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學校成立了紅小兵組織,替代了少先隊。石老師擔任了紅小兵團團長,每個年級一個連,每個班一個排,體製是山寨軍隊的。桃樹他們班,自然是孫躍紅擔任排長,王麗娜副排長。桃樹依然在第三批加入了紅小兵。畢竟她屬於好學生。
石老師更加亢奮了,他尤其喜歡人們叫他石團長。走起路來使勁兒甩胳膊,想拿出當兵的範兒。但桃樹總覺得他不像,私底下跟趙小軍說,沒有你爸爸走路好看。
當然,石老師也有優點,他喜歡畫畫,講課的過程中,常常在黑板上畫畫。他坦率地說告訴坐在下麵的“革命戰友”,他從小就愛好繪畫,本來是想考美術學院的,為了克服成名成家的資產階級思想,才考了師範學校,要為無產階級教育事業貢獻力量。
好多同學對石老師的話半信半疑,畫個小人兒誰不會啊。但桃樹看出來了,石老師是真心喜歡畫畫的,因為即使在他鬥誌高昂地講造反有理時,也會發揮他的繪畫愛好。他在黑板上畫個小人,兩隻胳膊拉著一棵樹幹,腳下踩著一堆磚頭。他在小人腦門上寫了“保皇派”三個字:“同學們,紅小兵戰友們,這就是保皇派,別看他們現在站得高,但他腳下的基石是不穩的。”
那段時間都在傳,說保皇派的勢力比這邊造反派要大好多,故石老師不得不說“他們現在站得高”。
“但是你們看,”石老師拿起板刷擦掉一塊磚,又擦掉一塊磚,一邊擦一邊說:“他們的磚在不斷地往下掉,掉了一塊,又掉了一塊,到最後一塊磚也沒有了,他們就吊死了。這就是保皇派的下場!”
石老師蹭蹭蹭幾下把磚頭擦沒了,把黑板刷使勁兒一扔,鬥誌高昂地說,毛主席早就說了,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
除了畫畫,石老師也喜歡用實物來打比方,他講“不破不立”時,就特意拿了個煮雞蛋到教室來。把雞蛋在講台桌上用力一頓,雞蛋就立住了。他說:同學們,這就叫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大家看清沒有?看懂了沒有?
同學們興奮地回答;看懂了!
煮雞蛋的香味兒一絲絲地飄進桃樹的鼻孔,讓她想起了生日。原來雞蛋還可以用來講毛主席語錄。等下次吃雞蛋的時候,她也要學石老師的樣子,來個不破不立。
石老師一邊把打破的煮雞蛋用手絹包起來,放進提包裏,一邊繼續宣傳毛澤東思想:毛主席語錄我們不但要會背,要明白,更要拿出革命行動來。不破不立,破,就是破四舊,立,就是立四新。我們就是要砸爛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
石老師忽然發現大家都在盯著他的提包,他馬上發問:你們知道“四舊”是哪“四舊”嗎?
王麗娜搶先站起來說,我知道,四舊就是舊思想,舊風俗,舊習慣,舊文化。
石老師說,很好。那麼,你們家開展“破四舊“運動了嗎?
這下王麗娜傻在那裏,答不出來了。
桃樹連忙舉手。
石老師就讓她回答。
桃樹站起來說,我們家開展破四舊運動了。比如我爸爸媽媽不去河堤散步了,我姐姐柳樹把長辮子剪掉了,嗯,還有,夏蕙的媽媽不養金魚了,因為這些都是舊習慣舊風俗。
石老師頻頻點頭。桃樹很高興,難得石老師對她表示滿意。她回頭看了夏蕙一眼,夏蕙也很高興,就好像桃樹表揚了她。
王麗娜連忙接著說:石老師,我也要破四舊,我已經決定改名字了,我要改成王紅衛!因為王麗娜是小資產階級的名字。
丁修文站起來說,我也要改名字,我要叫丁立新!我不要修正主義的名字。
石老師說,非常好!同學們的覺悟都非常高。革命就是要拿自己開刀。同學們可能不知道吧,我原來不叫石敬東,我原來的名字叫石敬儒,儒家那個儒,我爹讓我們村子裏一個老先生給我取的。我不懂事,還以為好聽。現在才知道儒家是代表腐朽沒落的封建思想。我怎麼能敬儒?我隻敬仰偉大領袖毛主席!一字之差,差之萬裏。但我們僅僅改名字是不夠的,還要拿出行動來。在座的每位同學,都要深挖細找,找出我們生活中的封建糟泊,全部徹底的清除掉!
石老師的這番話,桃樹聽得雲裏霧裏。什麼叫儒?什麼叫腐朽沒落?什麼叫糟粕?隻能從石老師的表情判斷,都是不好的東西。
石老師又念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凡是錯誤的東西,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絕不能讓他們自由泛濫。”
之後他宣布,後麵的兩節課,就專門用來”破四舊立四新”。各位同學馬上回家去找”四舊”,找封建糟粕,要翻箱倒櫃地找,找到後交到學校來。“紅小兵更要帶頭!”
這倒是新鮮。桃樹迅速跑回家,進門就問媽媽,我們家還有沒有“四舊”啊?媽媽沒好氣地說,我們家哪有那麼多“四舊”,窮都窮死了,那是有錢人才有的東西。
桃樹不相信,轉眼看到柳樹已經在家了,而且已經有了戰果。搞了半天是被姐姐搶先了。柳樹的戰果是一本舊畫報,上麵有傳統戲文,那個時候凡是穿古裝的都算“封建階級糟粕”,還有一個破舊的繡花枕套,上麵是鴛鴦戲水。
桃樹著急了,我也要四舊,我也要四舊。這是老師布置的作業,必須完成的。紅小兵要帶頭。
媽媽隻好叫柳樹分點兒給妹妹。柳樹抱在懷裏不肯:我總共才兩樣還分給她?不幹!
媽媽生氣地看著柳樹,柳樹嘟囔了一下,隻好撕了小半本畫報給桃樹。
桃樹看看幾頁紙的畫報,感覺太少了。想了想,就衝進南屋去拿媽媽櫃子上的那個茶盤。老實說,今天石老師一講四舊,她就想到了這個盤子,一種直覺讓她認定那屬於四舊。奇怪的是媽媽也有直覺,馬上反應過來桃樹是去拿什麼,跟著桃樹衝進屋去,一把從桃樹手裏搶過茶盤護在懷裏:
這個不行!這個絕對不能拿走!
那是個鵝黃色的長方形茶盤,關鍵是,上麵有個裙裾飄飄的女人,要命的是,那個女人敞著胸,露著白白的乳房。桃樹曾經問過媽媽她是誰,媽媽回答說是飛天女神,桃樹問她為什麼穿衣服不扣扣子?媽媽說這是藝術。運動剛開始,桃樹就聽見爸爸動員媽媽扔掉它,說是被造反派發現了不得了。但媽媽哪裏舍得,媽媽說那個茶盤是她花了半個月的工資買的,實在喜歡,那些錢原本可以買好幾件衣服的。為了不被人發現,媽媽找了張白紙貼在茶盤上,蓋住那個不穿衣服的女人,再在上麵擱上熱水瓶杯子茶葉罐等一大堆東西。一般人來了,是看不到的。
桃樹看媽媽不給,急得跳腳,就大聲給媽媽背誦毛主席語錄。
毛主席說,“凡是錯誤的東西,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絕不能讓他們自由泛濫。”桃樹說,你這個盤子就是牛鬼蛇神的,是毒草,你不交出來,就是不聽毛主席的話。
媽媽愣住了,說不出話,但還是緊緊抱著盤子。
正在這時候爸爸回來了,進門一見這個架勢,立即站穩立場,誓死捍衛媽媽。
爸爸笑眯眯地說,桃樹,你背的語錄是對的,但是在這段語錄後麵毛主席還說了一段話哩,你不知道吧?
桃樹搖頭。
毛主席說,“但是,這種批判,應該是充分說理的,有分析的,有說服力的。而不應該是粗暴的,官僚主義的,或者是形而上學的。”你搶媽媽的東西,這就屬於不講道理,是粗暴的。
這回輪到桃樹發呆了。
媽媽占了上風,馬上說,他們哪裏是真的在學習毛主席語錄,他們是在利用毛主席語錄。
桃樹吃了一驚,想,媽媽膽子真大,敢說這樣的話。利用……毛主席?
不過媽媽經常說這種“過分”的話。比如桃樹告訴她,趙小軍的爸爸當過解放軍,身上有打仗的味道。媽媽就說,那是抽煙抽的!什麼打仗的味道,吹牛!還有一次桃樹在讀一個撿回來的傳單,媽媽在旁邊聽見了,罵了句狗屁不通。桃樹到北河後,說話很快帶上了當地口音,說什麼都喜歡帶個“的”,桌子說“桌的”,凳子說“凳的”,被媽媽聽到了好一通訓:難聽死了!不許學。杭州話丟掉就算了,不說這裏的土話。
桃樹覺得,別看媽媽平時跟人說話很和氣,心裏依然清高,瞧不起人。
但那會兒桃樹顧不上計較媽媽的話,她的主要目標是找“四舊”。
爸爸大概也感覺媽媽說話太生猛了,朝她眨眨眼,然後幫桃樹辯解說,桃樹也是為了完成任務。老師布置的任務她必須完成的。
柳樹也幫妹妹說話了,她說,就是,不完成任務,老師會批評我們的。接著她又嘟囔了一句,本來我們家就那個……
桃樹明白姐姐說的“那個”是什麼意思。爸爸當然也懂。為了保護媽媽的寶貝,又為了桃樹完成任務,爸爸隻好忍痛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本《唐詩三百首》給了桃樹:你拿去問問你們老鼠,這個算不算,不算再給我拿回來。
桃樹聽出來了,爸爸故意把老師說成老鼠。她顧不上跟爸爸爭論,連忙問,還有一本呢?還有一本呢?
爸爸眼睛一瞪,說,你不要得寸進尺!
桃樹隻好收聲。
桃樹說的另一本是《宋詞選》。這兩本書是爸爸最喜歡的,上次學院收繳舊書籍,爸爸忍痛交掉了《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和《西遊記》,都沒舍得交掉這兩本。桃樹讀一年級時,爸爸還讓她背過其中的幾首,比如“床前明月光”,比如“鋤禾日當午”,比如“白日依山盡”。爸爸說,等她再大一點兒就教她背李清照的詞。爸爸說說起李清照總是讚歎不已。但這就跟爸爸曾許願教她遊泳一樣,運動一開始,就沒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