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風(三)(3 / 3)

石老師說,同學們,首先讓我們先學習一段毛主席語錄。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革命者,一切革命青年,都應該經風雨,見世麵,革命者不可能在溫室中成長,要在大風大浪中去鍛煉自己。

現在,我要向大家宣布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石老師有意停頓下來,桃樹坐直了身子,有一點兒期待,會是什麼好消息呢?不會又是停課鬧革命吧?

石老師一躍跳上講台,揮舞著胳膊說:我們學校的革命群眾組織終於成立了!我們不再是孤立的了!我們融入了革命的洪流!

桃樹想,不是有紅小兵了嗎?

石老師說,我們這個組織的名字叫“小狂人造反先鋒團”,肖老師任團長,我任副團長,每個同學都可以自願參加。不是紅小兵的也可以參加。

同學們知道嗎,“狂人”是魯迅先生最早提出來的,他寫過一個小說叫《狂人日記》,無情地揭露了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同學們,在資產階級麵前,我們就是要做無產階級的狂人,要大造資產階級的反,大長無產階級的威風!同學們,願意加入小狂人組織當一名小狂人的,請舉手!

桃樹被石老師的一陣吼叫給吼懵了,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因為這還是頭一回,老師讓他們舉手來表態。在此之前,從沒有什麼事是需要他們舉手表態的。而桃樹的頭一回,竟獻給了“小狂人”。若幹年後,在某次舉手表決時,桃樹看到齊刷刷的手臂,腦海裏莫名其妙地就浮起了他們全班舉手當小狂人的那一幕。是不是有了那樣的開頭,就會有那樣的後來?一次又一次。

桃樹發懵的當兒,突然發現全班同學都仿佛被施了催眠術一般,齊刷刷地舉起了胳膊,她也連忙舉起,還特意舉高了一些。再轉頭看,連於曉楠都舉了。嘖嘖。他爸爸可是全院出名的“8個跳粱小醜”之一啊,他也敢舉手。

所謂“跳粱小醜”,就是鬥膽跳出來加入對立麵組織的人。學院這邊是造反派,他們居然加入了保皇派的“紅聯司”。於曉楠的爸爸靠邊站之後,就宣布加入保皇派。這一下,於曉楠馬上被全班同學孤立了,平時在班上總是一個人坐著,沒人和他玩兒。

於曉楠一邊怯生生地舉起胳膊,一邊拿眼睛看石老師。石老師掃了一眼教室裏森林般的胳膊,很滿意,笑逐顏開地說;好,好。我們班同學的覺悟就是高。我們對每個同學都是歡迎的。毛主席說,我們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同學們,從現在起,我們就是同一個戰壕的革命站友了。我們要團結起來,共同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向保皇派宣戰,向舊世界宣戰!

石老師又激情滿懷地喊了一通:

“現在我宣布,今天晚上7點,全體小狂人到學校操場集合,步行到市裏的解放廣場,參加全市紅色造反派組織誓師大會。”

這下桃樹才真的高興起來。管它加入什麼,有好玩兒的就行。

桃樹太想去市裏了,那個解放廣場,有好多高樓,有一家很大的百貨公司,裏麵有電梯,桃樹坐過的。就算是什麼東西都不能買,桃樹也喜歡在那個商城裏逛。可平日裏,桃樹根本沒機會去。她到北河市快4年了,去市裏的次數屈指可數,十個指頭都用不完。有三次是為了拍全家福,爸爸規定他們家每年要拍一次全家福(這是爸爸製定的家庭法律中的一條)。拍全家福就必須全家一起去市裏,到橋頭坐公共汽車,一人一毛錢。有時候沒拍好,還要去補拍一次(沒拍好的原因多半是因為桃樹,她總是眨眼睛,這也是桃樹不招媽媽喜歡的原因之一,不像柳樹,每次照出來都是可愛的樣子,大大的眼睛。重拍雖然不花錢,但全家去市裏是要花錢的)。這樣算起來,為了拍照,也許去過四次。

除了拍全家福,桃樹另外兩次去市裏,一次是因為看病,她眼睛上長了個東西,媽媽帶她去醫院切掉;一次是受邀請,跟著曉嵐爸爸媽媽去的。那次桃樹有些不安,因為張叔叔給曉嵐曉峰買玩具時,也給她買了一個,是一個玻璃管,裏麵裝著水,有幾條用蠟做的金魚遊來遊去。五毛錢一個。桃樹怕拿回來媽媽批評她。還好,媽媽沒說什麼,桃樹想,媽媽不願意帶她們去市裏,一定是不想給她們買玩具或者零食,因為其他小孩子從市裏回來,手上總會拿著吃的或者玩兒的。

哦,對了,還有一次去市裏也很難忘,那是剛到北河市的那年國慶節,建國15周年,有盛大遊行。媽媽嫌人多不肯去,爸爸就帶她和柳樹去了,還有爸爸教研室的小任叔叔。市裏果然人山人海的,桃樹被擠在人群中什麼也看不到,隻聽見敲鑼打鼓和唱歌喊口號的聲音,簡直要急哭了。這時小任叔叔一彎腰,把她舉起來,讓她坐在他的肩膀上。桃樹破涕為笑,看得很開心。爸爸很感謝小任叔叔,回家後跟媽媽說,他到底年輕,一下子就把桃樹舉起來了。

總之去市裏,對桃樹來說是非常難得的事。即使是爸爸媽媽,也很少去。每到星期天,他們會商量半天,在紙上寫好要買的東西,然後確定一個人去買,有時是爸爸,有時是媽媽。他們騎自行車去。買的都是家裏必須添置的東西。雖然那時媽媽也就是三十多歲,但她從來不會給自己買新衣服什麼的,偶爾會買一塊布回來,是給她們姐妹倆做衣服的。或者買些便宜的布頭回來,給爸爸做個短褲。也有給她們買一點零食的時候。桃樹從小就知道他們家拮據,不能向媽媽開口要東西。可是每次看到曉嵐夏蕙她們跟爸爸媽媽去市裏,還是眼饞得不行。

這下好,她不用爸爸媽媽帶,就可以去市裏了,可以看到高樓大廈和公共汽車了。而且還是跟同學們一塊兒去,還是步行去,還是晚上去,真是太爽了。

桃樹又像第一次聽到停課那樣,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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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放學回家,進門就催媽媽做飯:我們今天晚上要去市裏開大會,我們參加小狂人了!

媽媽緊蹙眉頭,去廚房裏蒸窩窩頭。

這時柳樹也回來了,和桃樹說的幾乎一樣,不同的是,柳樹她們是高年級,還要負責撒傳單。

姐妹倆興奮得在屋裏竄來竄去,猴急猴急的。

媽媽知道是不能反對的,即使是晚上,即使是走路,即使天氣很冷,也不能反對。她很無奈,一邊蒸窩窩頭一邊歎氣。羅阿姨在一旁說,大姐你甭擔心,有老師領著呢。

這時爸爸從學院裏回來了,聽到這個事一下垮了臉:“搞什麼名堂嘛,這麼小的伢兒,他們懂什麼啊。”

媽媽連忙轉移話題,說吃飯了吃飯了。

回想起來,每每爸爸發牢騷時,媽媽就會低聲製止他:不要瞎講。反之,媽媽發牢騷時,爸爸也會馬上阻攔:好了好了,少說兩句。他們倆一會兒州官一會兒百姓,互換角色。

桃樹和姐姐都假裝沒聽見。吃飯的時候,氣氛很沉悶,以往爸爸總是吃兩個窩窩頭的,那天也隻吃了一個。媽媽叫他再吃一個,他黑著臉說不吃了。

桃樹丟下碗就往門外跑。媽媽追到樓梯口,叫她戴上圍巾帽子,她也沒回一下頭,說沒事兒,我不冷。

全校學生很快就在操場上集合好了,打著紅旗,亂糟糟鬆垮垮鬧哄哄地開拔了。在前麵帶隊的是肖老師,也就是“小狂人造反先鋒團”的團長。隊伍走出校門,上了大馬路,老師們就有點兒緊張了,雖說汽車不多,畢竟比不得在校園裏。石老師也跟羊倌一樣不時地吆喝著,前後看著,生怕學生竄出來被汽車撞上。

進入市區後,熱鬧起來,不住地有路邊的行人衝他們喊:小同學你們上老師的當了!小同學快回家睡覺去吧!

石老師拿著個喇叭筒跑前跑後地喊:同學們,大家要站穩立場,不能動搖革命意誌。大家跟我一起喊口號:打倒劉少奇!誓死捍衛毛主席!造反有理!

也許是走累了,口號喊得稀稀拉拉。

好不容易走到解放廣場,桃樹的興致早就沒了,天黑乎乎的,高樓大廈公共汽車啥也看不見,更不可能去百貨大樓了。她隻覺得又累又冷,鼻涕都流到嘴巴裏了。後悔沒聽媽螞的話戴上圍巾帽子,耳朵冷得癢癢,怕是要生凍瘡了。

廣場上全是黑壓壓的人群,她們被擠在大人中間。除了看前麵大人的屁股旁邊大人的腰,就隻能抬頭看天了,天也是黑呼呼的,星星月亮全沒有。台上站了一排人,一個個地輪番發言(實際是在喊叫)。說的那些話和說話的語氣,跟他們石老師特別像,又硬又幹,像磚頭一樣劈裏啪啦砸下來,快要把桃樹埋掉了,桃樹覺得很憋悶。天氣越來越冷,腳趾頭凍得發疼,清鼻涕直流。想到還要走回家去,她真的都想哭了。

後來才明白,她們這些“小狂人”,是被拉去給造反派組織壯大人馬的,起碼給他們增加了3百人的兵員。

桃樹都不知道是怎麼走回家的,夢遊一般。到家已是深夜,她和姐姐都凍得青鼻涕直流。

爸爸披著衣服起來,給她們燒薑湯喝,鐵青著臉一聲不吭地坐在桌邊看著。桃樹居然不識時務,吸拉著鼻涕說:爸爸你為什麼不去參加誓師大會啊?我看到好多叔叔都去了。

柳樹說,他又不是造反派,他是遣遙派。

爸爸忽地發火了,吼了一句,閉嘴!瞎胡鬧!

爸爸眼烏珠都要瞪出來了,很嚇人很嚇人。

爸爸平日裏從不罵人,哪怕打人也不罵人。不管她們倆犯了什麼樣的錯誤,最重的懲罰就是用尺子打手心,尺子放在書架上,一旦犯了錯誤爸爸會說,自己去把尺子拿來!所謂家法伺候。一般是打“三板尺”。比尺子輕一個層次的,就是麵壁思過。現在突然罵起人來,說明他確實氣壞了,不講究章法了。

桃樹從沒見爸爸這麼凶過,眼淚迅速湧出,但她強忍著不哭出聲來。她知道爸爸最討厭她們哭。爸爸要是看到她在哭,會罵的更凶。柳樹就一滴眼淚沒有,隻是丟下勺子不喝了,以示生氣。

桃樹把臉趴進碗裏,盡量讓碗擋住自己的淚水,淚水就順著碗邊流進薑湯了。造反不好玩兒。桃樹想,累得夠嗆,還被爸爸罵。

媽媽聽到動靜,披著衣服從南屋過來了,低聲對爸爸說:你幹嗎衝孩子發火?她們懂什麼?老師讓她們去她們能不去嗎?

爸爸不再吭聲,起身收拾碗筷,媽媽就讓她們趕緊上床睡覺。

桃樹上床後,眼淚還沒幹就睡著了,實在是太累了。夢裏她還在走,走,冷得哆嗦。

第二天早上,桃樹一覺醒來,發現在她和姐姐的枕頭中間,放著一份檢討書,一看就是爸爸的字,很規矩的小楷。

桃樹連忙叫醒姐姐,快看快看,爸寫的。

爸爸的檢討書也按規矩先寫了一段最高指示;“在階級社會裏,各個階級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然後,爸爸檢討自己,昨晚不該罵她們,罵孩子是自己地主階級本性的表現。昨天因為心情不好,遷怒到了她們頭上。最後爸爸表示,今後保證絕不再發生此類的事情,請她們監督。

桃樹和柳樹都很驚訝。

爸爸凶她們又不是第一次,以前凶了她們或者打了她們,都是不準哭的,因為爸爸說,哭就是委屈的表示,委屈就表明爸媽罵錯了(或者打錯了),爸爸媽媽怎麼可能罵錯打錯呢?很霸道。怎麼可能向她們檢討呢?再說依爸爸的脾氣,也不是個輕易認錯的人啊。他和媽媽吵架,都是媽媽讓步的。

很多年後桃樹才聽媽媽說,是媽媽非要他寫的,媽媽怕兩個孩子出去亂說,說爸爸反對她們參加造反派,那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雖然沒有人打爸爸的手心,也必須做他不願意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