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風(二)(1 / 3)

秋天的風(二)

石老師真的收走了桃樹交上去的《唐詩三百首》和《宋詞選》,他說雖然唐詩宋詞是中華文明的寶貴財富,但你們家這個豎排版屬於舊文化,是四舊。

這可把爸爸給氣著了,心疼死了。他原以為石老師怎麼也不至於把唐詩宋詞算成四舊,還真的算進去了。爸爸搖頭歎息,在飯桌上抱怨說,你說你們這個石老鼠,還算是讀過書的人,怎麼連起碼的常事都沒有?如果唐詩宋詞都要破掉,我們還有什麼?我們當文盲算了,我們當畜生算了。

媽媽連忙止住他,好了好了不要說了,反正你現在也沒功夫看書。

爸爸依然痛心地說,唉,睡覺前安靜下的東西都沒有了。

桃樹一聲不響,沒有替石老師辯護。雖然她不明白爸爸為什麼那麼生氣,也不明白爸爸為什麼要拿唐詩宋詞來睡覺,但因為她不喜歡石老師,也就不想替他說話。

桃樹想念艾老師,一個人在心裏悄悄地想。

這天下午,上課已經半小時了石老師還沒來。上課前他叫走了孫躍紅和王麗娜·王紅衛(王麗娜改名王紅衛後,班上同學總習慣叫她原來的名字,叫錯了又連忙改,於是就變成了像外國人一樣的長名字)。石老師離開前,在黑板上寫了“自習”兩個字。桃樹的理解,自習就是玩兒,但隻能在教室裏玩兒。

桃樹覺得很沒意思,還好曉嵐坐在她前麵,兩個人還有話說。曉嵐在給她看她新刻的剪紙,是一幅梅花圖案,粉色蠟光紙刻的,特別漂亮。桃樹很羨慕。曉嵐的手巧,刻出來的剪紙特別精致,葉子是葉子花是花。桃樹就不行,常常把細樹枝刻斷,把一朵圓圓的花瓣兒刻成三角形。桃樹差不多放棄這個愛好了,但看到曉嵐夾在本子裏的剪紙,還是很羨慕。桃樹考慮著,讓爸爸再給自己一把刮胡刀,重新學刻剪紙。

正在這時石老師帶著孫躍紅和王麗娜·王紅衛進來了。石老師站到講台上,孫躍紅和王麗娜·王紅衛站到兩邊,表情非常嚴肅,和身上的衣服很不搭,孫躍紅穿了件紫紅色燈芯絨,圓領,左邊還貼了兩個搖搖擺擺的小鴨子;王麗娜·王紅衛穿了件黃格子衣服,也是圓領,鑲了白色的蕾絲邊兒。

石老師說,同學們,現在的革命形勢很嚴峻。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我們不能因為自己年齡小,就不參加運動。我們也要為革命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根據校革委會的指示,我們三年級也要成立革命組織才行,現在我宣布,我們班從今天起,成立“敢說敢幹敢革命敢造反戰鬥隊”,簡稱“四敢”戰鬥隊。下麵我念名單,念到的同學請留下,其他同學回家自學毛主席語錄。

他照著一張紙念了十個人左右的名字,大部分都是紅小兵,裏麵也有桃樹。這讓桃樹又興奮又忐忑,她回頭對曉嵐說,還有我呢。你回去告訴我媽媽,我被留下來了。

同學們一哄而散,回家去“自學”《毛主席語錄》了。教室很快變得空空蕩蕩。桃樹一看,留下來的,是五個班幹部和四個小組長,現在叫紅小兵排排長和班長,除此外就是丁修文(他要改名“丁立新”的動議被他爸爸一票否決了)和她自己。桃樹莫名其妙,有些緊張。

石老師說,現在由孫躍紅組織大家開會。我還有其他事情。

說完就走了。

孫躍紅就很嚴肅地板著她的小胖臉說:昨天,五年級的同學到咱們班來動員過了,問咱們班為什麼到今天還不采取革命行動。剛才肖老師也批評了咱們班,行動太慢了。她要我們提高階級覺悟,揪出身邊的修正主義分子。

桃樹的心咚咚咚直跳,孫躍紅身邊的修正主義分子是誰?難道是自己嗎?他們為什麼要把她留下來?她又不是班幹部。丁修文呢還可以理解,他是最搗蛋的,惹禍大王,跟修正主義差不多。批判一下理所當然,自己是為什麼呢?出身不好嗎?

王麗娜·王紅衛接著說:剛才石老師已經和我們說了,我們班“四敢”戰鬥隊,孫躍紅任隊長,我和丁修文任副隊長。其他幾位同學就是骨幹。

桃樹暗暗鬆了口氣,倒騰了一下兩條小腿,站好,但是有點兒發軟。搞了半天自己竟然當上了骨幹。孫躍紅、王麗娜·王紅衛都不喜歡自己,為什麼要讓她當骨幹呢?不過,連丁修文都能當副隊長,她當個骨幹也沒啥。

王麗娜·王紅衛繼續高聲說,我們“四敢”戰鬥隊必須馬上拿出革命行動來,表明我們的立場。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大字報,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

孫躍紅說:現在由仲桃樹同學來寫大字報。仲桃樹是我們全班大字寫得最好的。

搞了半天是因為這個!桃樹的小心髒有點兒激動,有點兒受寵若驚,咚咚地跳起來。原來字寫得好還有這個好處,可以享受班幹部待遇。她傻呼呼地站著,除了點頭,也不知怎麼表態。

一會兒功夫,毛筆、墨汁和紙就已經在桃樹麵前鋪開。

給誰寫啊?桃樹拿起筆,問孫躍紅:是給潘校長嗎?

桃樹知道潘校長已經被打倒了,他們全校開過兩次潘校長的批鬥會了,牆上還有好多批判她的大字報。昨天上廁所,她還看到兩個高年級女生押著潘校長去廁所,嚇得桃樹走進去又退了出來。

王麗娜·王紅衛說:不,潘校長已經被高年級的同學批倒批臭了,現在我們要批艾老師。艾老師才是躲在我們身邊的修正主義。

桃樹嚇一跳,艾老師也成修正主義了?剛剛那種肩負重任的自豪感立即被不情願所代替。艾老師怎麼會是修正主義呢?大字報上畫的修正主義都是很可怕的樣子。

但她沒吭聲,直覺告訴她還是不吭聲為好。

昨天下午,桃樹還在學校見到過艾老師,艾老師還朝她笑笑。桃樹發現艾老師變樣了,不像艾老師了。上身穿了件藍色卡其布上裝,一點兒也沒有原來那件金絲絨立領對襟衣服好看。而且,艾老師的發髻也沒有了,變成了和媽媽一樣的短發,別著卡子。總之,艾老師不再是從前的艾老師了。

王麗娜·王紅衛催促說,桃樹你快寫啊。

孫躍紅說,每個班寫每個班的老師。我們班的任務就是批判艾老師。石老師說這是革命任務,必須完成。

孫躍紅說這話時,表情特別嚴肅,似乎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桃樹想,艾老師這麼長時間不來給他們上課,肯定跟潘校長一樣被打倒了。那就寫吧,不寫肯定不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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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拿起毛筆,蘸濃筆頭,在瓶子邊上舔了舔,用艾老師平時常給她畫紅圈兒的全班排第一的毛筆字,準備給艾老師寫大字報了。

一滴墨汁滴到了桌子上,桃樹用手去抹。手指頭立即黑了。每次寫大字,她總是會把自己的十個指頭都搞黑。媽媽曾諷刺說,你是用手指頭在寫毛筆字嗎?沒辦法,她就是這麼個髒髒的小女孩兒。

桃樹默了一會兒,寫下一條最高指示。

雖然桃樹從來沒寫過大字報,但是已經看過很多了,像老話說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了。她無師自通的,先寫下一條最高指示,“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這段語錄是譜了曲的,桃樹會唱。

寫完語錄,她寫下一句開頭語:

“我們三年級一班敢說敢幹敢革命敢造反戰鬥隊全體革命同學,懷著極大的革命義憤,堅決批判艾老師……”

桃樹看到人家班都是這樣寫的。

但王麗娜·王紅衛馬上發現了問題:噯,你怎麼還寫艾老師?現在她不是我們的老師了,是敵人。

桃樹說,可是,我不知道她叫什麼。

桃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艾老師的情形。艾老師笑眯眯地問她,你叫什麼名字?桃樹說,我叫桃樹。艾老師說,那你姓什麼呢?桃樹說,我就是叫桃樹。她當時真傻,怎麼不問問艾老師叫什麼呢?隻是叫艾老師,好像艾老師就是她的名字。

幾個班幹部都很茫然,還真是的,他們都不知道艾老師的名字。還是王麗娜·王紅衛腦瓜子轉得快,她說,你就打兩個叉叉好了,代替她的名字。桃樹隻好寫成“艾××”,又接下去寫:

艾××長期以來執行劉少奇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毒害革命接班人。比如——

該列“罪行”了,桃樹又抬頭問眾領導:比如什麼?

孫躍紅說了一條:分數掛帥,考試搞突然襲擊。

王麗娜·王紅衛說:不參加大掃除,不熱愛勞動。

桃樹把這兩條都寫上去了,才幾行字。

丁修文說,她還經常罵同學。

罵同學?罵什麼了?這一條大家都很奇怪,因為艾老師是最和藹的老師,從來不罵學生。

丁修文說,你們忘了,她罵我來著,她說我的腦袋象蜻蜒,上課總是轉來轉去的。

丁修文一說大家全笑了。艾老師的確說過這話,在課堂上,而且是笑著說的。每當有學生搗蛋時,艾老師總是笑眯眯地開玩笑(後來桃樹才知道這屬於諷刺挖苦)。

這個算罵人嗎?桃樹問。在她看來不該算,蜻蜓怎麼說也是益蟲,如果說丁修文像癩蛤蟆或者老鼠,那應該算罵人。

丁修文說,怎麼不算,她把我說成蟲子了,我是人,是革命小將。

王麗娜·王紅衛一臉嚴肅地說,對,這就是罵人,把這條寫上去。

桃樹隻好往上寫。可是寫到“蜻蜒”二字時她犯了難,這兩個字還沒有學過,她不會寫。桃樹這個語文優等生都不會寫,其他人就更不會了。桃樹想也沒想,擱下筆說:我去問艾老師。

王麗娜·王紅衛她們竟然也沒人反對。不認識的字去問老師,應該是天經地義的吧?桃樹飛快地跑到老師辦公室門口,大聲喊,艾老師,艾老師!

辦公室的門開了個縫,桃樹看見裏麵坐滿了人,好像在開會。她聽見肖老師尖尖的嗓音:艾雅蘭,你以為你掉眼淚,我們就不批判你了嗎?批判你是為了幫助你回到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