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2 / 3)

柳樹已經退休,自得其樂地過著退休生活,不是養魚種花練書法,而是攝影攝影攝影。柳樹酷愛攝影,這是桃樹小時候無論如何沒想到的。她為此經常出門,國內跑得差不多了就去國外。眼下,她正好在一次旅途和另一次旅途的中場休息期間。

桃樹撥通姐姐的電話,上來就說,你還記得北河的梅子嗎?

柳樹說,當然記得。咱們單元的,你的死黨。桃樹笑道,可不是。前兩天她忽然找到我了,給我打了電話,我太驚訝了。柳樹說是嗎,不容易。桃樹說,她讓我回去參加聚會呢,我們班的同學會。柳樹說是嗎?那就去嘛。

桃樹見姐姐並沒有像她一樣陷入往事,也許她正在整理她的美不勝收的風景照片,腦子裏完全插不進她這根記憶條。

桃樹說,梅子還問起你呢,叫你也回去。

柳樹說,我不想回去。

桃樹發現她和姐姐都不自覺地就用了“回去”這個詞。北河之於她們,到底有怎樣的意義?是故鄉?是驛站?

桃樹直截了當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不想回去看看?

柳樹說不為什麼。

桃樹想,看來姐姐不想打開回憶之門。她不甘心,又問,你還記得你們班肖老師嗎?

當然記得。柳樹很快說到,我哪能忘了她。

姐姐用了雙重肯定。記得和忘不了。

桃樹說,我對她印象也很深。她好像是學校的造反派頭頭,我記得她最先帶你們高年級學生給潘校長寫大字報的。後來潘校長被關起來,幾次想自殺,她還讓你們班同學去輪流看守。有一天輪到你值班,我還跑去看了的……

柳樹一下打斷她:沒有,我從來沒有看守過潘校長。哪裏能輪到我?那個時候因為咱家出身不好,我在班上根本抬不起頭,那種事都是我們班出身好的同學去的,當成革命任務,要戴紅袖套的。

桃樹很驚訝:是嗎,我怎麼記得我是跟你去的?

柳樹依舊很肯定地說:不可能,肯定沒有我。我那個時候好羨慕我們班那些出身好的同學,我隻能溜牆根兒,還被同學罵成“小右派”,被欺負。肖老師從來不管,一天到晚黑個臉,造這個反造那個反,跟我們說話都是凶巴巴的。

看來記憶又出了問題。可是為什麼,潘校長被關在小黑屋的情形,會那麼清晰地留在桃樹腦海裏呢?潘校長的表情,以及那個可笑的辮子,還有兩個女孩子跪在床上的樣子……栩栩如生。如果不是姐姐去看守的,那她是跟著誰去看的?姐姐的同學?

桃樹又問起另外幾個她心裏的疑問,姐姐居然毫無記憶。比如殷伯母挖垃圾找變天賬的事,比如瞎子奶奶撕大字報的事,比如爸爸讓她給黎伯伯送信的事,柳樹都說沒有印象。但每天夜晚有人跳樓自殺的事,她刻骨銘心。那種恐懼,惶惶不安,比桃樹更甚。還有,大喇叭每天廣播大批判文章,她也記憶深刻,因為很怕聽見爸爸的名字。

回憶是一條長長的隧道,黝黑,深邃,神秘,還帶著強大的吸力。姐姐終於被拖進去了:

“我記得那個時候媽媽經常哭,為了避開爸爸,就躲到我們北屋來哭。媽媽跟我哭訴,她是冤枉的。她沒有反黨,她被人整了……我感覺那時候媽媽把我當成了傾訴對象。我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隻好聽她說。”

聽姐姐這麼說,桃樹很驚詫,關於這個景象,她沒有絲毫的記憶。她記憶中的媽媽,雖然愁雲密布,但從來不哭,更不要說在她們兩個孩子麵前傷心落淚了。看來媽媽還是把姐姐當作可以傾訴的對象,在姐姐麵前能袒露心事。即使在她成年後,與母親坐在一起聊天,母親看上去無話不說,卻也極少表現出她內心深處的不安和憂慮。

畢竟,她和母親,在生命中有三年是彼此缺席的。這樣的缺席,在她們之間產生了一道小小縫隙,即使那縫隙小到旁人無法察覺,也令到她們無法感受彼此的體溫。

“有一回我半夜醒來,看到媽媽趴在我們房間的大方桌上哭。很傷心很絕望的樣子。我怕死了,隻好假裝睡著了。”

而桃樹隻記得,早上媽媽拉開窗簾,大聲喊:起來了!醒了就不要裝睡了!

也許,她記憶中的母親和姐姐記憶中的母親合起來,才是那個事情母親完整的形象。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個冬天的晚上,很冷,媽媽很晚都沒回家,爸爸也不在家。我們兩個特別害怕,我就去找媽媽。媽媽在另外一個樓裏辦學習班……

桃樹插話:不是吧,就在我們樓上殷伯母家吧?

柳樹:哪裏,在對麵五號樓的一個空房子裏。我找到媽媽,媽媽讓我先回家,說她還不能走。回來的路上,遇到一條野狗追我,我魂飛魄散,死命地跑,跑過咱們家樓前那片空地時,突然被一根曬衣服的鐵絲勒倒了,昏死過去……

桃樹插話:我怎麼記得這是我經曆的事?

柳樹說,我不知道你,我反正經曆過的。那鐵絲的高度正好在我脖子的位置,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斷氣了,好一會兒才恢複意識,爬起來回家,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第一次意識到死是怎麼回事。

桃樹實在是驚訝。這件事她也是印象深刻的,晚上從外麵跑回來,被拉在兩個樓之前的曬衣服的鐵絲勒倒,很難受,瞬間失去意識……但她是因為什麼半夜從外麵跑回來,已記不清了。姐姐卻很清楚,是去找母親,母親被關在哪裏辦學習班,爸爸也不在家,隻有她們兩姐妹守著空空的家。也許就是在她惹禍之後吧。

桃樹有些愧疚地說,我記不清了。媽媽那個時候肯定遭了好多罪。我是一直到曉嵐的爸爸自殺後才感到害怕。

柳樹說,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個大喇叭天天在我們家窗戶外麵喊,批判這個批判那個,打倒這個打倒那個,我那個時候好想扒開大喇叭看看,到底是些什麼人藏在大喇叭後麵,那麼理直氣壯的?他們憑什麼冤枉我的爸爸媽媽?憑什麼批判我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