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搞不明白艾老師到底有多重的問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這個詞她已經很熟悉了,因為爸爸就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黑幹將,她在大字報上看到的。就在他們家樓旁邊,有一麵很長的用竹席搭建的牆,那上麵貼了兩條標語:“某某某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黑幹將!”“某某某是白專道路的典型!”這個某某某就是桃樹爸爸的名字。桃樹那天放學時一眼看到了很緊張,急忙跑回去告訴媽媽(爸爸已經好些天沒回家了),讓媽媽去看。媽媽沉著臉說,有什麼好看的?繼續在廚房裏做窩窩頭。讓桃樹鬆口氣的是,第二天那條有爸爸名字的標語就被新的大字報覆蓋了。
既然和爸爸一樣,應該不是很嚴重。這是桃樹的判斷。
桃樹對“地主”這個詞也很熟了,她感覺這個詞比“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黑幹將”要嚴重,她看過《高玉寶》和《半夜雞叫》,那地主多壞啊,半夜學雞叫叫人起來幹活,剝削勞動人民。可是艾老師怎麼會是地主呢?她不能想象艾老師去欺負窮人。
至於封資修大毒草,一定就是那些唱片了,還有旗袍。艾老師為什麼不早點兒上繳呢?媽媽連繡花枕頭都上繳了。唉。自己不說就好了。可是不說又過不了關。艾老師會原諒自己嗎?
教室裏永遠都是鬧哄哄的。不管石老師怎麼采取革命行動,怎麼宣傳毛澤東思想,一個明擺著的現實是,她們班的紀律越來越差了,差到整個課堂隨時都像一鍋煮開的粥。無論石老師聲音怎麼洪亮,普通話怎麼標準,講課都不好聽。沒意思。
丁修文趙小軍那幾個搗蛋的,經常離開座位在教室裏追打,就連坐在桃樹旁邊的平時比較老實的吳良儉,也拿作業本疊紙飛機,不斷地往空中發射,在同學們頭頂上亂飛。這在艾老師上課時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他們也太不給石老師麵子了。
石老師也怪可憐的,為了吸引大家,已經使出十八般武藝了,比如邊講課邊畫畫,比如講一會幾課唱一會兒歌,還比如講故事,從前有一個小和尚……收效甚微。
有一天實在是太鬧了,石老師就把講台往邊上一搬,大聲說,同學們,我給大家表演一個舞蹈,《工人階級硬骨頭》。
這個新鮮,全班立即安靜下來。
石老師就跨著馬步懸著兩隻胳膊,自己給自己唱了前奏,然後開始邊跳邊唱:
工人階級硬骨頭
跟著毛澤東我們走、走、走
自力更生,艱苦奮鬥
建設的路上決不停留
高舉紅旗,勇敢前進
我們是新時代的火車頭
我們是新時代的火車頭
……
全班同學還給他伴唱,很給麵子,他不得不跳了兩遍。等他跳完,喘勻了氣,剛開始在黑板上板書,底下又開始嗡嗡嗡了。石老師轉過身來,猛的一拍黑板刷,吼道:不要鬧了!
同學們嚇了一跳,靜下來,盯著他,不知發生了什麼。
石老師頓了一下,大概在克製自己的情緒:現在,請大家和我一起翻開毛主席語錄第65頁,讓我們來學習一段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第一段,大家一齊朗讀。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全班同學齊讀:“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
再讀一遍!
“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
再讀一遍!
連讀三遍之後,教室裏果真安靜下來了。
石老師撿起黑板刷,刷幹淨黑板繼續板書。
但僅僅過了了兩分鍾,象是一群蜜蜂又飛進了教室,嗡嗡的亂聲再次響起。這回石老師真的是氣壞了。他轉過身來,怒視著他的全體學生,臉頰開始泛紅。桃樹長大後在小說裏看到一些形容,常常說某人“臉氣得發青”。但石老師每次一生氣,就臉發紅。學生們卻渾然不覺,照鬧不誤。隻有很少一部分人停了下來,注意到他的情緒。
這時,班長孫躍紅突然站起來大聲說:別講話了!
沒人理她。
丁修文跟著站起來說:現在我宣布,誰再講話誰是破鞋!
其實他剛才講得最凶,但他這句話卻大見成效。誰也不想挨罵,尤其聽見“破鞋”二字,桃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自從花瘋子阿姨被掛著破鞋被遊街後,她就認為破鞋是最惡毒的罵人話了。她可不想被罵成破鞋,姐姐專門警告過她離“破鞋”遠點兒。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為了不當破鞋,強忍著不說話。
但石老師依舊一動不動,怒目而視,腮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鼓動著。桃樹想,他一定是在咬牙。這樣持續了五、六分鍾後,石老師從牙齒疑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我一個團長,就不信管不住你們。”
桃樹發現他的胳膊在微徽顫栗,低頭一看,一些白色的粉末正從他手中紛紛揚揚的落下。原來他將一支粉筆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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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老師捏碎粉筆之後說,今天,我們開展鬥私批修。
“鬥私批修”四個字,他是惡狠狠的說出來的,怒目圓睜。為了緩和情緒,石老師轉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下了“要鬥私批修”五個字,而且是美術字,立體的,用彩色粉筆描了一下。“鬥”和“批”是紅色加黃色的,“私”和“修”是白色加藍色。他拍拍手上的粉筆灰,拄著講台,很沉重的說:
“同學們,我本來是個貧農的兒子,家裏很窮很窮,經常隻能靠鹹菜過日子,有時鹹菜都沒有,鹽巴拌飯。可是,讀書以後我漸漸忘本了,一心想成名成家,具體說就是想當畫家。因為我從小就喜歡畫畫,經常拿個樹枝在地上畫畫,我們村裏一個老先生給我看過相,說我能成大畫家。”
石老師的語氣興奮起來:
“上中學時我們住校,寢室裏老鼠很多,我就畫了隻貓貼在門口,老鼠真的就不敢再進來了,因為我畫得太像了!我畫的素描同學都搶著要,我還幫我們學校出黑板報,我差點兒就被美術學院錄取了,就是因為文化大……”
石老師突然打住,甩了甩頭,恢複了暗淡的神情:
“幸好我沒進美術學院,那是資產階級統治的學校呀!我有時還感到到可惜,這是非常危險的,是世界觀改造得不徹底的表現。現在,我要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要鬥私批修,狠鬥私字一閃念,徹底批判自己想成名成家的臭思想,把世界觀轉到無產階級一邊來。請革命同學看我的行動吧!”
原來這就是“鬥私批修”啊。桃樹覺得比他講課好聽多了。
可是,她還是不能理解,石老師為什麼因為畫畫生自己的氣?那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嗎?姐姐柳樹就喜歡畫畫,畫的仙女美得不得了,桃樹好羨慕她,她畫出來就難看死了。樓上的殷伯母也會畫畫,畫出來的孔雀羽毛,一絲一絲都看得見,媽媽說那叫工筆畫。在桃樹看來,會畫畫是很了不起的本事,怎麼會是臭思想呢?
石老師說,現在,每個同學都要像我這樣,開展鬥私批修,狠鬥私字一閃念,深挖靈魂深處的壞思想,還要檢討自己做過的壞事情。紅小兵先帶頭!
石老師的“帶頭作用”很見效,排長孫躍紅第一個站起來,說自己嫌窩窩頭不好吃,跟媽媽賭氣要吃饅頭;副排長王麗娜·王紅衛說自己不願意穿補疤褲子;跟著男生來勁兒了,都站起來“鬥私批修”,其實就是坦白自己幹過的壞事。有的說自己拿石頭打碎過路燈,打碎過玻璃窗;有的說紮破過人家的自行車輪胎;還有的說偷拿過學校的粉筆。
大部分壞事,都是在停課鬧革命那段時間犯下的。一個說了就引發了另一個,說到壞事帶來的後果就笑成一片,整個教室跟開聯歡會一樣。梅子也就交待了她們四個人去“偷雞毛”的事,這個故事效果最好,全班爆笑數次。
每個同學“坦白”後,石老師都大張旗鼓的表揚一番,這下沒有一個同學不搶著說了,好象比戰績似的。在“強大的攻勢”下,桃樹也交待了自己幹的壞事,比如拿牛糞包起來假裝成點心騙人,比如遊泳時路過桃樹林,順手摘過兩個垂到頭頂的毛桃。
石老師就坐在講台上一一記錄,有的同學為求效果,還編造了一些“壞事”栽到自己頭上,以求哄堂大笑的效果。
這堂課是石老師上任以來效果最好的一堂課,下課鈴打響了,同學們都還想說,還沒說夠。石老師把記錄下來的情況彙報給了校革委會,受到嚴重表揚,並要求各班學習推廣。
桃樹他們班正得意呢,秋後算賬就開始了。
校革委會宣布,凡是破壞了公物的同學一律照價賠償,以示“鬥私批修”之後的“立竿見影”。學校為此印了一張賠償價格表。
桃樹暗自慶幸隻說摘了兩個毛桃,因為在學校印出來的賠償價格表上寫著,一個毛桃一毛錢。另外,夥同文文她們一起犯的偷雞毛案,也得為那幾根沒拽下來的雞毛賠償一元錢,四個人平攤,一人兩毛五。桃樹總計賠償五毛五分錢。那些男生就慘了,承認打碎路燈玻璃窗的,一個路燈一元,一塊玻璃兩元,承認偷了粉筆的,一盒粉筆一元,承認把掃把拖把搞爛的,一個掃把五毛,一個拖把五毛,承認紮了自行車輪胎的,一個輪胎兩元……
這麼一來,學校收上來一筆數目不小的“鬥私批修、立竿見影”賠償費(這應該是學校創收的雛形吧)。在“停課鬧革命”那個時期,學校確實被損壞了很多桌椅板凳門窗,找不到主,上麵也不給錢修複。通過這種方式竟然解決了,石老師當然要受到嚴重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