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心裏咯噔一下:她也有過這樣的念頭。隻是,從來不敢說。她心裏有十萬個為什麼,都是《十萬個為什麼》上麵沒有答案的。
柳樹忽然停下回憶,問道:你回去嗎?
桃樹說,我想回去。
她馬上又接了一句:我主要是想去看看艾老師。
哦,艾老師!柳樹說,我對她有印象的。她對你很好,你總是把她掛在嘴上。很遺憾,我沒有這樣一位值得我回去看望的老師。
桃樹說,你知道嗎,她已經去世了,你們那個肖老師。
柳樹說,哦,是嗎?
桃樹聽得出來,姐姐語氣裏,沒有喜怒哀樂的任何一種情緒。如果一定要界定,就是無所謂吧。的確有這樣一種人,在離開人世後,人們不會以任何方式記住她,哪怕是因為厭惡。
桃樹說,我聽梅子說,她後來的結局也很不好。
管她呢,自作自受。柳樹依然不想知道。
桃樹再次感到慶幸,慶幸在那樣的歲月裏,自己有一位艾老師。等見到艾老師了,她要告訴她,她夢見她了,而且非常清晰。在夢裏艾老師竟然和她一起狂奔,一起恐懼,一起被人追趕,一起驚慌失措無處藏身……
在那個久遠年代的現實版裏,並沒有發生她和艾老師一起狂奔的事。真實的艾老師永遠都是溫和而又淡定的,笑眯眯地抱著兩隻胳膊,站在教室後麵,聽孩子們上講台去念作文,即使是在她挨整後重新回到教室,她依然保持著那樣的淡定。但內心深處,桃樹無法否定,她和她,她們師生二人,是曾經一次次驚慌失措,一次次渴望逃跑渴望躲藏的。她們有共同的噩夢。
也許艾老師聽她講了夢,會微笑著安慰她:沒關係,夢是反的。
當桃樹在電話裏,按耐不住地向梅子問起艾老師時,梅子用一陣大笑回複了她:
哈哈,桃樹,你總算問到艾老師了。我就等著你問呢。
桃樹鬆了口氣,鬆了一口大大的氣。她不敢問,是怕聽到不好的消息,可是她又那麼想知道。她不能永遠在猜測中惴惴不安。梅子的笑聲讓她一塊石頭落地:艾老師一定還在,艾老師一定還好好的。
桃樹還來不及說什麼,梅子就說,你要是不問,我會生氣的。
果然,梅子說,因為這次聚會,他們幾個去看望艾老師。當梅子告訴艾老師,他們聯係不上桃樹時,艾老師說,我在《讀者》雜誌上看到過她的文章,你也許可以打電話到編輯部去問問。
艾老師不但健在,而且還看了她寫的文章!
桃樹心裏暖暖的,兀自一人笑了起來。
桃樹一塊石頭落地後,便小心翼翼地詢問那個讓她忐忑不安了十年的消息:“我一直提心吊膽的,因為我聽人說,咱們附小有個女老師意外去世了。”
梅子的回答讓她非常意外,原來那意外去世的,是肖老師。
肖老師竟然有抑鬱症,那個總是很革命的女人?
梅子說,她後來很慘的,你們走了以後。
原來,肖老師的親生母親是地主的女兒,她父親出來參加革命後就跟她離婚了,和現在的母親結了婚。文革開始後,她母親在農村天天挨鬥挨打,眼睛被生生打瞎了。她弟弟實在沒辦法,就把她送到肖老師這兒來躲避。肖老師不敢讓她住家裏,就找了間學校後麵的平房讓她住。就是我們去過的那間黑屋子。哪知被人告發了。她開始挨批,作檢查,但怎麼都過不了關。為了劃清界限,她隻好攆她母親回老家去。瞎奶奶很害怕,就在臨走前自殺了,據說是吞服的火柴頭。
桃樹啊了一聲,再說不出第二個字來。曾經,她在某本書上看到過有個人用這種方式自殺的,很是驚心。那人將整合火柴頭一點點地刮下來,然後一起吞服。瞎奶奶也是這樣的嗎?她一定沒有第二種方式可以選擇了。對她來說,也許真的是生不如死。
梅子接著說,文革結束後,肖老師又作為“三種人”被清理,不但不能當領導,連講課都不讓她講了,就在學校資料室打雜。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得了抑鬱症,成了第四人民醫院的常客。有一天下雨,醫醫護人員沒注意時她跑出來了,最後在河堤上發現了她的雨傘和鞋。一個多月後才找到屍體。
桃樹聽得心裏冰涼。肖老師為什麼要投運河?難道她也和自己童年時想的那樣,順河漂流,躲到沒人看到的地方?她如願了嗎?在離開人世的最後時刻,她在想些什麼?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瞬間消失?
梅子說,雖然我也不喜歡她,但是聽到這消息還是怪難過呢。
沉默了一會兒桃樹忽然問,那,我們班那個石老師,他沒事嗎?他不是和肖老師一起造反的?比誰都積極啊。
梅子說,石老師也差點兒遭,據說他痛哭流涕的檢討,說自己年輕幼稚,被肖老師利用了。把事情全推到肖老師身上了。
桃樹沉默了。也許,並不是每個人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或者,有的人還沒付出。上天是公正的嗎?
桃樹不想再就此發表任何感言,她隻是為艾老師還健在高興。至少從這一點看,上天是公正的。
艾老師比自己爸媽要年輕些,教他們的時候最多三十歲吧?那麼現在也應該有八十了。哦,八十歲的艾老師會是什麼樣子呢?頭發還挽個髻嗎?頭發雪白還是花白?還喜歡穿中式立領衣服嗎?她見到自己一定會很高興吧?
桃樹真想馬上就出現在她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