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忽然聽見梅子在驚呼:啊呀,太高級了!起碼有五百根吧?
桃樹抬頭,見王麗娜正矜持地把卷成一團的橡皮筋展開,給圍在她身邊的幾個女生看,其中就有梅子。桃樹不用走過去就能明白,王麗娜那個橡皮筋,一定是用一根根小橡皮筋連起來的,而且是雙重的,的確高級,是橡皮筋中的極品了。
這裏有必要專門說說橡皮筋,因為它是桃樹童年最重要的玩具。一般來說有四五米長。玩兒的時候,兩個人三個人或四個人繃在身上,繃成長方形,三角形或正方形。一個人在中間跳,跳壞了(沒過關)就換一個人跳。從腳踝開始逐漸往上升。第一節是腳踝,跳過了,就升到第二節,繃在小腿上,第三節繃到大腿,第四節蹦到腰部,第五節繃到腋窩下。有的孩子厲害,還能有第六節,繃在腦袋上,那個高度,是需要大腿抬起來劈直才能夠到的,一般人都跳不到第五節。在桃樹的朋友圈裏,隻有曉嵐能跳到那一節,曉嵐腿長,韌性好,桃樹自己,笨笨的,最多跳到大腿那一節。
跳的時候有歌謠:你拍一我拍一,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一直到最後:八五六,八五七,八八八九九十一!
橡皮筋的材質無非三種。一種是用家裏媽媽做褲腰帶的橡皮筋做的,圓的那種還行,扁的跳不了兩回就沒彈力了(桃樹就有一根從媽媽那裏硬討來的,玩兒了沒兩次就報銷了);一種是用舊的自行車輪胎剪開連起來的,黑色的,用倒是經用,但彈力不夠好(文文就有這樣一根,是她爸爸幫她搞的,後來也傷痕累累,斷點很多);一種就是文具店買的橡皮筋了,那才是真正的橡皮筋。那種橡皮筋一根隻有8公分,哪怕隻有兩個人玩兒,也得夠四米才行。簡單一算,起碼得買5百根才夠。就是5百根還隻能單著連接,容易斷,要想質量好的話就要把橡皮筋折疊起來連接,這樣需要的橡皮筋得增加一倍,一千根。橡皮筋2分錢一根,一千根就是兩元錢,兩元錢可以買兩斤雞蛋一斤肉了,是大錢,哪個家長舍得啊?反正桃樹直到離開北河,告別童年,也不曾擁有這樣的橡皮筋,應該說,她們單元裏的女孩子都不曾有過這樣極品的橡皮筋。
王麗娜看到四周豔羨的眼睛,顯擺說,這是我的生日禮物,本來我媽要給我買洋娃娃的,我沒要。洋娃娃沒意思,我都有兩個了。
桃樹遠遠地看著,羨慕著,眼饞著,嫉妒著。為什麼王麗娜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她的學習成績不如桃樹,她做家務不及文文,她跳橡皮筋不如曉嵐,可是她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幾個女生都眼紅地盯著她的橡皮筋,挪不動步子,其中也有梅子,讓桃樹看著生氣。
桃樹再次與橡皮筋相遇,是在考上大學之後。她去文具店買學習用具,筆記本活頁夾鋼筆墨水什麼的,要離開時,忽然就看到了橡皮筋,一根根躺在一個白紙盒裏。桃樹鬼使神差,讓售貨員拿出來看,又鬼使神差,買下了一整盒。拿回寢室後一根根串起來,掛在蚊帳裏,每次睡覺錢就去拉一下,彈回去,兀自一笑。
上課鈴打響了,桃樹立即坐直,眼巴巴地盯著教室的門。
可是,推門而入的,竟不是艾老師,而是柳樹她們班的班主任肖老師,潘校長靠邊站後,肖老師就是校領導了。肖老師身後,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仔細一看,正是早上讓她們撕標語的那個年輕男人。對了,他說他姓石,是石老師。
肖老師給大家介紹說,從今天開始,就由這位石老師擔任她們班主任了。艾老師呢?有同學問。肖老師說,艾老師要參加學習班,暫時不能來了。
桃樹很失望,下巴一下子擱到了課桌上,翻起眼皮看石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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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老師很年輕,頭發黝黑,也許剛剛20歲?他那雙藏在鏡片後麵的眼睛,在教室裏看來看去,看到桃樹時一晃而過,看到曉嵐和文文也一晃而過。顯然他對她們絲毫沒有印象。桃樹想,早知道就不去費那個勁兒撕標語了。
肖老師介紹完就走了。石老師站到了講台中間,兩個胳膊拄著講台,繼續用鏡片後麵的眼睛盯著同學,盯了半天,也沒說一句話。慢慢的,桃樹發現他的臉頰開始泛紅,就好像在玩兒她們經常玩兒的憋氣遊戲。桃樹玩兒憋氣是為了學遊泳,石老師這是幹嘛?
桃樹正覺得奇怪,石老師忽然開口了:同學們,現在讓我們翻開紅寶書第57頁,
同學們紛紛拿起放在課桌左上角的紅本本,按石老師的要求翻開。石老師說,現在讓我們一起朗讀一段毛主席語錄吧,我說預備齊,大家和我一起念: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預備,齊!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同學們齊刷刷的又是懶洋洋的跟著石老師讀了一遍。讀完語錄,石老師好像氣順了,找到感覺了。他很大聲地說,同學們,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革命戰友了,我們要團結一心,並肩戰鬥,沿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前進!
說到“勝利前進”時,石老師右腿向前跨了個馬步,舉起右胳膊伸向前方。底下有幾個男生笑起來了。石老師的目光卻望向窗外,很嚴肅,好像那裏真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
桃樹心裏猜測,石老師一定是參加過宣傳隊。所有的宣傳隊,包括他們單元的宣傳隊,最後一個節目的最後一個動作,就是這樣的。桃樹也曾經站在文文的腿上,做過這個動作。隻不過她膽戰心驚的,怕掉下來,沒有石老師那麼專注。
接下來石老師向“革命戰友”介紹了自己。他說他是剛從市師範學校畢業的,為了徹底肅清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毒害,他已經參加了紅衛兵組織,並且改名叫石敬東,意思當然很明確,“永遠敬愛偉大領袖毛主席。請同學們看我的革命行動吧!”
桃樹不明白石老師幹嘛那麼激動,對她來說,這個新學期著實讓她有些失望,有些沮喪。不僅僅是艾老師沒出現,而且,居然,沒有新課本!桃樹渴望上學,一個重要因素是渴望看新課本。那時候她已經能結結巴巴地閱讀了,家裏可讀的書幾乎沒有,課本就是讀物,尤其是語文課本,桃樹是把它當小人書看的。
無奈,她隻好把早上撿來的那片黃色的心形樹葉,夾到語錄本裏。
石老師跟艾老師,好像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不僅僅是性別不一樣長得不一樣,就是說話的味道,做的事也完全不一樣。
石老師說要拿出革命行動來證明自己。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製定了許多規定。比如每個同學每天都必須帶毛主席語錄本(簡稱紅寶書,因為是紅色的塑料殼封麵)到學校,放在課桌的左上角,上課前要舉起來集體揮動,三呼萬歲。又比如第一節課“天天讀”時,每個同學都要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背不下來就回家去背,不能進教室。每天早上進教室前,由班長帶領學習委員在教室門口一個個檢查,沒有背下來語錄的,一律不能進教室。另外還要開展競賽,看誰先把整個語錄本背下來。
石老師自己,早已經把語錄背下來了,他差不多每講一段話,都要引用一段毛主席語錄。他最喜歡引用的是關於造反的。毛主席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反抗,就鬥爭,就幹社會主義。”
一說到造反,石老師就亢奮:
“我們無產階級造反派,就是要造資產階級的反,革資產階級的命!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堅決打倒保皇派!保皇派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是無產階級的最大敵人!”
無論講什麼,到最後,石老師都會跟吞了一本成語詞典一樣,從嘴裏吐出一長串的四個字的成語來:聲勢浩大,戰無不勝,一往無前,摧枯拉朽,誓不罷休,義憤填膺,前程似錦,努力奮鬥……
桃樹感覺這些詞語像一塊塊硬石頭在教室裏滾來滾去,最後全部碎了,碎成沙石,讓她感覺幹幹的,難受。
艾老師就不是這樣的,艾老師說的話,像一條溪水在潺潺流動,一路下來溪水兩邊的野花熠熠生輝,小鳥也撲閃著翅膀來喝水。但艾老師被辦學習班了,不能再給她們潺潺流水了,桃樹隻能被石老師那些粗鄙簡陋的詞語掩埋,她的腦子慢慢被石化,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樹和小鳥。甚至連野草都沒有,幹幹的,硬硬的。
當然,有時候石老師也會教幾個生詞,語錄裏的生詞。比如這一段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暴力的行動。”石老師就給他們講解了“從容不迫”“文質彬彬”“溫良恭儉讓”這三個詞。當然石老師都把它們說成不好的詞。不管怎樣桃樹還是感覺過癮的,她已經很久沒有學新詞了。她好想多認點兒字,就可以看厚書了。
桃樹寫好生詞,看了一眼坐在她旁邊的吳良儉,小聲說,大頭,原來你的名字是這個意思啊。吳良儉表情很嚴肅,不看她,也不說話。
吳良儉個子不高,腦袋卻很大,學習也好。平日裏不愛說話。他們班同學都叫他大頭。還經常衝他喊:“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你有雨傘,我有大頭!”自從他們倆一批加入少先隊後,桃樹就知道吳良儉的爸爸也是地主出身了,他們都隻能第三批入隊,都屬於“可教育好子女”。
石老師講完生詞,又讓大家集體背誦語錄。桃樹覺得沒意思了。幹嘛老是背這一條呢?如果艾老師,就會讓他們造句。還是造句有意思。桃樹喜歡造句,比如文質彬彬,她可以寫:我的同學張曉嵐總是文質彬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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