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以後,桃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來殷伯母有一天在家清理“四舊”,突然發現一張包東西的舊報紙上有毛主席的照片,要命的是,毛的臉剛好蹭了一大塊黑,這可把她嚇壞了,對她這樣有“前科”的人來說,這可是大罪。她就悄悄地把報紙撕碎揉成一團,天黑以後“鬼鬼祟祟”地走到垃圾堆旁,瞧瞧左右沒人就扔了進去。走了幾步不放心,又返回去用腳刨了刨,踩了踩。這一切,恰好被趙小軍看見了,他認定自己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第二天就去報告了石老師,為了讓石老師相信,不免添油加醋一番。
趙小軍之所以那麼做,是因為他很想加入紅小兵,之所以想加入紅小兵,是因為他爸爸發出了懸賞:隻要加入了紅小兵就給他買玩具手槍。(運動開始前的懸賞是考一百分就買,運動後趙叔叔及時修改了懸賞條件)。可趙小軍實在是管不住自己,天天搗蛋,表現太差。唯一能掙個表現的就是“拿出革命行動”了。
石老師聽了趙小軍的彙報,立即將情況反映給工程院的造反派組織。於是從第二天起,殷伯母就被勒令去挖垃圾,造反派咬定她是把變天賬埋進了垃圾坑。殷伯母不敢說出她究竟扔的是什麼,怕招來更大的災難。隻好每天拿把鍬站在垃圾堆上,這兒挖挖,那兒橇橇。一個星期後,造反派失去了耐心,作罷。
不知怎麼,趙小軍的媽媽聽說了兒子告發殷伯母的事,氣壞了。兒子居然幹這種出賣人的事,她操起已經掉光了毛的雞毛撣就打趙小軍的屁股,趙小軍捂著屁股躲來躲去,一邊用手擋雞毛撣一邊用哭腔討饒:媽媽媽媽別打了,我給你背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此情此景,被隔壁的金霞目睹並傳播出來,成為北屋沙龍的一大笑料,趙小軍和他媽媽還是一個革命隊伍的戰友呢。以後每每趙小軍搗蛋,她們就學他;趙小軍別搗亂了,我給你背一段毛主席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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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每個人的味覺(還有嗅覺)都是有成長背景的,或者說都是與記憶相關的。蒜味兒對桃樹來說就是童年的味道(而槐花的香氣就是知青的味道,桂花的香氣就是大學的味道)。成年後,隻要一吃蒜桃樹就會下意識地進入北河市的生活場景,一股辛辣衝入上顎,繼而進入鼻腔,眼前就出現了吃飯的北屋,出現了窩窩頭。
那時爸爸媽媽為了讓她們兩姊妹適應北方的飲食,真是絞盡腦汁,媽媽負責盡量做的好吃,爸爸則負責哄和騙。比如吃蒜,爸爸說吃了蒜不怕冷,又說吃了蒜聰明。其實爸爸哪裏懂什麼食品營養,他隻是希望蒜能幫助孩子下飯,實在是粗糧難咽,又沒有可口的菜,不吃蒜怎麼辦?江南人要吃蒜的話,得先把蒜醃成糖醋的,吃生蒜在他們看來簡直跟吃生大米一樣。桃樹第一次吃生蒜就被辣出了眼淚,甚至哇哇地哭了。爸爸看她眼淚花花的,一本正經地告訴她,第一次吃肯定是要辣出眼淚的,爸爸我也一樣的,眼淚比你還多。但第二次眼淚就不會掉下來了,第三次就沒有眼淚了,第四次最多嘴巴哈一哈,第五次哈都不用哈了,肯定學會了,而且還會很喜歡。不信咱們打賭?桃樹完全相信爸爸的話,就按著爸爸說的,一次次地學會了吃蒜。是不是第5次她記不清了,反正是很快學會了。
桃樹還在北河還學會了喝棒子粥。爸爸最會喝棒子粥了。他可以一邊轉著碗一邊喝,一口氣把粥喝下去,碗卻是幹幹淨淨的。桃樹學了很久也沒學會,總會在靠嘴巴的地方留下棒子粥滑過的痕跡。但就是在這樣的嚐試中,她把一碗碗難喝的棒子粥喝了下去,讓自己長大。
那天晚上,桃樹正跟個地道的北方人一樣就著蒜喝粥呢,文文探個頭來叫她,桃樹,去看演出!
桃樹立馬從凳子上下來,看著媽媽,等著媽媽那兩個字:去吧。但是媽媽沒有說,桃樹又看爸爸。爸爸說,我沒意見,看你媽媽。媽媽說,最近外麵太亂了,打打殺殺的。
媽媽說的“亂”是指武鬥。爸爸他們工程院的造反派和一牆之隔的醫學院的“紅臉絲”已經開始武鬥了。兩家最初隻是隔著圍牆對罵,什麼“文攻武衛”,“不破不立”,“砸爛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後來火藥味兒越來越濃,出現了“用鮮血和生命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等等標語,殺氣從大喇叭裏冒出,彌漫在兩個大院上空。有一天一梭子彈突然飛過來,打啞了學院飛機樓上麵的高音喇叭,飛機樓十分鍾後發起還擊,打啞了對方水塔上的喇叭。還有一次雙方在對射時,一顆流彈不幸打中了馬路上趕車經過的車把式。後來愈演愈烈,雙方終於衝出院牆幹了一仗。這一仗,是對麵“紅臉絲”吃虧了,所以他們每天都揚言要複仇,要衝進大院來“清算血債”。
桃樹也知道“亂”。她每天都能從小朋友那兒聽到“衝大院”的消息:今天晚上“紅臉絲”就要衝了!今天半夜來!
桃樹在興奮中有點兒害怕,在害怕中感到興奮,後來就做噩夢了,夢裏出現了許許多多穿白色長袍的人,伸出白森森的手臂,一張張的臉上全是紅血絲,將窗外那堵她經常翻爬的圍牆推倒,然後吼叫著衝進來,殺上三樓直奔她睡覺的北屋……
因為“亂”,那些日子媽媽把姐妹倆看管得很緊,天一黑就不準她們出門。
可是今天晚飯前,大喇叭裏突然廣播,“通知,通知,今天晚上有節目。”據說是一個從北京來的文藝宣傳隊,演得特別好,已經在市裏演出好幾場了。桃樹已經有好長時間沒看演出了,湊熱鬧的心情超過了害怕的心情,她太想去了。
桃樹預感到爸爸媽媽不會同意的,他們從來都不喜歡看電影。每次放電影,桃樹跟姐姐去請假時爸爸總會說,這部電影你們不是看過了嗎?桃樹說還想看,特別好看。爸爸就說,那你給我講講,這部電影講了什麼道理?桃樹說,不知道。爸爸說,是哪個時代的事情?桃樹說,不知道。爸爸說,一問三不知,還說好看。桃樹說,怎麼是一問三不知呢,應該是一問二不知。爸爸說為什麼?桃樹理直氣壯地說,1後麵是2啊。爸爸哈哈大笑,然後搖頭說,木頭啊木頭。
為了得到恩準,桃樹在吃飯前就串通了狐朋狗友:你們來喊我的時候不要一起來,要分開一個個來。
桃樹不知道這叫什麼策略,完全是憑直覺設計的。於是每隔三五分鍾,就會有一個小腦袋伸進桃樹家北屋:叔叔阿姨讓桃樹去看演出嘛,我們都要去沒事兒的。
文文第一個來,被拒。曉嵐第二個來,又被拒,然後是梅子夏蕙……當第五個腦袋(金霞)伸進來時,媽媽無奈地蓋了通過章:去吧去吧,柳樹一起去,注意安全。看完就回來。
在桃樹對爸爸媽媽的很多疑問裏,其中一個疑問就是他們為什麼不喜歡看電影。學院操場每次放電影爸爸媽媽都不去,說是不如在家聊天。哪有那麼多天好聊啊?電影多好看啊,哪怕去了沒占到好座位,坐到銀幕背後看反麵她也樂意。
桃樹和姐姐是逢電影必看的,什麼《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小兵張嘎》《敵後武工隊》《英雄兒女》,都是看了三遍以上的。每次看了電影回來爸爸媽媽就問,好看嗎?兩棵樹都異口同聲地回答:好看!爸爸嘲笑說,什麼都好看,從來沒聽到你們說過不好看。桃樹想,就是好看嘛,那些人在布上說話,笑,打仗,太有意思了。到後來隻能看《西哈努克訪問中國》這樣的紀錄片了,她們還是會興衝衝地去看。在運動之前,她們還看過《劉少奇訪問印度尼西亞》這樣的片子,看到王光美穿著旗袍,脖子上掛著一串鮮花,走在綠樹中,很美。劉少奇被打倒後,桃樹看到很多漫畫上畫的王光美是一條美女蛇,桃樹暗想,有點兒像呢。
後來沒電影可看了,文藝生活就靠各地紅衛兵宣傳隊來“演節目”。再後來就被“八個樣板戲”充斥了。桃樹數不清自己看了多少遍樣板戲,尤其是《紅燈記》,到小學畢業時,她差不多能把整部戲的台詞背下來。有時候無聊,她會一個人躺在床上一段一段地背唱詞。
柳樹牽著桃樹,拿著小凳子趕到學院操場上時,操場上已是烏泱泱的一大片了,家屬小孩兒特別多。但中心地帶的好位置已經被學院裏的師生占了。還好文文她們先來,占到一個靠前的邊上。
桃樹坐下來,興奮不已,身子扭來扭去地四下張望,就跟歐洲中世紀那些貴族去劇院看演出一樣,舞台上演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看哪些人來了,他們在說什麼,和誰說。那天晚上看演出的人特別多,也許大家都悶了很久了,借這個機會社交一下。至於節目,桃樹都很熟悉,每次宣傳隊來演出,差不多就是這些內容。
不過那天晚上,有兩個節目讓桃樹印象深刻。一個是《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一群紅衛兵作騎馬狀馳向北京去見毛主席,跳到快要結束時,其中一個人突然大聲喊了句:毛主席來啦!毛主席來啦!台上那群紅衛兵一下子擁到舞台右側,有節奏的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一個個熱淚盈眶聲音哽噎,讓人覺得他們完全不是在演戲,是真的見到了偉大領袖。台下的觀眾全都信以為真,轉過臉甚至站起來向右邊看去,當然,隻看到黑乎乎的一片。還有個自創的節目,是悼念犧牲戰友的,那個演犧牲者的犧牲後,一直以一個手捧紅寶書的造型立在台中央,在整個節目演出過程中一動不動,像石頭塑像一樣,這讓桃樹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怎麼做到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後一聽人說某個演員非常盡職,桃樹就會想起他。
整個演出都很順利,一個半小時的樣子就結束了。沒想到散場的時候發生了意外。當柳樹牽著桃樹(媽媽一再囑咐你要牽住妹妹啊)拿著小凳子隨著烏泱泱的人流往外走時,忽然,一個尖利的聲音劃破了夜空:保皇派衝大院來啦!這下人群慌亂起來,急速地湧向大門,其中有個人絆倒在地上,導致緊跟在後麵的人都跟著摔倒了,疊成一堆人肉。還好柳樹和桃樹已經從門邊擠了出去,沒有埋進人堆裏。她們不敢走大路,就跟著一股人流進入到路邊的田坎裏。恰好田坎裏剛灌了水,全是稀泥,桃樹一腳踩進去一隻鞋就淪陷了。她也顧不上撿,跟著姐姐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家跑。等到家時,她心跳如鼓臉色煞白腳上流著血,像個慘敗的傷兵。
桃樹做好了挨罵的心理準備,媽媽卻一聲不響,隻是皺著眉給她用熱水洗腳,然後消毒,擦紅藥水。爸爸反而有點兒緊張,不停地說,危險啊,真危險啊。
很後怕的樣子。
第二天,有各種消息傳來。第一個是,昨晚醫學院並沒有來衝大院,是有人故意這麼喊造成了混亂;第二個是,被絆倒的是二號樓的黎曉紅,她倒地後又被人群踩踏,造成了脊椎骨骨折進了醫院;第三個是,學院派人在路邊田坎裏撿了十幾隻鞋,讓各家丟了鞋的孩子去領。桃樹跑去,在其中找到了自己那隻鞋。媽媽似乎這個時候才開始害怕,她跟桃樹說,鞋子找不到了沒什麼大不了的,骨折可是一輩子的事啊。真不該讓你們去,越想越後怕。
桃樹在很多年後才理解了媽媽的後怕。黎曉紅,那個高傲的不願意與她們踢毽兒的少女,出院後就坐在了輪椅上,從此與踢毽兒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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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冷了,雖然還沒下雪。媽媽已經讓兩棵樹穿上了棉衣和棉鞋。
這天早上,石老師跑進教室,神情特別激動,臉頰又開始發紅了。桃樹對石老師的激動已經司空見慣,差不多他每天都要激動一回。桃樹漠然地趴在桌子上,沒有回應他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