上這片心形葉實在太好看了,幾乎一點兒瑕疵都沒有,光滑,完整,連那個心尖都很優雅,她要把它夾到新發的課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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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走到校門口時,忽然有人叫住了她們。
嗨,你們幾個同學。
桃樹她們一起站住,回頭。見一個很年輕的戴眼鏡的男人,跟殷伯母他們家大哥哥差不多大吧,但一臉嚴肅。他指著圍牆說:同學們,難道你們看見這樣的大標語不氣憤嗎?你們是附小的學生吧,你們的革命立場呢?
桃樹順著他指的方向去看,身後的牆上,有一排新貼的大幅標語,紅紙黑字,上麵寫著:“吳某某是個好同誌!”標語的邊緣,稀飯一樣的漿糊順牆往下淌著,遇到不平整的地方便凝成了淚珠……
標語氣勢恢宏,每個字用了一張大紙,桃樹成年後知道那一張紙就是一個印張,一個印張若印書的話可以印32頁。如此巨大的麵積,不知用了多少漿糊才粘上。
隻是桃樹有一點不明白,保一個姓吳的人為什麼不叫“保吳派”而要叫保皇派?她曾經就此詢問過爸爸。爸爸以少有的不耐煩說,小孩子不要去管這些。而且保皇派自己不叫自己保皇派,他們有另一個名字:紅色革命者聯合司令部。簡稱“紅聯司”。桃樹每次聽到這個名字都以為是“紅臉絲”。
這大標語,肯定是“紅臉絲”的人今天天沒亮時來貼的。
“竟然把反動標語貼到我們眼皮底下來了!太猖狂了!”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很生氣:“我是附小新調來的老師,我姓石。我希望你們幾個革命小將站穩立場,趕快把這條反動標語撕掉,不能讓保皇派占領了我們的革命陣地。”
哦,原來他是個老師。桃樹看著石老師跨著生氣的步子走了,有些不知所措。桃樹不明白這堵坑坑窪窪的牆怎麼成了革命陣地?而且還被“紅臉絲”給占領了。可是要撕掉占據了九張大紙的標語,實在是個艱巨的任務。第一天上學,可不能遲到。
曉嵐說,我們去班上叫幾個男生來撕吧。
梅子說,我看隻要給他名字打個叉就行了。
曉嵐說,沒有毛筆,怎麼打叉啊?再說那麼高。
桃樹忽然說,我有辦法了。特簡單,隻要撕掉半個字就可以了。
夏蕙說,哪半個字?
桃樹把夏蕙拉到“好”字下麵,然後叫梅子和曉嵐過來,一人抱住她一條腿,把她舉起來,夏蕙戰戰巍巍地升到高處後,桃樹在下麵指揮,叫她把“好”字的右邊“子”撕掉。漿糊尚未風幹,比較容易撕。夏蕙很快完成了任務,蹭了一胳膊白灰落到了地麵。
桃樹說,好了,你們看,現在這標語變成什麼了?
曉嵐仰頭念到:吳某某是個……女同誌!
噢!幾個人一下明白了,歡呼雀躍:吳某某是個女同誌!哈哈哈,不是好同誌了!大家快來看啊,紅臉絲說,吳某某是個女同誌!
梅子伸出大拇指說:桃樹你太厲害了。
路過的其他同學看到了,也跟著她們一起起哄。桃樹很有些得意,心想,今天晚上北屋聚會,她又有可吹的了。不過不能得以,要是讓媽媽知道了,準會批評她耍小聰明的。
走進教室,桃樹覺得有點兒親切,又有點兒陌生。好久沒進來了,她看到班長孫躍紅,正領著幾個同學在打掃教室衛生。班長就是班長。桃樹才想不到要來搞衛生呢。
她坐進自己的座位,桌麵濕漉漉的,剛擦過。她看到課桌上自己用小刀刻的“桃樹”二字還在,掀開桌蓋,裏麵有一小截鉛筆頭一個紙團,打開紙團,是寫錯的題。一時間,那瘋玩兒的幾個月,忽地縮成一個紙團那麼短,仿佛昨天她還在這裏上課。
桃樹不知道“恍如隔世”這個詞,隻是覺得,能重新回來上課,好開心。趙小軍和丁修文一見麵,就搬著腿在教室裏撞來撞去;梅子很誇張地讚孫躍紅的辮子編得好,桃樹吃驚地發現,三個月不見,孫躍紅竟然長高了。一架紙飛機嗖的一聲飛來,落在她身後的課桌上,桃樹撿起來,抬頭,發現是於曉楠的,又給他扔了回去。於曉楠在班上男生中屬於比較規矩的,學習也好。桃樹看他很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