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風(二)(2 / 3)

聽見有人叫她,艾老師出來了。

桃樹吃了一驚,艾老師好像哭了。原先白白的麵頰凹陷下去,眼睛也是紅紅的,還有,笑容也變了,笑得很勉強。

艾老師看見桃樹,小聲問,有什麼事嗎桃樹?

聲音沒有變,還那麼和氣。桃樹放心了。

桃樹說:艾老師,蜻蜓兩個字怎麼寫?

艾老師馬上蹲下來,隨手揀了截粉筆,象往常一樣,一筆一劃地在地上寫給桃樹看。桃樹照著艾老師寫的,把兩個字抄在自己的手心上,站起來就要走。艾老師叫住她。

桃樹,你們是不是在給我寫大字報?

桃樹一下子愣住了,艾老師怎麼知道的?她囁囁地答不上來。小臉肯定變了顏色。艾老師笑了一下說:去吧去吧,沒事兒。

桃樹垂頭喪氣地回到教室,很沉痛地對大家說:我看到艾老師哭了,而且,她知道我們在給她寫大字報。

幾個革命同學一下都傻了眼。她怎麼知道的?孫躍紅問。桃樹搖搖頭。其實桃樹也奇怪,艾老師怎麼知道的?

艾老師從他們進校第一天起就教他們,而且是教所有的課。她在桃樹心裏的地位早就勝過了父母。在同學們眼裏艾老師永遠都是笑眯眯的,穿一件紫色鑲邊的對襟上衣,或者黑色金絲絨,腦後挽個髻。不要說罵人,從來都不高聲說話。現在,艾老師的發髻和笑容都沒有了。桃樹心裏怕怕的,她想半途而廢。

可是王麗娜·王紅衛說,不行,我們必須把這個大字報寫完,不然的話我們就白成立“四敢”戰鬥隊了。

孫躍紅說,就是,肖老師已經批評我們了。

丁修文說,每個班都寫了大字報的,就我們沒寫。

王麗娜·王紅衛忽然轉向桃樹:你不能光寫字,你也要揭發。艾老師最喜歡你,你要和她劃清界限!

丁修文說,就是,你是艾老師的紅人,剛才我們每個人都說了一條,就是你沒說,你是不是想包庇她啊?

桃樹連連搖頭,我沒有。我沒有。

另一個女生也說,艾老師最偏心她了,每次都讓她回答問題。

桃樹更加猛烈的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孫躍紅說,那你就說一條,說一條我們不知道的。

桃樹緊張地想,說什麼呢?說什麼才能過關呢?千萬不能讓她們說我包庇艾老師,要劃清界限。她忽然想起了在艾老師家聽到的那個曲子,艾老師當時告訴她,是什麼“司機”拉的小提琴曲,那個“司機”是個外國人,外國人一定是資產階級。而且那個曲子聽上去和語錄歌完全不一樣,完全完全不一樣。

可是,如果把這個說出來,他們肯定會去批鬥艾老師的。

不能說。桃樹的本能告訴她,不能說。

於是桃樹還是搖頭,我不知道。

這時跟梅子同桌的那個女生說,我知道,她去過艾老師家!她跟人家說,艾老師家有資產階級音樂,還有旗袍。

桃樹一下嚇傻了。

他們怎麼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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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發生在“停課鬧革命”之前,桃樹上二年級的時候。

有一次放學,桃樹做完清潔回家,碰到艾老師也回家,抱著很多作業本,又是算術又是語文的,都掉地下了。桃樹就幫她撿起來,跟在艾老師後麵,送去艾老師家。

這是桃樹第二次去艾老師家。桃樹崇拜艾老師,艾老師也喜歡桃樹。有一次她上課忘了帶課本,馬上就把家裏的鑰匙交給桃樹,讓桃樹幫她去拿。這是多麼大的殊榮啊。桃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艾老師家,拿了課本又跑回學校,以至於大半節課都在喘氣。

那天桃樹幫艾老師把作業本抱回家,就在艾老師家多待了一會兒,艾老師的叔叔也在,坐在沙發上看書,還朝桃樹點點頭。艾老師讓她洗幹淨手,坐在沙發上,然後拿出一個好看的餅幹筒,抓了一把江米條給她吃。房間裏響著音樂,桃樹那時候連音樂這個詞都不知道,她隻知道歌曲。她感覺那個曲子很好聽,是她從來沒聽過的,跟外麵大喇叭裏放的完全不一樣。艾老師隨著曲子輕聲哼哼,然後問桃樹,好聽嗎?桃樹點點頭,說好聽。艾老師說,這是柴可夫斯基小提琴曲,世界名曲,我最喜歡的。桃樹聽不懂,但還是明白那個“司機”應該是個外國人。

桃樹吃著江米條,聽著小提琴曲,看到牆上還有一張艾老師穿旗袍的照片,像電影明星一樣,艾老師還擦了口紅的。桃樹感覺自己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自己陌生的,但有點兒喜歡的世界。

離開的時候,艾老師把手指頭放在嘴唇上,低聲說:桃樹,今天上艾老師家來的事情,就不要跟其他小朋友說了,知道嗎?

桃樹點點頭,嗯。

桃樹有點兒小激動。艾老師要她保守秘密。別的小朋友都不知道。

可是,保守秘密是很難很難的,尤其是保守這樣一樁本該炫耀的秘密。桃樹太受折磨了。

就像爸爸給她講的那個故事,一個理發師去給皇上理發,發現皇上長了一對豬耳朵,皇上說你要敢講出去我就殺了你。理發師發誓不講出去。可是他實在是憋得太難受了,憋出毛病了。他就在他家後院挖了一個洞,晚上等家裏人都睡了,他就趴在洞口大聲喊:皇上長了一對豬耳朵!皇上長了一對豬耳朵!喊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病才好。爸爸說,這說明保守秘密是很難的。

桃樹比理發師還要憋不住,她一會兒跑到媽媽跟前欲言又止,一會兒跑到柳樹麵前欲說還休。用杭州話說,實在是熬不牢。當然桃樹不用挖個坑去喊,北屋就是她的“坑”。於是當天晚上,桃樹就在北屋聚會時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了:

我去艾老師家了!艾老師家好漂亮啊!艾老師還放了一個司機的音樂!艾老師還給我吃了江米條!

桃樹很興奮地發布了她的新“微博”,不料立即被姐姐拍磚:你怎麼能在人家家吃東西呀?媽媽不是說過不可以的。

桃樹分辨說,是艾老師主動給我的。我說了不要艾老師非要給我。

梅子說,艾老師家鋪地毯嗎?

桃樹說,沒有。但艾老師家有沙發。

曉嵐說,艾老師有小孩兒嗎?

桃樹說,我沒看見。她家牆上有一張大照片,是她和叔叔兩個人。

對了,桃樹馬上又說:艾老師在照片上穿的是旗袍!

噢。真的?粉絲們紛紛表現出無比的驚訝。

金霞說,我媽也有旗袍,在箱子裏,我看到過。

趙小軍說,地主資本家才穿旗袍!

金霞連忙說,我媽又沒穿,是以前的。

那天晚上的主題,就成了艾老師,以及艾老師衍生出來的旗袍,音樂,點心,沙發等等大家所不熟悉的生活方式。

不知什麼時候,這消息就從北屋流傳出去了。現在,終於見效果了。桃樹看瞞不住了,期期艾艾地說:

嗯,艾老師家,有外國人唱的歌兒。

丁修文笑起來,什麼外國人唱的歌,你說的是唱片吧,我們家也有好多呢,密紋唱片,很高級的……丁修文忽然刹住,改口說:當然我們家的那些密紋唱片早就上繳了,我爸早就知道那個是資產階級的。看來艾老師還藏在家裏沒上繳。

孫躍紅說,這個很重要,寫上。

桃樹隻好寫下艾老師的第四條“罪狀”:在家裏聽資產階級唱片。

王麗娜·王紅衛說,這一條還要給肖老師彙報,革委會肯定還不知道。

第二天,這張大字報貼出來了。桃樹意外地看到,王麗娜·王紅衛用她永遠得不到紅圈的毛筆字加了個戰鬥性很強的結尾:萬炮齊轟潘秋月(校長)!批倒批臭艾雅蘭(不知她從哪查到了艾老師的名字)打倒……!打倒……!……萬歲!萬萬歲!

桃樹假裝沒看見,扭頭就走。她心裏很別扭,她知道艾老師一定會看到的,艾老師會認出那是她的字。她希望艾老師沒看到,她自己也假裝沒看到。

哪知肖老師聽了彙報,得知艾老師家有唱片有旗袍,就帶高年級的學生去抄艾老師的家了。王麗娜·王紅衛也尾隨而去,回來後一付八卦婆的樣子告訴大家:

我跟你們說,太好笑了,艾老師把那些唱片藏到床單下的,一張張鋪開,舍不得扔,她睡覺肯定很咯的。她把唱機藏到棉絮裏裹著,放在櫃子頂上。但還是全搜出來了。順帶還搜出兩件旗袍呢,真絲繡花的,特別資產階級。

我跟你們說,艾老師真的是資產階級,她以前的照片還擦了口紅的,跟電影裏的女特務一樣。

王麗娜·王紅衛說這些時,一點兒憤怒也沒有,全是吃驚和豔羨。

桃樹忍不住問,那你們把艾老師的唱機和唱片扔垃圾箱了?

王麗娜·王紅衛不屑地說,怎麼可能嘛。都被肖老師拿回家去了。肖老師說,她要把它們作為反麵教材進行學習批判。

桃樹很遺憾。若是扔到垃圾堆了,她還有可能幫艾老師找回來。

他們班的“四敢”戰鬥隊,在貼了一張大字報後,竟然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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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冷了。學校兩旁的楊樹徹底黃了,是那種耀眼的脆黃色,在藍天的映襯下煞是好看。比起夏天那種密不透風的濃綠,秋天這種疏朗的脆黃,似乎更有一種安靜的力量。

桃樹經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扭頭看窗外的天,想念艾老師。

艾老師被抄家後病倒了,住到市裏的醫院去了。王麗娜·王紅衛越來越像八卦婆了,一會兒賊呼呼地跟人說,艾老師得了心髒病,一會兒又說,艾老師光知道哭。

桃樹覺得這和自己給艾老師寫大字報有很大關係,很懊悔。尤其是揭發了艾老師的資產階級唱片,害艾老師被抄家。艾老師再也不能回來教他們了。聽石老師說,艾老師寫了好多檢查都沒過關,她不但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而且她還是地主家的小姐,家裏有很多封資修的大毒草沒有主動交待,所以不能再讓她毒害青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