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河(二)(1 / 3)

冬天的河(二)

星期天早上,桃樹一覺醒來發現外麵下雪了,特別大。白茫茫的,被陽光一照,亮瞎眼了。光禿禿的楊樹也像開了白花一樣好看。桃樹棉衣都沒穿就趴到窗戶上,哦,下雪了!

屋裏很暖和,這就是北方的好,可以暖暖和和的賞雪。

桃樹看到的人生的第一場大雪,就是剛到北河市那年,那時他們還住在招待所。比起杭州的雪,北河的雪真是氣勢磅礴,大片大片的雪花兒,飄起來都看不見天了,落在手上還能看清楚花紋,六個角,很美很複雜。到最冷的時候,屋簷下就會掛上長長短短的亮晶晶的冰柱,媽媽說那叫冰掛。冰掛上麵是通透明亮的藍天。中午太陽最亮的時候,冰掛開始滴滴答答的滴水,像下雨一樣。一天滴答下來,冰掛就變短了很多,好像被桃樹舔過的冰棍兒。這讓桃樹對這個寒冷的遼闊的北方城市感到陌生,又在陌生裏體會到幾絲親切和喜歡。

下雪總是讓桃樹快樂。除了天地好看之外,也多了很多可玩兒的。雪是老天爺送給他們的大玩具。比如用雪團捏小動物,堆雪人,打雪仗,用小凳子滑雪,在雪地上畫畫寫字。當雪積得老厚老厚,一腳踩下去鞋都看不見的時候,她們還會在雪地裏藏東西,藏好是不會丟的,直到來年春天雪化了,才把寶貝拿回來。桃樹喜歡刨開雪堆,去看藏在下麵的雪亮晶晶的雪,像白砂糖一樣,可惜不甜。不過玩雪總是會讓她手指頭凍得發疼,她在身上擦擦,揣進袖筒裏暖和暖和。很快,幾個指頭就開始發燙。桃樹一直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冷到發燙?既然可以冷到發燙,為什麼會生凍瘡?

因為桃樹總愛問各種問題,爸爸買了一套《十萬個為什麼》讓她們姐妹倆看。桃樹才讀一年級,很多字不認識,就去問媽媽。媽媽忙個不停,回答兩次就煩了,她叫桃樹把不認識的字先畫上圈兒,等她有空了一起問。桃樹就畫圈兒,一頁紙密密麻麻有半頁的圓圈兒。後來她連蒙帶猜,無師自通地認識了很多字,圈兒就越來越少了。

但即使如此,很多問題書上也沒有答案。比如,為什麼這裏的冬天那麼單調,一下雪全白了?杭州那裏即使下雪,也是落在綠葉上的。綠色與白色相映著,有時白雪下麵還會露出一點花瓣來,比如紅色的茶花,黃色的臘梅。這裏卻一點顏色也沒有,煞白煞白,夜裏都能看見人。媽媽說,因為這裏是北方,溫度太低了,樹葉沒法活,樹葉到地底下去過冬了,明年再出來。媽媽又說,你們馬上睡覺,我就給你們變戲法,等你們一覺醒來,白雪就會變成五顏六色!桃樹大吃一驚,但還是立即上床鑽進被窩,等媽媽變戲法。

媽媽說什麼桃樹都是信的,媽媽是無所不能的,比如她們家小鍋的鍋蓋壞了,中間那個提鈕滑絲了,扭不上去。每次揭鍋蓋為了不燙手隻得拿筷子去挑。媽媽就想了個辦法,剪下用過的牙膏皮的頭,一邊墊在鍋蓋裏麵,一邊擰在鍋蓋上麵,就成了一個新提鈕,連羅阿姨都佩服得不行,也學著樣子,修好了他們家的杯子蓋;媽媽是桃樹在這個世界上最崇拜的人(盡管她心裏藏著的那個疑問也和媽媽有關)。

第二天早上桃樹還在夢裏,就聽見媽媽在叫她們:快起來看快起來看,彩色的雪!桃樹迷迷瞪瞪爬起來,趴到窗前一看,果然,樓下雪地上色彩斑斕,紅紅粉粉黃黃綠綠的一片。桃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穿上棉襖跑下樓去,真的,真的是彩色的雪。桃樹扯著嗓子,叫來了文文曉嵐梅子金霞,圍觀彩色的雪。

原來,媽媽頭天晚上剪了很多彩色的皺紋紙,碎碎的,像葵花籽那麼大,撒到了門前的雪地上,新下的雪鋪上去後,就浸染成了彩色的雪,像開花一樣。爸爸搖頭晃腦地說,哦,嘎厲害的。你可以去做魔術師了。桃樹看出來了,爸爸也和她一樣佩服媽媽。媽媽難得地笑了,很享受。桃樹無比景仰地看著媽媽,她怎麼想出來的?可惜沒有照相機,沒能留下那神奇的一幕。

除了彩色的雪,媽媽還會在冬天發明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自製冰棍兒:熬一鍋綠豆湯,加上糖,倒在兩個杯子裏,用紙蒙上杯口,中間插一根筷子,睡覺前放在窗外,等第二天早上拿進來,就是兩根又粗又圓的豆沙冰棍兒了,夠桃樹和柳樹啃上半天的。又比如自製蔬菜盆景,媽媽會切下蘿卜頭放在碗裏,或者選一棵白菜芯放在碗裏(冬天就是每天吃這兩樣菜),接點兒水養著。過一段時間,蘿卜纓、白菜芯就長出來了,綠綠的,生機勃勃。再然後就開出白色的或黃色的小花,讓家裏有了春意。媽媽還會剝很多蒜頭,放在盤子裏,蒜苗拔起來時跟水仙一樣漂亮。長到一尺高時,媽媽就把它們剪下來包餃子。

這天早上,桃樹趴在窗戶上發愣,媽媽進來催促她們穿衣服。

桃樹說,下雪啦!媽媽像沒聽見。柳樹又說,媽,外麵下雪了!媽媽點點頭,還是沒說話。桃樹知道,媽媽現在再也沒心情給她們變魔術了做冰棍兒了,再也沒心情養蔬菜盆景了。爸爸去參加學習班很多天了,很少回家。連星期天都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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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媽媽找出件大衣對桃樹說,去給爸爸送件大衣,天氣太冷了。桃樹點點頭,抱著大衣出門。她很願意做這件事,可以去看看爸爸了,她已經很多天沒看到爸爸了。

剛下樓,就遇見了金霞和梅子,兩個人在那兒交頭接耳的,很神秘的樣子。桃樹問,你們說什麼呢?

梅子神秘的說,我們想去看死人,你去不去?

桃樹說,我要去給我爸爸送大衣。

梅子說,那正好,那個死人就在學院收發室門口。我們三個人一起去。

桃樹想也不想就說,好啊。

這事兒就是昨天晚上搶了頭條的那個事兒。是金亮說起的。他說他去學院找父親的時候,看到收發室門口停了個死人,胳膊上戴了個紅袖套,是個紅衛兵。

曉嵐不相信,真的嗎?

金亮說,我向毛主席保證。我親眼看到的。

金霞為弟弟佐證道:我聽殷伯母家大哥哥說,市裏武鬥已經打死好幾個人了。

這個桃樹也知道,殷伯母家大哥哥上次跟父母吵架要去串聯,沒幾天就灰溜溜地回來了。他們學校的紅衛兵組織說他出身不好,沒資格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見。那時候已經開始流行所謂的“血統論”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像殷伯伯這樣的“反動學術權威”,肯定是屬於老子反動的。大哥哥說,他親眼看見一個紅衛兵被一群人活活打死,那個紅衛兵挨打時堅決不向對方求饒,直到死還在念“下定決心”的語錄。大哥哥還說,他們校長都自殺了。

聽上去大哥哥有點兒害怕,每天在家待著,不願意再回學校。

但這個話題談到這裏就止住了,沒能像以往那樣展開熱烈討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陌生,缺少談資。對桃樹來說,腦子裏還沒有“死”的概念。雖然平日裏經常說到死這個詞,比如嚇死我了,氣死我了,笑死我了,但那隻是一個副詞,而不是名詞,動詞。

金霞膽子是比較小的,但那天也毫不猶豫地一起去了,實在是太好奇了。三個人走到收發室,發現門是關著的,梅子迅速爬上窗台,連連驚呼:真的真的,地下躺了個人。

桃樹急了,讓金霞幫她抱住大衣,也爬了上去。透過玻璃窗,她看見一個穿著一身綠軍衣戴著軍帽的人躺在地上,四肢攤開著,臉上蒙著一塊白布。

這便是桃樹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死人了。桃樹有點兒打哆嗦,不是害怕,而是興奮。據說這屍體是收發室師傅昨天一早在門邊的馬路上發現的,很可能是什麼人在頭天夜裏扔到這兒的。梅子說,從她胳膊上的紅袖章看她就是學院的。

這時門忽然開了,走進來四五個人。一個個都沉著臉。其中一個看見她們站在窗戶上,衝過來就吼:下去!下去!

桃樹跳下窗戶,想從打開的門往屋裏鑽,一下子被一個大人的手拐子頂出來了。梅子和金霞說她們不看了,回家了。桃樹不甘心,還想看,又找了個縫兒擠了進去。隻見收發室的師傅蹲到地下,掀那個人臉上的白布。桃樹一下看清了,是個女的,還梳著辮子,看上去比姐姐大不了多少。臉像一張白紙一樣可怕。

這回桃樹真的哆嗦了,好像那個人身上有種寒氣冒出來。她打著冷戰,卻舍不得走。聽見幾個大人在議論,說她身上沒有傷痕,沒有流血,可能是被勒死的。

這時一個阿姨撲到地下哭了起來,喊著女兒啊我的女兒啊。聲音很淒慘。但馬上,她身邊的叔叔就把她拉起來了。那個叔叔很凶的說,哭什麼哭?不要哭!她不聽毛主席的話,死了也不值。

阿姨繼續大哭,還捶著叔叔的胸口。叔叔忽然也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朝地下的紅衛兵踢了一腳,吼道: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你怎麼就不聽毛主席的話呢?你這樣死了對得起毛主席嗎?對得起你媽媽嗎?啊?你這個不聽話的孩兒啊……

那叔叔說著又踢了兩腳,旁邊的人把他拉開,有個戴紅袖套的說,你這是幹嘛,死都死了。看來,他們是那個紅衛兵的爸爸媽媽。

叔叔和阿姨互相把頭埋在對方的懷裏,好像哭的樣子太難看,不想讓大家看見。可是聲音依然很大,很揪心。

桃樹被他們哭得腿都軟了。心想,原來死就是不能說話了,也聽不見別人說話了,死就是閉著眼睛什麼都不知道了。也許她爸爸踢她,她也不知道疼了。這麼說來,死還是有點兒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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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鑽出收發室,抱起大衣往學院裏走。

腿還是軟軟的,耳邊還響著那個阿姨的哭聲。

路上偶爾有人,都穿得鼓鼓囊囊的,小心翼翼地走。白白的路已經有點兒踩髒了,呈現出灰黑色。路兩邊是高高的楊樹,筆直筆直的,一片葉子也沒有,像倒插的掃把。桃樹一到北河市就問了媽媽這個樹的名字,因為桃樹還是第一次看到不長葉子的樹。媽媽說這是楊樹,不是不長葉子,是老葉子掉了新葉子還沒出來,就像你的牙齒一樣。桃樹就咧開少了一顆門牙的嘴傻笑。

忽然,桃樹看到了爸爸的名字,在大樓的牆上,每個字都比她高大,打著紅叉叉。桃樹心慌起來,不是反革命才打紅叉叉嗎?爸爸怎麼也會這樣呢?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爸爸的標語,但這一條顯得特別嚇人。她低下頭,不敢再往兩邊看。